十九


   捲起行李,回到台北盆地的冷雨裏來,南森覺得整個的心都冰凍起來了。
  他不知道美倩是否如陳家所希望的,趁著寒假,和骨瘦如柴的陳結了婚?更不知道美倩結婚後會不會放棄這最後一學期的學業?他寫出好幾封信,都像石沉大海,得不著半點兒消息。
  他和美倩一南一北,比活在兩個星球上還要隔膜。他猜想美倩十有八九是結婚了,否則她不會不回信的。一想到這兒,他就禁不住的心酸,以前他雖也了解遲早總會失去她,沒想到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他還年輕,朝後不愁交不著女友,可是,美倩是他第一個最傾心的女孩子,對別人,他再難付出像四年來和美倩相處時那種既痛苦又難割捨的感情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克服這段傷心,而令人難受又困惑的是:連他和她的一份友誼都就此中斷了,這真是太可怕,太不能忍受了!
  陰雨連綿,把台北泡得冷冷濕濕的,他把自己關在屋裏,拚命的寫畢業論文,企圖用工作來沖淡這些。但一停下筆來,他就禁不住的要去想它們,從他和美倩的交往想起,想到眉珍,想到四年來在東海發生過的每一件小事,……就要畢業了,那時他將兩手空空的走出校門,一無所有。他還記得大一寒假時,和美倩一道兒爬觀音山迷路的事,想起在滿山雲霧中,他如何滿懷自信的尋找著各條小徑,自以為走得很對,結果卻迷失了路途,糊裏糊塗的迷失了路途。初進東海時,他也曾自視為天之驕子,滿懷自信的猛衝猛撞,沒想到男女之間的事,不但使他迷路而且跌傷。
  冷雨蕭蕭的夜晚,他正燃旺一盆炭火,在爐邊趕寫論文,老高身上掛著雨滴,像冒失鬼似的出現在他的書房裏,圈起手在嘴邊呵著熱氣。
  「哈老哥,你自己判你自己禁足嗎?」他說:「連明星你全不去泡了。」
  「我在趕論文,」他說:「這段時間不利用,人會變霉掉,這一段陰雨,討厭透了。」
  「該不是用它打發失戀罷?」
  「由你糟蹋。」他苦笑說。
  「我哪還有心腸糟蹋你?」老高嘆口氣:「小翠決定出國去唸哥倫比亞,我們是鐵定完了!……我寒假替兩個想出國去的傢伙惡補托福,拿他們幾文補習費,還不夠我吃陽春麵的──除了買煙之外。」
  「那麼,你為什麼不也申請去讀哥大呢?你的成績是優等的。」
  「這就牽涉到觀念問題了!──我們究竟是為追求著比較理想的女孩去唸書呢?為謀職位、端飯碗,安安逸逸的老去而唸書呢?如果不為這些,我認真考慮過,決定改變主張,不出國了!我覺得,與其在書本上求深造,還不如在社會上打滾求經驗要實在些,你不覺得我們在這方面欠缺太多?」
  南森沉默著,炭火的紅光在室內閃跳。
  「我算白過了這四年。」他說:「幻想太多,生活得太亂,結果什麼也沒做成。」
  「這情形,其實也很普遍,」老高在炭火上烘著手,搓動著說:「我們都是很平凡的人,亨德教授的話有道理:平平實實的去為人,去做事,最有用處了。可惜我們聽雖聽進耳,卻沒真的放棄那許多不切實際的東西;多彩的夢幻,空中樓閣式的理想,更多年輕偉大的夢,……至少,我們不該把它們標示在實幹之前。」
  「不然為什麼叫年輕來?……這是一種生命在成長中必然經歷的階段──過渡階段。我想,是的。」南森說:「用不著為年輕人辯護,這很自然,任何偉大的人物,都曾年輕過,幼稚過,像我們一樣,」
  南森這樣一說,老高鎖著的眉頭舒展了開來,談話的重點轉變得比較輕鬆些了。
  「還記得當初入學,我們說的那個啼明鳥的故事嗎?說大度山上,有那麼一種神祕的小鳥……你在山上生活了四年,究竟看過牠沒有?或是聽牠啼叫過?」
  「哪有那回事?只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傳說罷了!」
  「其實,我頗喜歡聽這樣的傳說,」老高說:「我覺得它的象徵意味很濃,大學生活好像是一場夜夢,迷迷離離,恍恍惚惚,一更天,又一更天……而我們習慣把夢境當成真的,最後是鳥啼夢斷,人去樓空!」
  「低調子的抒情。」南森說。
  「似乎就是這樣了!」老高說:「你總會在離開東海之前,聽見啼明鳥的啼叫的,同樣的調子,每個人的感受略有不同罷了。」
  老高走後,他一個人守著爐火,整整枯坐了一夜。雨瀝在簷下叮咚敲著階石,時緩時急,時重時輕,彷彿在對他敘述起很多很多故事,像一朵一朵開在黑暗裏的金花,一瞬之間,又紛紛的落了。
  美倩終於給了他一封信,寫得很誠摯,也很悲哀:
  「南森:一直沒回你的信,陳回到南部來,他的病需人照顧,而且成天在談我們的婚事。我知道你也很關心這事,陳不要我沒讀完大學就勉強這樣做,他待我太尊寵了。
  四年級了,各人都忙著各人的事,畢業後,確是勞燕分飛,各奔前程了,我永遠珍惜你的友情,它帶給我太多的鼓舞和溫慰,正像我珍惜大度山的一草一木一樣,在四年生活中,它們融入了我的生命。
  我一度感覺你是世上最熱心又是最無情的人,我想你該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那是我等著你回音時的感覺,現在它已經是一句死去的話,不再代表什麼了。感謝上帝的指引和扶持,我已能獨自站立,而對你的痛苦,我無能為力,只有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不必再以我為念,南森,現在我心情非常穩定甯和,因我已選擇,已肯定了我自己的未來。
  以後,你如需要我幫忙,我會盡力,盼望你認清你所要的,不要在千頭萬緒中等待,拖延──你有幹勁,但缺乏決斷和恆心。
  敬祝
  前途無量        美倩」
  就這樣,美倩結束了她的掙扎,就這樣使南森沉默了好幾個月。他拎著行囊回到東海,大度山美麗的春景也在他心目中黯淡下去了!潮湧而來的新生,永遠是大自然的寵兒,他們引吭高歌,在碧色的草原上打滾,他們結伴郊遊,到夢谷去尋夢,把太多的笑聲隨處拋撒,像南森當初來東海時一樣。
  人到將畢業的時辰,一切都不同了,一篇畢業論文寫瘦了人,餘下來的時間都用在功課上。一般說來,南森表面上仍很正常,既不悲傷,也不痛苦,只懷著一種失落了什麼的情緒,常常低低的用唱機播放約翰.貝茲的歌曲,不勝迷惘的回憶著。
  他想過,美倩把他看得很清楚,他實在是那樣的人,夢想太多,又缺乏決斷和恆心,求學如此,為人如此,甚至在戀愛上也是如此。即使受了創傷,也全是自己招惹來的,怨不了別人。
  南森和美倩之間的疏淡,卻被很多熟悉他們的師長和同學關心著;熱心腸的小妹很同情南森,並且稱讚他這種不奪人所愛的磊落態度;小翠鼓勵南森忘掉這宗事情,笑著跟他說:
  「哈老哥,你不是說東海的女孩子有靈性的嗎?為什麼你心裏祇有一個人?旁的人難道就不值得你去追求?」
  「不要把我看得太高罷,小翠。」南森苦笑說:「像我這樣沒條理的人,就是頭頂貼上廉價出售的標籤,怕也沒有女孩子來問津呢,我能去追誰?越是有靈性的女孩子,眼睛越像X光那樣銳利,一下子就把我看透了!」
  「越是有靈性,越會喜歡你的特殊氣質,很詩很詩的,你自己不覺得?」
  「而且是純粹自由體,是罷?」他調侃的說。
  「對了,」小翠說:「同時又帶點兒現代風。」
  「我告訴妳罷,這種詩最不值錢──有靈性的女孩子是要吃飯的,我不是一張好飯票。」
  尤其是在女孩子面前,有機會他就表現得很輕鬆。小妹常常來找他,說許多天真的傻話安慰他,很費心的逗引他開心,他對小妹雖然笑嘻嘻的,但小妹仍能從他皺起的眉毛上,看出他內心的空漠。
  「哈老哥,你算是得了女孩子緣,」老蘇說:「小妹這女孩子,天真純潔,又放空檔,(即還沒有對象)嘻嘻哈哈,個性蠻爽朗,配你最適合不過了。」
  「算了!」他嘆口氣說:「我要把這類的事,甩開一段時間,我不想再惹麻煩了。」
  「只怕你是口是心非罷?」
  「啊,不不不,」他急忙擺手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我絕對是心口如一,說了不再惹麻煩,就不再惹麻煩。」
  南森說的是真心話,寢室裏的老蘇和賀都看得出來,他有些存心的避免和小妹接近,他常常下山,恢復了當初他逛舊書攤的老習慣;再不然去卡門,把精神放在音樂裏泡著,一泡就是一個晚上,有時話趕不上班車,便躺在台中公園裏露宿,讓被李白讚美過的月光覆蓋他的夢境。
  很快的,又到相思樹開花的時候了。
  畢業舞會訂在畢業典禮前三天的晚上,由應屆畢業同學自己籌劃佈置,並且在各處張貼出巨幅的海報,特別要求男同學先行邀妥舞伴,一同赴會。
  「這真是名符其實的離別之舞!」老蘇說:「雖說不是滋味,也值得邀個女孩子去跳它一跳。」
  「人家有對象的,跳甜蜜之舞,」老高說:「我們跳的是悽愴之舞。就是勉強邀個舞伴去赴會,跳完了也就各奔東西了,這不叫魂斷藍橋,這叫魂斷大度山。」
  「你願不願意去斷一下魂呢?老高。」
  「當然。」老高說:「一生難得斷這麼一次魂,瘋也打算瘋它一晚上。」
  「可是,這跟咱們在夢谷跳怪怪舞完全不同。」老蘇扮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來說:「畢業舞會上再猛踩女孩子的腳尖,那可不是洋相出到頂底了嗎?」
  「不要緊。」老高說:「我們請哈老哥替我們上夜課,臨時惡補一番,這個平腳板土風舞跳得差勁,交際舞卻是熟練得很。」
  「我也參加。」賀說。
  「你這薄臉皮的人,能找到舞伴嗎?」
  「讓南森統籌包辦好了。」賀說:「我們的舞伴,全部托他去約──在女生宿舍,我們的羅密歐最有號召力了,是不是?南森。」
  「少打你們的如意算盤,」南森懶洋洋的用鼻音哼說:「什麼鬼舞會,我連半點參加的心情全沒有,哪能又替你們惡補?又去替你們約人?」
  「傢伙,少搭架子了,」老蘇說:「畢業舞會你不參加,不想跳著走,難道打算一路哭下山?」
  「幫忙也不過就是這一回,」老高說:「甭讓女孩子批評我們沒度量,難道一次失戀就把我們這幾條生龍活虎給磨垮?要跳舞,我們一起跳,要找女孩,對不起,你得替我們去找!」
  「好罷!」南森說:「我只能答應盡力而為,萬一找不齊,自己再個別的想辦法去。」
  為了參加這盛大的舞會,老高添了新行頭,賀也破例縫製了一套新的西裝,老蘇克難些,燙好香港衫,打上一條領帶,不過領帶夾卻是真寶石鑲嵌的。
  「正因為舞跳得不好,衣裳就要穿得派頭點兒!」老高說:「這是典型的充彀子。」
  「現在是萬事齊備,祇欠東風了!」老蘇說:「哈老哥,你跑跑女生宿舍,替咱們借東風去罷,假如去晚了,女孩子都會被旁人約跑,只怕咱們連一個也邀不到。」
  南森到女生宿舍去,心情是緊張的,只要一看見那圓圓的紅漆月門,他就禁不住的興起一股淒涼之感。他怯於走近那座圓門,祇在桃樹林間徘徊觀望著;那是雕花的樓欄,那是美倩寢室的窗戶,早些日子,當黃昏雲染亮它們的時候,他只要吹起口哨,美倩便打開窗,或是跑到走廊間,倚著欄杆朝他揮手,如今已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了!誰料著轉眼之間,四年的大學生活,已變成身後不堪回首的雲煙……。
  夕陽拉長他躑躅的影子,好些穿著得筆挺的男同學,分別從各條路上匯向女生宿舍來邀約舞伴,有幾位熟悉的,在經過桃樹林時,和南森打著招呼。
  「哈老哥,你還不回去換衣服?舞會就快開始了!」一個說:「你瞧,女孩子打扮得多漂亮,個個都花團錦簇的,像是新嫁娘呢!」
  「我沒有衣裳好換,」南森說:「我替老蘇他們來邀舞伴,你們要是看見小妹,請告訴她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等著她。」
  被邀約的女孩子們陸續走出圓門,比晚霞還豔的衣裳燃亮了黃昏,她們彷彿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的美麗過;有的穿上小小雲朵似的高跟銀鞋,有的穿上自己剪裁縫製的禮服,亮眼的純白、粉紅,或是淺淺的鵝黃,鮮豔得像一些含苞待放的花朵。南森這才覺得,自己如果就穿著這身衣裳去赴舞會的話,別人也許會以為是故作疏狂,委實,變黃的香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在今晚這種場合,也太不成話啦。
  「哈老哥,噯,哈老哥!」
  他正猶疑著,是不是要回去換一套整齊點的衣裳,小妹已經從圓門裏跑出來了,她穿著一套秋香色的洋裝,連髮帶鞋子,都是秋香色的,這使她原本白嫩的膚色更加明豔了。
  「嘿,小妹,妳這樣梳妝打扮,敢情也要去參加我們的畢業舞會,送別老大哥和老大姐?」
  「嗯,人家衣裳早就換好,在這兒等著你請呢!」小妹說話時,黑溜溜的圓眼睛直盯著南森:「我從來沒參加過這樣大的舞會,有點兒怕,你不帶我,我真的不敢去呢!」
  「等下我一定陪著妳,小妹。」他說:「妳能替我再約三個同學下來嗎?──老蘇、老高和賀,他們都換好衣裳等著了,單缺舞伴。」
  小妹的黑眼靈活的轉了轉,笑說:
  「你要我再去約誰?」
  「隨便妳約誰好了,」南森說:「妳要是能替老高約到小翠來,那更好,臨別共舞,他真會魂斷大度山了。」
  「那不可能,」小妹說:「水仙花早已被她的密友約走了,就算老高先來約她,她也不會答應的。」
  「快點幫我去約人罷,再遲,只怕寢室裏全走空了。」南森說。
  「不要緊,美情還在呢!」小妹用頑皮的口吻說了話,也不理會南森的阻止,轉臉就跑進圓門裏去了。
  小妹走後,南森心裏更加緊張起來。有很久他沒有來這兒找過美倩了,有時在文學院的走廊上碰著地,雖然彼此仍點頭微笑,但是美倩總是很快的低下頭,匆匆走了過去,有時也會說兩句什麼,那是少而又少的。現在,大學生活面臨結束,幾天之內,就要離開大度山了,他多麼渴望和美倩一道兒去參加舞會,或者單獨相對深談,渴飲一夕燈光。總之,自覺此生此世,永遠拂不開美倩的影子了,美倩究竟會不會下樓來呢?
  西天的橫雲像織錦,軟軟的托著斜陽,山坡上碧草綿延自成一片傷心的顏色。走出圓門的女孩子,互相傳遞著離別的花枝,一串串豔黃觸目的相思……他躑躅了一會兒,看見小妹牽著美倩走出來了。
  美倩穿著那套南森所熟悉的淺灰色洋裝,襟上掛著一串相思樹的黃花,手裏也掂了一串,她的頭髮,依然朝後梳理得非常乾淨利爽,用一支髮帶綰束著,看見南森時,只眨眨眼睫毛,微笑著說:
  「找我有事嗎?」
  她的口吻很溫和,溫和中含有一份鎮定而平淡的意味,他的心立刻被淒涼塞滿了。看見躲在美倩身後擠眉弄眼的小妹,南森恍然悟出,美倩大約是被小妹不知用什麼樣的言語哄下樓來的。他不敢再抬頭仔細的端詳美倩,便移動自己的鞋尖說:
  「想來請妳去參加舞會,不知妳有沒有空?」
  他費了很大的勁,吞吞吐吐的說出來,美倩很快就溫文又堅定的婉拒了:
  「我不會跳舞,你是知道的。」
  南森只好黯然的點點頭,空氣便這樣的僵涼沉默下來,好一晌,兩人默默的相對著。黃昏的陽光,是千千萬萬微濛的金色光粒,撒佈在他和她之間,兩個對立的影子,看上去這樣貼近,在感覺上卻又非常的遙遠,有一種疑幻疑真的夢意。在沉默的一剎,南森懷有觸動千古的傷情,美倩的眼角也有些濕潤了。
  「請原諒我。」她微咽的說。
  「妳……妳也會原諒我的。」他的聲音低如囈語。
  機靈的小妹不願意驚觸他們,輕輕躡足避開了,到相思林那邊去摘取黃花。兩個人無因無由的呆在那裏,共守著一束斜陽和一片靜。
  「我們……終於分別了!」他說:「時間真是呼嘯的風。」
  她用微濕的黑眼,若有所思的斜睨著斜坡上綿延的碧草,低喟一聲說:
  「好好的帶小妹去參加舞會罷,別讓她一直在等。我們是朋友,今天是,以後也是。」
  他又點點頭,她把那一串黃花遞在他手上。歸鳥橫過晚空,別離就這樣默默的完成。沒有告別,沒有叮嚀,沒有珍重和祝福的言語,她把一切的情感和聲音,都寄在那一串黃花上。好豔好豔的一束黃花,好豔好豔的一抹晚霞,全都流滴在他的心上,染亮他身後的記憶。
  他空空洞洞的帶著小妹和另外兩個女孩,會合了老蘇他們去參加舞會。會場佈置得很精緻堂皇,一串串的彩燈交映著壁上的一排金字。應屆畢業的同學群中,有些人希望用狂歡的形式來代替感傷,但在人心頭湧漲的感傷,仍然滿溢出來,把狂歡和感傷硬像調雞尾酒似的調在一起,令人有醺醉得不是味道的感受。
  南森坐在屋角的一張鋁質椅子上,兩肘張開,朝後擱在椅背上,望著一雙雙滑過舞池的人影;那些影子一忽兒披著紅,一忽兒戴著綠,彷彿是一些被音樂撥弄的精靈,在夢幻中旋迴又旋迴,細碎的步子,踩碎了記憶裏的春秋。……音樂變換著,老高和小妹跳了一頭的汗,賀也下了舞池,老蘇拍了南森一下說:
  「這是支扭扭,你也下池去擦擦背去。」
  「我不想跳。」他懶懶的說:「坐在這兒,沾一點跳舞氣味就行了。」
  「成話嗎?光在這兒擺測字攤兒,」老蘇說:「讓女孩子來邀你,太不禮貌罷?」
  老蘇一面說著,一面起身離座,向女孩子來了一個頗滑稽的西班牙式敬禮,兩個人下舞池去「擦背」去了。
  南森仍然默默的坐在舞池邊的角落上,他凝視不瞬的眼睛像是奇異的透明的琉璃,透過黯色的彩燈,看著舞池中的舞影,復又透過眼前這些景象,看到許許多多張從記憶中飛出的幻圖……在卡門的玻璃魚缸裏沉睡的金魚。鮮花背景前浮凸出的白臉。裸現出千百年前地層狀態的紅土斷崖。凌空而立的頹橋和朗亮的月光。春天的課堂,拉普麗教授朗誦英詩的音韻。帶花粉的長腳蜂敲擊玻璃窗格時的影子,以及那輕輕的叮叮聲。圖書館擁擠的人頭和玻璃窗上的熱霧。報佳音時一環白衣的人影和一彎馬蹄形的燭光。
  「這支是什麼曲子?哈老哥。」
  「勃魯斯。」
  「好罷,」老蘇說:「再跳這支『不如死』,我把靈魂捐獻給大度山了。」
  南森彷彿從昏睡中醒轉,小妹坐在他身邊,半側著頭,關切的注視著他。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悄悄的湊近他耳邊說:「也不跳舞,光是在發呆。」
  「要離開這兒了。」他無可奈何的伸伸腰說:「總有些很難說得明白的離情別緒罷。」
  「這倒是很堂皇的理由,」小辣風趣的笑起來,有一種甜甜的幽香進入他的鼻孔:「要是美倩姐姐在這兒,你一定不像現在這樣子沒精打采,像沒添煤塊的火車頭一樣,是不是?」
  「妳不會是看多了紅樓夢罷?小妹。」南森說:「不要把每個男孩子都看成寶玉型的人物,那樣子善感多愁,……我們都是一尾淺海裏的魚,當我們走出校門,踏入社會的大海洋時,不會沒有感觸罷!」
  「是不是會覺得水太多了?」她稚氣的問說。
  南森沒有答覆她,卻牽起她的手說:
  「來,我們來跳這支探戈。」
  隨著音樂的旋律,他以極熟練的舞姿,伴同小妹滑向舞池的中央。腳步踩過身後的時間,而青春正如花放,他不會被軟軟的情感長久網住,軟軟的生活長久的繫留,這是過往的一種展示,同時也是一種結束的宣告。這一群蹈舞著的生命正像向前游動的魚群,終會游進海洋裏去的,這就是成長。
  「你跳得真好,只是太快了。」
  音樂告一段落後,小妹喘息著說。
  「是嗎?」他第一次恢復了當年那種野性的笑容:「妳應該說:火車頭又添了煤塊了,從大度山開下去的生命的列車,應該是有聲有色的。」
  「畢業服完役,你打算幹些什麼呢?」
  「當然,人活著,總得幹些什麼的。」他說:「夢雖然該醒了,理想卻並沒褪色,我打算出去打濫仗,吸取經驗,先把兩隻腳在地上站穩,要不然,理想也還是空的,沒有依憑,也沒有根基。」
  「好像很有道理似的。」小妹說:「你說得很神氣,哈老哥。」
  「這是亨德教授教會了我們的。」
  舞會散了,幾個人踏著星月散步回宿舍去。南森手裏仍掂著方才美倩遞給他的那串離別的花枝,忽然他聽見一種奇妙的聲音在他心裏響起,那是細碎朦朧的鳥啼!是的,那確是神祕的鳥啼,把一朵朵的夢花啼落,告訴他,青春的夢已經是收拾的時辰了。多麼美的傳說,多麼適當的象徵!……在大度山濃密的林蔭裏,有一種神祕的,被稱做啼明鳥的小鳥,總在天亮之前,在人美夢方濃的時刻,發出迎接黎明的啼喚。
  這傳說,就事實意義看,它是荒誕的,但他卻在感覺中相信牠存在著,儘管他沒能看見牠的形象,但已經從心靈深處,聽到了牠的啼聲。不單是他,凡是穿上黑色學士服的年輕人,在大度山或是在別處,都可能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啼明的聲音。
  無論如何,被鳥喙啄的夢,總是無法撿拾的了;那祇是一段生命成長的真實過程,在社會網罩中,時代感染中自然的形成,無可抱怨,無可留連。他所關心的,卻是鳥啼之後又將如何?
  畢業典禮在體育館舉行。
  前一天晚上,南森寢室裏的幾個都沒睡好覺,那借來的黑色學士服,他們不知穿脫了多少遍了。
  「這玩意兒看上去倒蠻莊嚴的,」老蘇扯著他身上的黑袍說:「有點像是什麼?對了,像是殮衣──我們青春彩夢的殮衣。」他說著,兩肩硬磞磞的微聳,把一付新眼鏡緩緩的捺在鼻梁上。
  「怎樣?我是說這味道?」他轉朝南森和老高,扮出一個表情。
  「學士兮兮的,標準學院裏酸丁的派頭。」
  「那也行。」老蘇說:「四年來瘋瘋傻傻,畢業典禮時,也該板起臉正經兩個鐘頭了。」
  「每一年的夏天,各大學的門大開著,」老高想起什麼來說:「就像咱們那一號半生不熟,學士,穿起黑袍,戴上方帽,成千成萬朝外淌,正經倒是一本正經,神氣卻沒啥好神氣,算算賬,得學位能編成兩個軍團,而真正堅持理想,服務人群,不負所學者,幾希?」
  「從前的事情不提了,」老蘇說:「一切打咱們開始,希望廿年後,你老高的聲名壓倒莎士比亞,吃陽春麵,照樣能產生第一流的靈感。」
  「哪裏話,先看你這隻火車頭了!」
  「頗傷感情。」老蘇說:「大娃娃來信給陳教授,你們不知道罷?……她的戀愛速度之快,我這破火車頭是追不上的,她已經跟一個金帽穗兒訂婚了,女孩子出國,好像就是為了一張飯票似的。你們沒見她照的相片,乖乖,架著高級別克,好神氣──神氣勁兒,全用到那種地方去了。」
  「用不著撚酸,你這隻老雄貓。」
  他們這樣的打諢逗趣,撞出一片鬨鬨的笑聲來,南森更是如此,本來懷有的感嘆悲傷,現在都無所謂了,時光不能留住,畢業就這樣的畢業罷。分別呢?就這樣開朗豁達的分別罷!
  第二天他們破例早起,老高和賀站在長廊扶欄處,沐浴著晨風,南森跟老蘇兩人在鏡子前面試穿學士服,小心的整理著方帽一角垂下的穗子。
  南森仔細瞧瞧鏡子裏的自己,四年了,時間的痕跡很明顯的可以從鏡中覺察出來;額頭雖仍光亮,眼神卻是複雜多了,即使在微笑的時辰,也脫不開一種抑鬱的氣味,也許這就是一個人趨向成熟的表徵吧?誰知道呢?祇彷彷彿彿的覺出,此時此刻,確已沒有像往昔那樣的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了。一股巨大的迫力壓著人,使人關心明天,明天該走的道路,以及不可知的前途。
  也祇有應屆畢業同學的家長和親友們,把畢業看成值得慶祝和喜悅的事罷。從日出時開始,一部包車一部包車連接著開進來,人潮、傘陣在各處洶湧,把一向認為廣闊的校園都擠窄了,柳蔭下、蓮池邊,許多彩色衣裳圍拱著穿黑袍的同學,一片喜氣,一片親情把人圍繞著。
  南森老蘇他們四個人,在校園各處打著轉。
  賀說他的父親和妹妹要從嘉義趕來參加畢業式。
  「我父親拿到觀禮證,一定會來的。」他說。
  「我家的老頭不會來,」老蘇說:「田裏的稻子要人照顧,而且,他捨不得花車費。」
  「我沒有要校方通知我姐姐,」老高說:「畢業對於我並不是一件喜事,一個浪人離開這安靜的學習環境,一時有些茫茫然,不知怎麼辦呢!」
  「你呢?哈老哥。」
  「我家裏沒人來,」南森說:「我父親經商在外,母親年紀大了,身體又很衰弱,為了免使老人家奔波,我已經寫信回去,請求他們不必來了。」
  「好,」老蘇說:「這樣爽快。」
  人是越來越多了,林蔭大道上,各型的車輛接成了長龍。有些人鋪開報紙,撐起傘蓋,圍坐在草地上;有些人在路思義教堂、藝術中心等建築前照相;相思林邊,很多人在採擷黃花,在陽光照耀下,那種密密麻麻的小花黃得觸目,彷彿連大度山也懂得珍惜離別,灑淚似的曬出遍地黃黃亮亮的相思;穿花衫的女孩子擷了幾枝,送給穿黑袍的女孩,穿黑袍的女孩又分一枝給她微笑的母親。
  老蘇說是頗有「擊鼓傳花」的味道。
  「嘿,哈老哥!」誰在相思林邊叫喚著。
  南森轉過臉,就見小妹抱了一大束黃花,蹦蹦跳跳的跑過來,把一支最繁密的花串遞在他手上。
  「小妹,我走了,妳想不想念我?」他說。
  「當然,怎會不想?」小妹眨著圓圓大大的黑眼:「在大度山,哈老哥祇有一個呀!」
  「那很簡單,你們可以再製造一個哈老哥二世,」南森有些黯然的說:「可是,我們離此一步,再沒有另一座大度山了!」
  「哈老哥,恭喜,」正當南森和小妹說話的時辰,一大群低年級的男女同學笑著圍上來:「簽個名留念罷!」
  「喝,我是被你們當成人物看待了?」南森說:「怎不找別人去簽?」
  「蘇格拉底和老高都簽過了!」
  「好罷,我簽哈老哥一世。」他說。
  捲進這股熱潮中,高高興興的答應著每一個人,用簽字筆簽上哈老哥的英文縮寫。有幾個頑皮的女孩子,要他把名字簽在她們的草帽上,手絹上,除掉哈老哥三個字之外,還要他簽上東海的羅密歐,他乾脆把羅密歐三個字寫在她們的裙角和鞋尖上。
  「最後輪到你替我簽名了!」一個男同學挨上來說:「大概還認識罷?在卡門替你送過冰水的──我是小丘。」
  「小丘,」南森說:「我應該恭賀你,到底進入東海了。」
  「而且還參加了工作營,」小丘說:「接受了老學長你的精神領導。」
  「你以後去卡門,最好多叫冰開水。」南森說:「東海的學生是最平民化的,半點兒也不貴族。有人說這兒是貴族學校,你相信嗎?」
  「如果捧盤子的侍者也勉可列為貴族,我就相信。」
  「不無可能,」南森大笑說:「因為你與丘翁同姓的關係。」
  正跟小丘談起當初在卡門的趣事,揹著相機的小翠也不知從哪兒跑來了,小翠那種身材,穿起學士服來,有些飄飄欲仙的味道,但她微顯清瘦的臉上,今天卻帶著一股平時少見的端莊。
  「水仙花,我今天才見著妳長大。」南森說。
  「本來嘛。」小翠說:「一個求學的女孩子,我覺得一生有兩件衣裳最重要,黑袍和白紗。」
  「妳什麼時候披白紗呀?」
  「不需你急,總有那一天的,到時候,一定先告訴你就是了。」小翠忽然反問說:「真的,哈老哥,到底誰是你的意中人?難道你沒為你自己著過急嗎?」
  南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問得呆住了,好不容易才彆出一句話來:
  「畢業以後再談,套妳的話:總有那一天的。」
  「你看見美倩沒有?」她說:「我告訴你,剛剛我還看見美倩,在文學院的走廊上,跟一些從盲聾學校來的孩子在一起,你該去找她話別的。──我替你們照幾張相片做紀念好不好?你還呆什麼?跟我一起走罷。」
  小翠就是這樣任性的女孩子,想到要做什麼,立刻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撞來,硬把南森拖走了。但她仍然晚了一步,美倩已經離開那裏,而且文學院各系已分別集合,在系主任和各教授率領下,開始繞校一週了。陽光下的黃花是一片燦亮的、象徵離別的雨,黑袍的行列緩緩進行著,南森看不見美倩在哪裏,然而他摹想得出她嬌小的身影,以及她穿上黑袍的樣子。剛剛小翠說過,她今天穿學士袍和將來披白紗同是終身事,小翠的話使他有很深的感觸,他同樣想得出美倩穿上白紗服,那樣甯和而冷漠的走上結婚的禮堂,他自己什麼都不是,甚至連婚帖都不會接到,眉珍就是個例子。
  他心裏滿是那種神祕的鳥啼聲……。
  心裏的鳥啼聲並不是快樂的,但他必須諦聽。
  有點兒像是夢遊,又有點兒像在初醒的朦朧中,他跟隨著這長長的黑袍行列,踏著雨似的黃花,在太陽光裏,在時間之中,緩緩的向前面去,向前面去。走馬燈在這兒仍會旋轉下去的,旋出過他的影子,也會旋出更多年輕人的影子,看似新奇,總歸平淡。一般是輪輪覆覆,和風細雨的歲月,多彩多夢的春秋,但當鳥啼夢醒,一步跨出這座學府的門牆,那,也許就是全然不同的天地了。
  路思義教堂在碧色草原當中佇立著,凡是鷹,總要離巢遠翔,穿透風雨的。大度山只要有年輕人在這兒學習,在這兒生活,在這兒成長,它就具有這樣的象徵意義,它永遠在人們的歌讚和瞻仰中,它永遠不會寂寞。
  相思林應該是大度山上濃濃的眼睫,淚光瑩然的送別著一批批在它懷抱中成長,而又離去的孩子。它永遠寬諒他們的迷亂、多夢、飄浮,因為那正是成長的象徵,它朵朵黃花的淚,充溢著溫柔的憐愛,也許有一天,會變成歷史的雨,那麼沛然,那麼滂沱,使整個亢早的民族,獲得它所渴望的甘霖……。
  他就在這樣的思緒中參加了典禮,又參加了畢業餐會。因為喝多了酒,中午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睡夢中,他看見美倩的影子,昇高,擴散,化成路思義堂的形象,朝他微笑著,祝福著。他又聽見虛空中有一種巨大的聲音,對他說:「你已經成長,過去的一切,都祇是你青春期的幻夢,徙現在開始,你必須試練你自己的翅膀,去穿越,去飛翔,去尋覓你自己的未來,──也許你會尋到荊棘,但荊棘那邊仍有康莊!」那明明是美倩的聲音。
  南森驚醒來,坐起身,揉揉眼,四周寂然無人,長匹瘦瘦的樹林環繞著他,瞪視著他,他彷彿認識每一株樹,就像他認識過這兒的許多張人臉,……哪兒是水塔,可以登高望遠;哪兒是夢谷,有過紅紅的野火和歡樂的歌,在濃烈的肉香中飄響;哪兒是土地公公和他腳下的墓場,有許多標示著人生終站的碑碣,警示著人們珍視自身能握有的、短暫的光陰。
  他抬起頭來,碧野上灑著相思樹的黃花,凸現的路思義教堂的片片瓦鱗映著太陽,那種無法形容的燦爛的光輝,使他瞠目屏息,──古老中國的琉璃瓦,覆蓋在精緻的西洋式的結構之上,一種完成,表現在路思義教堂的周身。它那樣安然的立在草原上,甯和的接受晨曦和夕陽的光照,何嘗又不是另一種象徵?
  他踏著毯似的柔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堂內沒有人,只有一束鮮花放在聖壇中央,高高斜斜的長排天窗,給人一種上昇的欲望。他要飛過去,飛過去,飛過去,……當初在古堡上望眼欲穿的焦灼和斷崖間迎風呼嘯的勇銳,都在這一飛的願望中混合在一起了。是的,他是一隻羽毛已豐的幼鷹,他要從大度山的懷中振翼而起,直上蒼穹。時間不止造就了他,更多幼鷹仍將在滾動的時間中試行鼓搧,飛上九霄,咕碌碌的為民族啼明。為什麼不呢?
  蒼藍是他對自己的蒼藍,
  天空是他們自己的天空……。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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