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整個台北盆地被季候性的冷雨打得又霉又濕。
  自稱為浪子的老高,把南森硬從家裏拖出來,兩人一道兒泡明星咖啡館,那兒的暖氣,木樓,黃色的燈光,都會使人把霉濕的感覺抖落一些。
  「我真是懶得出門,這種天。」
  「躲在屋裏咀嚼寂寞嗎?」老高總是那種酸酸的調子:「那祇對老年人適宜,並不合咱們的口味。」
  說是寂寞,只怕沒誰比老高更寂寞了。在台灣,他只有一個帶他出來的堂房姐姐,此外別無親人,真算是名符其實的浪子。南森除了敬佩他的學識之外,總有些關心他的孤僻,更同情他的處境。
  「你沒有去看看小翠?」他問說。
  「算了,我這『落難公子』,去不得現代的『天官』府,──我連一碗陽春麵都請她不起。」老高說:「我有自知之明,一切女孩子都不敢再招惹,惹上身都是苦惱,都是麻煩。」
  「人真能下定決心,獨來獨往就好了。」他感慨說。
  「我真欣賞老蘇那種行雲流水。」南森說。
  「算啦,老蘇迷上大娃娃很久,你沒看得出來?」老高說:「人到這種年歲,任是誰也脫不開男男女女,你甭在哪兒做天真的夢了。」
  「怎麼會呢?」南森疑惑的眨著眼:「不管怎樣,大娃娃也不會注意老蘇的;她年齡比老蘇大,學業比老蘇強,班級比老蘇高,在情感上也沒把老蘇當對象,……再說,老蘇果真傻到把他的女朋友一個個甩掉,去喜歡一個瞇著眼把他當小弟弟看的姐姐?」
  「戀愛哪還有什麼定律?」老高說:「世界上,很少有幾何三角那樣刻板的事情。」
  南森默然了。
  上次寒假還和美倩去爬觀音山硬漢嶺迷了路呢,季節又輪復到那種季節了。想著那次迷路的感覺,心就變得空空茫茫的,彷彿人生就是那樣,裹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迷霧裏,如果缺乏信心和透視,將會像睜眼的瞎子一樣,糊裏糊塗的白忙一陣子。
  在同學群中,老高算是有深度的,也一樣被那種和青春同時來到的愛情弄顛倒了;他明知小翠對他無意,也明知她個性太活潑外向,和他不適合,偏偏醉心於小翠的姿容,還常談什麼靈魂,原性,存在……放寒假那天夜晚,二◯四室的四個,在老王麵店裏喝酒,也談了許多古裏古怪的幽靈,講了好些愛倫坡編出來的故事,還學著唸咒語,說是能和意中人的靈魂共語。
  「你在想些啥?」
  南森止住怔忡,笑說:
  「你該算是清教徒,比五月花號的清教徒更清淨,你心裏愛著小翠,從不追她,也不肯常約會她,當真靈魂會感動靈魂?太十八世紀了罷!」
  「我欠老王一學期的麵賬都沒還,」老高歪著的嘴角吊上一份苦味:「我這張活債票,能當成空頭支票開?她有她幸福的生活,忍心讓她替我背債?」
  「那你怎不死心塌地,把腦袋夾在書裏?」
  「我是人。」他說。
  南森望著他,同時也吞飲了對方帶有苦味的笑容。
  「人當真常像這樣沒意思?」
  老高噴著煙圈,一個一個不規則的圓,在空間裊裊的擴散著,他把雙臂展開,橫擱在椅背上,那姿態,多少有點兒哲人的味道:
  「對於這問題,我祇能為我自己發言。我常常覺得有很多人活得沒啥味道;思想是一盆漿糊,柴米油鹽,清一色加上雙龍抱,日漸消瘦的薪水袋,恐癌症,夫妻相罵,生兒育女和避孕藥片,週末擠西門鬧區,製造一點兒顏色,把原已污染的空氣攪渾,在煙霧裏跳三貼舞,然後去做形形色色的夢,不外乎酒色財氣,全部紅塵!……這裏沒有臥龍崗,我老高餓著肚子,也做不成孔明;即使高臥大度山,也沒有一個編輯願一顧茅廬。算它開始還有味罷,味道也逐漸變淡了。」
  「你使我覺得很可怕。老高。」
  「我有什麼可怕?」老高噴著煙說:「真正可怕的,是被人攪渾了的現實,你是學這一門的,應該比我懂得更多。」
  也許南森和老高的生活情況不盡相同,老高所感受的壓力,對南森的影響比較輕微,他習慣於粗枝大葉,把鬧區擁擠的人群當成一種現代的風景。
  儘管這樣,他還常到明星來坐一坐,跟老高窮聊一陣子,把陰雨季留在人心上的霉濕擰掉。但仍有不是由氣候因素產生的潮濕是很難擰掉的,美倩的兩封長信,足使他心裏落整季的霉雨。
  素色的信箋,娟秀潦草的字跡,一張接一張的,這是他們在一起時她從沒用語言表示過的心愫,有著一種熾熱的傾訴。
  陳在台北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他家人把他接回高雄自家開設的醫院裏療養去了。冬天是南台灣的晴朗季,而陽光對她沒有什麼意義。在目前狀況之下,陳必須要休學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並沒有一句抱怨的言語,」她在信上寫著:「可是陳家抱怨我的命運不好,剋了他們的孩子。不瞞你說,這些年來由於我們家境的貧困,我求學的費用都是陳家補助的。現在,陳停了學,他的家族集議決定:按照一般的習慣,女孩子不能比男方學歷高,從下學期開始,就停止我的學雜費和生活補助費──假如我不接受他們的暗示,堅持繼續讀下去的話。我知道環境在熬煉著我,我不能接受這種使我半途休學的理由。下學期,我會申請工讀,忍受一切可能的艱苦情況,把一段求學的路走完……我實在需要像你這樣關心我的朋友。」
  南森的回信寫得很坦誠,他說:
  「妳用妳的信仰做成一個悲劇的繭,妳便那樣的微笑著,安心的坐在裏面,像一隻等待蛻化的蛹子,希望有一天春天來到,妳便成為多采的蝴蝶,在陽光裏飛翔……我早就察覺,妳甯和的笑容之後,有一種深隱的憂鬱,這憂鬱被妳的信仰和平常的自我訓練掩蓋了!這些話,平常我沒有機會對妳說,現在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我們保有某種程度的了解,我自會珍惜這份真摯的友誼,盡力幫助妳度過這段求學的時間的。」
  美倩在另一封信裏,詳細的述出她的一段過往,在情感上,她曾經受過波折。遠在她讀中學的時候,認識一位剛踏出軍校的年輕軍官,他的家鄉是山西北部,他總想著那片在他記憶裏已經很朦朧了的高原,他是個虔誠的基督的信仰者,當他了解她的身世之後,就常來看她,指導她的功課,在好些事情上幫助她。
  「他給我的純是兄妹之愛,」她在信上說:「但那時候,一個白衣黑裙的少女,不知怎的就把他當成心裏的白馬王子了。他的英俊的儀表和風範,他走路和敬禮時瀟灑英昂的姿態,他深沉的笑容和飽含智慧的言語,都會使我心跳,使我沉迷,當時我並不知那就是愛。」
  接著,她寫出禮拜天跟他一道兒去教堂,風琴聲徐徐緩緩的流鳴著,很多美夢繞佈在她的心裏,她甚至夢到晉北的山群,黃土高原上的馬陣和殺虎口外的風砂……。
  「他常對我講聖經上的故事,鼓勵我畢業投考東海大學,我的信仰可以說是從他開始逐步建立的。他是我眼裏最高尚完美的人,我卻偷偷的戀著他,從沒表露過我的心意。」她在信裏這樣寫著:「我們這樣的相處了一個學期,我家族中的人和陳家的人知道了,禁止我再和他往來。正好他調職到前方去,留下地址,我寫過好幾封信給他,他只回了一封信,簡簡單單幾個字:小妹,願上帝悅納妳,願妳一生幸福平安。……以後,連他的行蹤都不知道了,晃眼四五年,我仍常懷念起他來,他的影子變得好淡,好遠,像在故事書裏,或是在夢裏。
  「他能這樣的關愛我,無所企求,我為什麼不能關愛陳呢?陳終究是我幼年的遊侶,對我一片真誠,我內心一部份陳所不能分擔的思想情感,可以寄托在宗教和文學上,即使如你所說,它是悲劇的繭,也與信仰無關,何況我並不感覺它是悲劇!人生有獲得的,便有失去的,我覺得,我所獲已經夠多的了……。」
  他把美倩的來信,反覆讀了很多遍,覺得她在字裏行間,蘊蓄著許多輕輕顫慄的詩情。美倩把他看成最知己的朋友,才會在有事時對他傾吐心意,她怎會知道自己也曾愛過她,像當年她偷偷的戀著那軍官一樣!她當初還有表露的機會,他卻沒有。
  老高看得出南森的心事,就勸他說:
  「哈老哥,當初我們不知道小仙女已經被人敲定,才鼓勵你去追她,既然先有第三者,你就趁早鳴金收兵,牛角尖不用再鑽了。」
  「我從來沒鑽過牛角尖。」南森說:「她未婚夫生病停學了,她來信告訴我,我在為她難過。」
  「嗨,」老高說:「人吃五穀雜糧,難免疾病災殃,你怎不到醫院去哭來?──為你的情敵生病難過,你既不是基督的門徒,就該算是天下第一號大瘟生!」
  「甭說了,你對小翠才真夠瘟呢!除非你是用迂迴戰術,用時間來挫她的銳氣,等著她削價傾銷。」
  「小翠是最現代的款式,」老高慨嘆的說:「她不會變成廉價品的。正因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心定神閒,好像逛街時看到櫥窗裏陳列的貨品,買雖買不起,隔著玻璃飽飽眼福總是好的。我對小翠就是抱著這種心情,不是追,而是欣賞。」
  「我對美倩連欣賞都不是,」南森說:「現在我對她,祇落下同情了。」
  「那很糟,」老高說:「含有憐愛成份的同情,會使你苦得發狂。你跟美倩和陳,正是個等邊三角形,你同情她,她再關心你,火山馬上就會爆發,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南森說。
  「慢慢我就會看得到的。」老高說:「有句老俗話:人生能有幾何?戀愛何必三角?先送給你作為寶鑑罷!」
  而這種互嘲式的爭論總是很空洞的,兩個人誰也安慰不了誰!雨霧裹著這座城市,人潮總在喧嘩著、湧動著,每天總有若干剛剛製造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新聞,餵給貪婪的輪轉機;名人大壽,影星婚禮,離奇車禍,數起自殺,當街毆鬥……年就這麼草草的過了。
  南森原打算新年去一趟蘆洲,看看眉珍,陰雨成了他懶散的藉口,幾天後,他又回到了東海。
  大度山是純淨的,它總坦露著它的胸懷,迎接初來的春天和同學們青春洋溢的歡笑。並不怎樣快樂的南森浴在一片快樂的氣氛裏,也不由得跟著快樂起來。他雙手插在褲袋裏,吹著幽幽的口哨,在林蔭大道上徜徉。一股親切的芬芳的空氣環繞著他,多枝的鳳凰木,紫糊糊的紫藤樹,高高茁起的馬尾松,朝天吐綠的尤加利,都使他覺得生命又朝前猛跨了一步。時間越過越快,又是一年春草綠了,心裏這樣想著,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既欣喜又混和著感傷的心理。
  這心理使他渴望抓到一些熟悉的同學,隨便談說些什麼,或者立即找點兒事情做做。最先他碰見老賀,老賀跟他說,他是同寢室最晚報到的一個,老蘇和老高前一天就來了。
  「我們搬到新寢室,上面的那一棟,」老賀說:「算是更上一層樓,你不要走錯了地方。」
  「那兩個傢伙呢?」他說。
  「老高被安插到另外一個寢室,跟咱們拆夥了。」老賀說:「老蘇幫他搬家。」
  「那怎成?」南森說:「我們一向是四色拼盤,缺了老高,這拼盤還能端得出去嗎?」
  「是啊!」老賀有點悵惘的說:「再過三天,就是老高廿三歲的生日,照例應該慶祝一下的。」
  「老高告訴你的?」
  「我從他身份證上看來告訴老蘇的。」賀說:「老高那個大迷糊,只怕連他自己都忘了。」
  「我們應該讓老高覺得輕鬆快樂一點,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南森說:「為這事,值得忙一忙的。」
  老蘇一回來,三個就開始計劃。賀向廚房老闆訂了五斤瘦肉和十幾隻雞腿,準備到夢谷生火烤肉過夜晚;老蘇下山去買老高喜歡聽的約翰.貝茲的新唱片,又用三個人的名義,訂製了一個十六吋的大蛋糕;南森自願充當節目主持人,拉些同學,各帶一張嘴去湊熱鬧。
  說來都是瑣瑣碎碎的小事情,一學期又一學期,也都是這些瑣碎的,滿是人情味的小事情串綴了他們的生活;也使他們覺得生動快樂。
  南森到校園各處去轉一轉,女孩子們薄薄的春衫以花開的明豔映襯著碧色的草原。初初開始上課,依然不容易靜下心來。也許是由於春天的影響,使人身體裏也茁出無數泡沫似的思緒;有時會對著青蔥蔥的花木發呆,沒有任何心事的發呆,甚至在感覺上,連長廊也瀰漫著春的暖洋洋的氣息。
  拉普麗教授不再上他們的課了,而暖暖的春陽仍然像去年春天那樣親吻著人的臉。南森的眼裏浮著她和善快樂的圓臉和她詩意盎然的朗讀聲: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當我是少女的時候……」
  忽然從怔忡裏醒轉,有些啞然失笑,似乎沒有誰再想起這些過去的小事了,我怎會平白的呆想著它呢?明晚去夢谷烤肉,一定好好的大啖一頓才夠實際,如果湊熱鬧的同學去得多,五斤瘦肉不知夠不夠?無論如何,小翠總是要請的,老高過生日,她是節目當中的主題曲。
  小翠坐在前排,和南森祇隔一個位置,他撕張拍紙簿,寫著:「水仙花:明晚請妳吃烤肉,地點:夢谷。附記:如果怕發胖就不要去了!哈老哥緊急空投」
  紙條丟過去,小翠立刻就回擲過來一張說:
  「親愛的哈老哥:我對烤肉不但有特殊愛好,而且是深具經驗。你放心,我不是大娃娃,我應該算吃不胖的動物!先謝謝你,下課再談。小翠」
  南森看了紙條,加批四個字擲過去,小翠看了,回過頭直笑,原來他批的是「妳很蒙古」。
  下課鈴響了,小翠撲過來,興奮的說:
  「到夢谷去吃烤肉,自己動手,這是多好的主意!誰想出來的?」
  「當然是我!」南森說。
  「誰是真正的東道主呢?」
  「是烤肉。」南森說:「這不就得了嗎?」
  「美倩總會去的罷?」
  「如果她不怕發胖的話,她不該有第二個反對的理由。下一堂是陳教授的詩選,我會約她的。」
  儘管南森和美倩在互相通信時熾熱又激動,兩人一見面,反而有些沉默生疏之感。天氣已算開始和暖了,美倩還是穿著厚厚的馬海毛衣,圍著紗巾,顯得比平常蒼白柔弱了些,她的聲音原本夠低柔,一帶上鼻音就更低濁些,格外含著磁性。
  「妳感冒了?」他說。
  美倩點點頭,嗯應了一聲,她的黑眼仍然流露出愉快的光采,盯著他看著。
  「高雄的冬天是不容易使人感冒的。」他又說。
  美倩笑說:
  「偏偏我就感冒了。天氣跟感冒是兩回事,否則醫生可以度假去了。」
  「教授來了,我們下課再談罷。」他說。
  陳教授這次沒有正式的講解古典詩詞,卻談了很多有關現代詩的問題,南森對這些問題原就深感興趣,他和美倩併排坐在一起,一顆心無論如何總定不下來。整堂課,人像陽光中的浮塵似的,不著邊際的飛著,一會兒是吐血的陳的白臉,一會兒是明晚燃燒在夢谷的紅火,大都不具若何意義。
  倒是美倩在下課時主動找他說了些話,告訴他,陳的病是活動性中型結核症,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治療和休養。她雖然已經得不到陳家任何經濟方面的補助,仍決定繼續求學。
  「上回在信裏,我曾經說過隱藏在我心裏好幾年的那段往事,」她說:「祇是希望你能了解,從那件事上,我獲得的比失去的多,我珍重那段美好的回憶。」
  「我知道。」他轉臉望著陽光灑遍的草原說:「只要妳不過份封閉自己,妳應該活得很快樂的。我本身力量也許很微弱,但假如妳認為有需要的話,我會盡力幫助妳的,不是嗎?」
  她楞楞的點點頭,眼光也落在草原上,有些伶仃的小黃花,在路邊開著。
  微帶輕寒的風,軟得像棉絮一樣。
  這又該是轉話題的時候了。南森敏感的覺出他不適宜跟美倩多談這些事,陳只知道把美倩當成公主,而不能到達和她相融相契的心境。他那麼溫順忠誠又很可憐的摯愛,把美倩拖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不願令陳心碎,卻願以本身的寂寞去彌補它。幸好她是個人生境界很高的女孩子,有宗教信仰支撐,使她能在孤寂中與上帝交往,否則,她會陷身在不可拔脫的憂鬱的深潭裏,放棄了她一切的人生情趣和夢想……他越是想去了解和幫助美倩,對她所付出的情感也就越深,只怕真會如老高和老蘇他們的預料,連自己也跟著陷下去了!
  「寒假去看眉珍沒有?」
  他搖搖頭,勉強笑說:
  「我們也許很快就遠得和妳對那軍官的回憶一樣了!時間好可怕,上學期我們就沒寫過幾封信,總是怪我疏懶罷。祇要彼此平安,彷彿就再沒有什麼事好說的了!」
  美倩想說些什麼,又頓住了。兩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她才說到雜誌的事;南森說已經著手集稿,最近想到台中附近地區去,調查工作營可以效勞服務的地點,好寫一篇專欄,充實刊物的內容。
  「最好用郊遊的方式,把經常執筆的同學集聚一下,交換交換意見。」她提議說:「斷崖、古堡、夢谷都可以,現在正是郊遊的好天氣。」
  「明天就請妳去夢谷吃烤肉,假如妳不願意快樂,我就不去約妳了!」
  「誰出的主意?」
  「明天是老高的生日,想讓他驚喜一下。我剛剛已經約好了小翠,只是沒說明原因,怕她知道了就不肯去,妳一定會去的。」
  「當然。」美倩睨了南森一眼說:「而且還會代你保密,不讓小翠知道和老高有關。」
  「我原想邀邀大娃娃的,又怕把她餵胖了!」
  「不要緊,」她說:「除去拚命減肥,她還有什麼事情好做?你就給她一個『加緊工作』的機會罷,今晚我先跟她約好,明天一道兒去。」
  吃完午飯,南森又去約了會彈吉他的雷,以及原人學會的幾個野人,幾個常替雜誌寫稿的同學。第二天是星期四,天很明朗,風很尖細,有些早春的薄寒,老賀先起床搖醒南森和老蘇,到老高的新寢室去。春陽早已射進窗子,老高的床前遍是烟蒂,枕邊疊著書,還在擁被高臥呢!老蘇過去搖醒他說:
  「老夥計,生日快樂罷!來,咱們把壽星公抬起來盪一盪!」
  三個人把老高一抬,老高就叫說:
  「別發神經,現在感冒流行,招了涼不是玩的!」
  「把日曆跟身份證對一對,不是你的生日,那就該是狗過生日。」老蘇呵呵的笑說:「生日快樂,哈哈,你不知道今天你要生日快樂嗎?」
  「回到老窩去罷,」南森說:「你那床位還空著,沒人來遞補呢。」
  老高被放下來穿衣裳,他說:
  「真的,這個新寢室,我住不習慣。」
  「當然,同學都不太熟悉,生活習慣不同。」
  「倒不是那些,」老高說:「他們把房間弄得太乾淨了!而且差一種味道──老蘇搓腳丫的香味。」
  四個人全開心的大笑起來。
  回到老寢室去,老蘇替老高泡了一杯濃茶,遞給他一包三五牌香烟,老賀放出約翰,貝茲清幽的歌聲,南森就宣佈他的計劃說:
  「計劃已經執行,你不許搖頭反對,今晚開慶生會,我們去夢谷烤肉,野它一野!……我們準備了瘦肉和雞腿,酒和蛋糕,野火和音樂,讓人樂意在石頭上跳舞!要不要把小翠請來?」
  「不。」老高有些腼腆,一付想說又說不下去的樣子,他眼圈有些感動的潮紅,兩肩微微顫抖著:「說真的,我從沒想到自己要過什麼生日,這回讓你們破費太多了,還是簡單點兒好。」
  「對,我們不要女孩,」南森朝老蘇䀹䀹眼,轉臉說:「我們全部男生,談要談得粗野,跳舞要跳得怪氣,我們把野火生上,在石頭上面攤開我們的靈魂,──很狗的那一種靈魂;我說狗,就是野得一塌糊塗的意思。」
  「好罷!」老高說:「實在謝謝你們的安排,下午一下課,我們就出發!」
  「我提前一個鐘點去打前站,選妥地方,撿拾柴火。」南森說:「我約好了雷和原人學會的幾個,老蘇到時候關照一聲。」
  黃昏時分,十多個男同學簇擁著老高這個壽星朝夢谷出發了,雷揹著吉他,賀捧著蛋糕,老高拿著南森那隻電唱機,老蘇揹著一大袋的食物,幾個原人抬著烤物架以及各人準備的零食,一路撒著歡快的談笑聲。
  「哈老哥這小子,說什麼去打前站?」老蘇說:「我猜他是怕拿東西,藉個名義先溜了去!」
  「不會,」賀說:「撿拾柴火也夠累的。」
  穿過碧色的山原,那邊就是紅土斷裂成崖,谷底亂石列佈的夢谷了。它的形狀極像一張席夢思床,在燃燒的暮色中,顯著深邃的黯紅色,彷彿是一塊落在地面的霞雲。在遠遠的角落上,有一堆紅火在閃跳著,那兒背靠著昇起的山峰和深綠的相思樹林,正是背風的地方。
  「有旁的人也來開晚會嗎?」
  「準是哈老哥!」老蘇說。說著,他啊啊的叫了幾聲,對面果然傳來南森的回應。
  大夥兒跳進谷底奔過去,南森迎著說:
  「怎麼樣,這地方夠滿意罷?」
  老蘇一瞧說:
  「好傢伙,你真能移山倒海!」
  那塊地方原是一片平坦的石地,南森把小石頭全請走了,挪來一圈兒臥牛大石當凳子,正中生起大堆的野火,在山腳砌妥了兩處烤肉的野灶洞,柴火架得好好的,野火旁邊挪來三四塊扁平的石頭,架成石桌的樣子,他解釋說:這塊是放蛋糕的,這塊是放唱機的,這塊是放茶水的,這塊是放吃食的,……。
  「你們瞧!」他指著圈外堆積有一人高的枯枝和斷木說:「我撿的柴火,足夠燒到天亮!」
  「不錯,」老蘇說:「你真『哈』得可以!我封你為標準鄉下人好了!」
  「屁,我是標準的大台北市民!」
  「那你一定是祖籍嘉義!──要不是有鄉下血液,你怎麼會這樣勤快?」
  「那是因為翹首渴盼烤肉和雞腿的關係!」
  大家在鬨笑聲裏放妥電唱機,打開糖菓餅乾和生日蛋糕,插妥蠟燭,把烤架架在野灶洞上。南森不知在哪兒弄來一把頭號大茶壺,使鐵鉤高吊在一根橫木中間,懸掛在野火上空燒起開水來。
  唱機放出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賀點燃蠟燭,南森吹著口哨,大家都跟著唱起來,一圈人圍近野火,立刻都變紅變亮了,好像是一群棲落在夢谷裏的大螢火蟲,老高興奮得渾身發抖,連烟也忘記吸了。
  「現在開始烤肉!民以食為先!」老蘇說。
  「壽星翁吹蠟燭罷!我們先甜甜嘴。」
  老高吹了蠟,笑著切糕,大夥兒粗野的爭著吃起來,肉也在鐵絲絡上烤開了。
  「今晚上沒有一個女孩子,」南森說。
  「我們都是些原人。不,該說是猿人!」
  「我負責烤肉,」賀說:「你們跳舞罷!」
  「對!」南森笑說:「請壽星老高和老蘇配對兒,先來一個示範表演!」
  「我一邊唱,」老蘇說:「一邊跟老高跳個怪怪舞!」
  「什麼叫怪怪舞?」南森說:「請你解釋。」
  「怪怪舞是我最新發明,」老蘇說:「姿勢越怪越好,蹲著像出大恭都行,臉部要有怪表情,唱要唱怪腔!總之,一切都講究一個怪字,代表我們原形畢露,靈魂的舒放!」
  「好,現在我正式宣佈,」南森仰臉大喊說:「請看第一個節目,大度山之驢主歌,哲學家和蘇格拉底後世合跳的『怪怪』舞!」
  「你幹嘛這樣窮吼?」老蘇說。
  「我請夢谷的山神土地都來欣賞!」
  唱機播放出雜亂的現代音樂,雷也把吉他亂撥助興,老蘇跟老高果真大跳其怪怪舞來,怪得不得了,一個窮翻眼,一個直歪嘴,又踢,又扭,又搖,又擺,老蘇扯著破鑼似的嗓門兒唱:
  「有了女孩又嫌彆扭,又嫌彆扭,
  沒有女孩又嫌寂寞,又嫌寂寞,
  扭來扭去也不快樂,也不快樂!
  哈哈呵呵嘿嘿嗨嗨,嘿嘿嗨嗨,
  哈哈呵呵嘿嘿嗨嗨,嘿嘿嗨嗨,
  我不快樂為了女孩,為了女孩!」
  兩個傢伙繞著火堆跳了幾大圈,一支音樂完了,花樣還沒變盡呢。大家拍手的拍手,捧腹的捧腹,笑得死去活來,按著催南森來第二個節目。
  「我發明的這個節目叫『對著山神土地說真話!』──每個人只說一句:我最愛某某人,至於他愛不愛你,那是另一回事,聲音要大得山鳴谷應,考驗我們的膽量!誰願意先說?」
  「慢點兒,」雷說:「你再解釋得詳細點兒!」
  「好,」南森說:「第一:對方要是你戀愛的對象,她必須是女孩,而且要說出名字;第二:對象必須要在東海的女孩裏挑選──挑你平常最看得順眼的。這樣夠詳細了罷?」
  「我們推老高先說。」
  「這有什麼關係?」老高說:「誰不知道我愛小翠,我就原人一下!」他果然在野火邊站起身來,大聲喊叫說:「我愛的是水仙花!小銀魚!小翠!三位一體的社會系系花!」
  「聲音還不夠大!」老蘇笑著批評說。
  「你示範罷。」雷說。
  「我愛的是胖胖嘟嘟,樂天主義的大娃娃!」老蘇厚著臉皮驢吼起來:「如果她不怕發胖,我願意讓出我的那條雞腿!」
  「雞腿已經烤焦了!」賀說:「能不能把節目暫停一下,大家啖肉啃腿?」
  「慢點慢點!」南森叫說:「第三個節目必須提前演出!這是最高潮的節目,叫做『伏兵齊出,爭取雞腿』──也是兄弟空前絕後的發明!」
  「你甭在那兒唬人,哪兒還有『伏兵』?」老蘇說。
  「小姐們,下來罷!」南森拍手說:「雞腿已經烤香了!怪怪舞、真心話全聽過啦!」
  話音剛剛落,那邊的相思樹林裏就迸出一陣笑聲來。大夥兒抬頭再一看,女孩子總有十多個,嘻嘻哈哈的撥開樹枝,踢滾石頭爬下山來,簡直像女生宿舍搬了家。小翠和大娃娃怕羞,死賴著不肯下來,被其餘的硬拖出林子,兩人用手帕蒙在臉上,好像是披著面紗的新娘。
  大家一瞧這種場面,簡直笑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谷底和山上的笑聲連成一片,真能把整個夢谷掀翻!有人豎起大拇指,誇讚南森是絕頂的天才節目主持人,比洪波更高明十倍。有人嚷著要老蘇親手奉上雞腿給大娃娃,那兩個被唱名的女孩一直用手帕掩臉,老高變成紅臉的關公,連一向凡事不在乎的老蘇也目瞪口呆,暗惱南森這回的玩笑開得太大了。
  「好了,好了!」南森站在當中笑說:「剛才一切都甭再提,──那祇是戲劇性的節目表演,今晚為慶祝老高過生日,我們可以儘情快樂!吃雞腿,女同學先來,手帕拿下來,這兒不是阿拉伯。好!我們圍著火,繼續下面的節目:熱門音樂演奏,原人大合唱!」
  總算有黑夜和紅火,有熱門音樂和歌,使剛剛那幕笑劇變得平靜下來。大家吃著雞腿,把枯枝不斷的投入火堆,燃燒得很劇烈的火燄亂吐著舌頭,樹枝在迸發著火花,產生斷折的呼叫,每個人都覺得熱烘烘的,彷彿連春夜都被放在火上烤出了濃香。
  南森剛剛在老蘇旁邊的石背上坐下來,就叫老蘇在他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擰得他嗬嗬的直叫。
  「小子,哈老哥,你愛的是誰?」老蘇說。
  「明天再講。」
  「為什麼等明天再講?」
  「山神和土地回家睡覺去了!」南森說:「剛剛我又沒催你先講,是你自挑糞桶,(自抱奮勇諧音。)到現在反來臭我?──天地良心,我沒約大娃娃。」
  「你坐到美倩那邊,我就饒了你。」
  「好,我就坐那邊。」南森說著,真的坐過去了,老蘇拿他毫無辦法。
  在這樣海闊天空的歡樂的夜晚,節目也是精彩多變的;一會兒玩共同編故事遊戲,一會兒談鬼說怪,全部山海經出籠,雷和幾個原人,跳紅番舞,尖叫的聲音有些像受驚的火雞。有時在熱鬧的節目中間,南森會安排一兩個怪異的節目,用五分鐘表演痛苦狀,每個出場的同學,都要說出一宗最痛苦又是最有趣的事情,而且要當時的情狀表演出來!輪到老賀出場時,他說:
  「我讀垂楊國校一年級的時候,一天吃多了生花生仁,走在路上大便急了,急忙跑到學校進廁所,誰知老工友把一條大黑狗拴在廁所門口,那黑狗很兇,一見我就露牙齒,使我入廁無門,跟著上課鈴響了,我雙手捧著肚子,咬著牙等下課,下課再去,黑狗還在那兒,……這樣熬了一上午,痛苦得要命,最後,褲子裏一攤……」
  「一攤臭大便。」雷說。
  「不是。」賀說:「純粹的花生油。」
  接著,他扮了幾種便急的表情,大家笑得肚子疼。
  女孩子們不甘後人,也推美倩作指揮,來了幾支合唱,唱的是曼妙的民謠風的曲子。大家都跟著音節的節拍搖晃著,低哼著,火燄把一張張笑臉烤得紅紅的,春夜的時光是濃濃的蜜汁。
  吃了烤肉,會喝酒的喝了些酒,美倩教大家用石塊互相敲擊著,唱兩支邊疆味很濃的原始歌曲,一支叫「荒城之月」是用新疆維吾兒語唱的,另一支斗「巴安弦子」,是用藏語唱的。大夥兒雖然不懂詞意,但那種質樸的音節和原始的擊石聲相應和,別有一種空靈的韻味:
  「多娜戈呀米多馬娜松
  戈啊桑眉多瓊雄差松茵娜戈阿雷瓊戈阿雷瓊
  首霞基亞戈阿霞娜
  晶加為松……」
  不知怎的,南森聯想起那片在暴亂中失落的廣大地方來了;他在這海島上出生長大,過慣他椰風蕉雨的太平生活,除了從書本上獲得一些浮光掠影的關於那些地方的概述外,他連聽人傳說都沒聽過。那雲騰霧繞,常年積雪的西藏高原上的神祕山峰,蜂巢般的喇嘛寺院,弓背形的塔里木河,以及那塊豐沃的盆地,近水草處的牧帳和牛羊,那些在荒寒中生活著的邊民們……這些這些,都在一兩首質樸的曲子裏向他撲來,帶著一種遙遠的神祕和同根的親切感。
  歌聲在繼續著,美倩教大家唱另一支藏語的短歌。
  「阿羅娜
  桑佐巴克由阿羅娜
  蘇楠琴波拉拉奔布啊
  登當可扎阿羅娜……」
  他不能抗拒這種直撲他靈魂的,遙遠又親切的情感,那彷彿是一道浪花騰捲的汹湧的河流,他祇是其中的一粒泡沫。火焰像眾蛇般的蹈舞,擊石聲有節奏的響著,當大家要他表演他一向拿手的口哨時,他吹出一支「塔里木河」夜曲:
  「塔里木河水在奔騰
  孤雁飛繞天空
  黃昏不見妳的倩影
  從黑夜等妳到天明……」
  夜逐漸的深了,女孩子們嚷著要回宿舍,他們戀戀不捨的收拾東西,用石塊壓熄了野火,一路談說著朝回走。星月在天,寒氣沁人,火熄後的夢谷,變得遼闊荒冷,只堆下一堆堆無情的頑石,再等待另一批尋夢的人──每一批人的愛,或多或少,都染有近似的顏色。踏上旱河的斷崖回望,夢谷已沉在黯黑裏,被參差的樹影掩蓋了,剛剛的歡樂,復又歸入記憶。南森沉沉的想:夢谷,我還能再來幾回呢?
  無論如何,我要快樂起來,要不然,我怎能消解別人所懷的痛苦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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