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年輕人在承平裏所過的日子,像一隻亮在止水般平靜春宵的走馬燈,是一種往覆的、重疊的、賡續無休的旋轉;表面看起來,嘈嘈切切很夠熱鬧,春來了,秋來了,多顏彩的夢泡破滅又湧升,實際上,仍是單調透頂的一些重現,一些輪迴。
  暑假就暑假罷。南森一開始就這麼認定了的。
  買舊書,跑圖書館,或者花幾塊錢坐「明星」,把自己泡在冷氣裏冰凍冰凍,一切都順著老套來。有時候偶爾別出心裁,一個人坐在動物園的猴籠前面,等著看猴子談戀愛,回想回想遠得撿不回來的童年,故意找點兒傷心去填補淡得沒味的長夏,似乎也是一種樂趣。有時遇著老高,髮也不理,鬍子也不刮,故作馬瘦毛長狀,哲人兮兮的出現在那些地方,好像乾等著開學,兩人見面,打打油,抬抬槓,也算是一種樂趣。
  「噯,老高,咱們在花蓮,多有精神?為什麼這陣子好像沒事幹了?」
  「人在台北,就會變得渾身發軟,骨節鬆散。」老高說:「連音樂全變成軟體動物──扭著來,你說我們能幹些什麼?想去吃苦,沒苦你吃,想去當兵,沒到時候,逼著你除了K書,就做馬浪蕩。如果你願意,談談戀愛寫寫情書,換一種方式調劑也行,若說硬要找點兒『有意義』的事情,你得花很大的功夫去找!」
  「照你這樣說,這是環境問題。」
  「也興這麼說罷。」老高說:「你看那些瘦馬型的作家所寫的北方罷,那些表露苦難生活的作品,咱們夢也沒夢過,你在這兒,打扁了頭也找不著。有些人常指摘這一代年輕人沒出息,說來振振有詞,又是北伐怎樣,抗戰怎樣,他們就沒想想,我們周圍是什麼樣的環境?」
  「假如現在是抗戰期間,我們就去砸舞廳!」
  「正因為不是,所以咱們不能砸,砸了反會變成妨害公共秩序了!」老高懶懶的笑起來說:「所以,安安份份的泡冷氣罷,現代就是這樣的了。」
  走馬燈的影子在南森的心裏旋轉著,他不願再跟老高做這類空泛的討論,儘量想法子要脫出這種重疊的輪迴。他去看過一次眉珍,碰巧眉珍加班,沒見著。他跟美倩寫過一封很有風度的信,問候了陳,也客客氣氣的述說了他的忙碌和愉快──愉快得像動物園裏無聊的猴子,永遠不愁餓肚子。他甚至跑到教堂去聚會,對著瑪麗亞的畫像追憶美倩的影子,他不願意欺騙留在內心深處的真實的感情,它祇是被封藏,並不能被滌盡。
  美倩沒回信,陳力敏倒密密麻麻的寫來了七八張信紙,好像寫散文似的,把在花蓮的那段生活狠狠的美化了一番,又極力的推崇南森,說了很多好話。最後,他自謙的說他程度差,有許多事還不夠了解美倩,只是愛著美倩,又說美倩常常有苦惱,唯有他知道,他怕她在東海會寂寞,他又無法照應,要南森多多照顧她。在信尾,他說:
  「我把她完完全全的信託給你了!」
  這句話,使南森讀後苦笑了很久。
  陳力敏究竟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信寫得太熱情,話也說得太天真,他忘掉對方不是信託局,而是有情有慾的血肉男性,就算兼辦信託,也不能輕易的受託人家的未婚妻。
  老高看過這封信,打趣南森說:
  「哈老哥,你得當心,萬一日後美倩被你搶走了,你跟人家怎麼交代?」
  「你以為我會嗎?我如今在揹十字架呢。」南森說:「不信你去翻聖經,想當年,連耶穌也沒在這種事情上受過我這樣的煎熬。」
  怨誰呢?即使這是煎熬,也是自己找來的,假如不去信問候陳,他也不會寫這樣的信來。不答應陳罷,會顯得心虛情怯,美倩日後問起來,自己找不到遁詞,答應陳罷,這種心理上的負荷太重了!雖說他能夠跟美倩之間保有一份他必須忍受痛苦才能保有的友誼,那友誼愈是純潔完美,他所要付出的愈多。
  苦想了幾天,他終於鎮定了自己,回信答應了陳,並且答應他不告訴美倩,如果美倩在學校有任何難處,他會給他寫信。他不甘這樣軟弱,擔子再重,他也得快快樂樂的挑起來,幫助美倩和陳,使他們能夠得到幸福。──既然兩人都視他為知己,那麼,自己就光明磊落,誠誠懇懇的做他倆的知己罷。
  開學時,他的情感的傷痕已經結疤了。疤殼脫除,他就變得更舒服,更坦然,又是以前那個滑稽熱情的哈老哥了。想到一夏天闊別的大度山,想到熱鬧的二◯四室,他愉快的趕回學校去;當然,他決心不再對任何人提起情感上的事,因那已成為過去,成為他所要遺忘的過去。
  在寢室裏,首先碰見老蘇,兩人互相猛揍了一拳,然後才盪出哈哈來說話,南森揉著老蘇的平頭說:
  「你小子像打非洲來的,渾身的黑皮!」
  「我曬的是北回歸線以南的太陽!」老蘇反手擰擰他白胖的臉頰說:「你倒樂得很,橫貫路風光了一趟,花前月下鯉魚潭,心情開朗,讓花蓮薯把你撐肥了!」
  南森聳肩苦笑一下,──新傷疤還是經不得人去揭它的,揭起來多少有點疼。
  「咱們福利社聊聊去,」他說:「去數數熟面孔。」
  「走!」老蘇作風一向粗線條:「我也該找找我的那粒小鈕扣去,(小鈕扣,指袖珍型的女孩子。)也學著賣點兒洋乖,幫她提提行李。」
  福利社裏擠著些身上不沾東海味的男女孩子,一瞧就是大一的新生,把桌面都佔滿了。兩人在裏面兜了一個轉,沒見著幾張熟面孔,南森嘆息說:
  「你瞧,這些後浪,三推二湧,咱們就得捲行李滾下大度山了!」
  「你也未免太敏感了一點,去年夏天,你才踏上大度山。」老蘇說:「到了四上,再緊張也不晚。」
  兩人沿著林蔭大道,又轉到校門口去,正好遇上了老高,三個人就到校門外一家冷飲店坐了下來。
  「你怎麼姍姍來遲?是不是等小翠?」
  「我渾身的骨節,在台北的夏天裏泡鬆了!」老高說:「來東海之前,得把螺絲擰緊些,做點兒心理掃除,好把握這個學期!」
  「大度山的味道,硬是跟都市裏不同,它空曠、甯靜,本身就充滿了靈性,無怪乎人一到這兒,精神就振作起來,希望認真想點什麼,學點什麼,做點什麼。」
  「這兒有藥房沒有?」老蘇說。
  這句話問得突如其來,南森和老高聽著,都怔了一怔,弄不清他是怎麼回事兒?
  「怎樣,你有些不舒服?」南森說。
  「那倒沒有。」
  「那你發神經,問藥房幹嘛?」
  「買點胃乳片。」
  「買胃乳片幹嘛?」
  「給你們吃!」老蘇說:「你們說話儘嘔酸!……照你們這麼說法,天下大學只有東海好?在台北的台大、師大、政大、東吳、中興……全都是在台北泡散掉的渣滓?沒靈性?沒精神?沒思想?……那你們也永遠不要畢業,永遠黏在大度山懷裏吃奶?你們全是書本論法。」
  「乖乖,咱們的蘇格拉底這回可攫著理由了!」老高說:「你能不能拿出點兒不書本的論法呢?」
  「既然不書本了,還有什麼『論法』,」老蘇說:「我只有做法!」
  「做法也成!」南森說。
  「比如說,咱們要吸收這些新生來參加工作營,擴大我們的社團,你應該怎樣做?」老高存心要難一難老蘇。正說話時,瞧見有一群剛來報到的女孩子,下了公路局的車子,提著行李走過,就指著她們說:「就以她們做對象好了,瞧你的方法罷。」
  「好!」老蘇說:「我有辦法請她們吃麵,然後要她們乖乖的填寫參加工作營的表格。」
  「少在這兒臭美罷,」南森搖頭說:「當心吹牛吹炸了,立刻出醜。你並不是魔術師,這些女孩可不比小翠和大娃娃,我知道她們的心理,憑你老蘇那種油腔滑調,一上去就吃彆,她們肯跟你去吃麵?還要乖乖填表?──你敢情是發高燒,真的要去藥房,買的不是胃乳片,應骸是感冒靈罷?」
  「笑話!」老蘇說:「你先別管這些,我假如真的請了她們吃麵、填表,你怎說?」
  南森拍拍胸脯說:
  「那,我付鈔!」
  老蘇站起來說:
  「你先幫老高搬行李回寢室,馬上去福利社,看我現場表演。」
  廿分鐘之後,南森跟老高跑到福利社,一瞧,可傻了眼啦!──八個女孩子坐在長條的桌子兩邊,每人都在規規矩矩的吃麵,老蘇虎踞在上面,手裏捏著一疊子已經填妥了的表格,裝模作樣的在那兒點數呢。他瞧見南森和老高進來,就搶著站起來介紹說:
  「這位是工作營的新主任,這是高祕書,──麵條是他們請吃的,我是服務人員。」
  南森還沒回話呢,那些女孩就都來了個「全體肅立」,齊齊鞠躬說:
  「主任好,謝謝你請吃麵!」
  「好了,別客氣了,」老蘇跟那些女孩說:「吃完麵,由高祕書幫妳們提行李,帶妳們到女生宿舍!……大家都是同學,以後同在工作營,見面的機會多著呢!我因為還要到校門口接待同學,不陪妳們了!」
  說著,朝南森一擠眼,丟下那疊由女孩們填妥的表格,他就拔腿溜之乎也。
  處在這種場面之下,南森又不好問什麼,硬著頭皮破了鈔,還抱了一個悶葫蘆。老高更慘,雙手提了四五個旅行袋、網籃,陪那些名不知姓不曉的新生跑了一趟女生宿舍,和南森回到寢室,一推門,就見老蘇早已脫了襪子,躺在那兒搓腳丫了。
  「你這小子,搞的什麼鬼?」老高說。
  「誰搞什麼鬼?」老蘇說:「這就是我的做法,難道那疊表格是我造假的?我替工作營吸收了新血輪,這也叫搞鬼?」
  「我算服了你。」南森說:「把底牌打出來,讓我們學一學好不好?」
  「嗯,這還像話。」老蘇說:「這些小女孩,初來大度山,是一群典型的小土包子,最容易對付了!如果你一開始對她們好,她們習慣對於最初在這裏認識的人有特殊的印象,以後工作就好推動了!」
  「能不能不繞彎兒?」
  「其實根本沒彎兒好繞。我上去告訴她們,我是東海工作營派出來的,專門負責接待新生,替新生服務,我替她們提包裹,帶她們到福利社,告訴她們填表和吃麵都是既定的程序,──工作營黎主任交代的,說得含糊點兒,她們還以為哈老哥是老師呢。」
  「你不該叫老蘇,該叫老鼠!」老高笑得捧著肚子說:「真該讓你嚐嚐殺鼠靈!」
  「總該對你們這些書生有點啟發性罷!服務是沒錯的,即使哈老哥破費,你老高多了一累。」老蘇說:「我這火車頭還離不了你們車廂呢。」
  「也許因為有你老蘇在,大度山才讓人留戀,使人振作的罷!──希望我的馬屁沒拍到馬腿上去。」南森說:「我暑假從沒有像今天一樣快樂過,也許是沒跟你在一塊兒的關係。」
  「你的馬屁拍對了!我如數照收。──雖說有點兒肉麻。像我這種絡腮鬍子臭腳丫,居然會使人快樂,使人振奮?你相信,我自己可不敢相信!」
  而快樂真的是存在著的。並不是誰使誰獲得快樂,而是彼此聚在一起,就產生了一股年輕猛銳的激盪力。下午賀來了,二◯四室又恢復平常那種熱鬧了,新的一學期的時光,又像摺扇般的舒展在他們的眼前了。
  南森到黃昏的校園裏散步,校園的樹木經過長夏的陽光和雨潤,彷彿長高了許多,也結實了許多。那一條幽僻的紅土小徑,柔軟平坦的草地,寬廣的夕陽大道,一些留有特殊記憶的花草,文學院的迴廊,……這些這些,看在他的眼裏,都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從文學院那邊繞了個圈子出來,有人在岔路那邊叫喚他,他一瞧,看見小翠和美倩牽著手,站在那邊的淺草地上。
  碧色的淺草地像隻翡翠的盤子,兩個顏彩如玉,穿著鮮豔的少女亭立在上面,就好像盤裏盛著兩隻豐滿的菓子。美倩朝他微笑著,小翠手裏抓著一大束不知從哪兒採擷來的雜色野花。
  「哈老哥,你好罷!」小翠說:「我們說起來都在台北,一夏天可就沒看見你的影子。」
  「我是夏眠動物!」
  「夏眠動物出於何典?」
  「懶人經。」南森說:「有個不肯唸書的懶人,不是寫過一首打油詩,說是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嗎?」
  「你呀,一見面就瞎扯,也不說句正經話。」
  南森習慣的聳一下肩膀,看了美倩一眼。在這種和美倩碰面的場合,說些輕鬆的話很容易,若說談正經,就會顯得不自然了。但美倩並不如此,她在他的感覺裏是那樣自然,那樣真純,她跟他講了好些話,又問起幾乎被南森淡忘了的眉珍。
  「她說她又要搬家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南森說:「回台北之後,我倒去看過她一次,她不在家。」又問:「妳聽誰說的?」
  「她信上提的。」美倩說。
  「又要搬到那兒去呢?」
  「好像是蘆洲,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地方?」
  南森沉默著,心裏有些歉然,同時也覺得眉珍確實對自己疏淡了,似乎有很久沒接到她的信了。以前,她雖然也很少提及她的生活狀況如何,但都不會像現在這樣諱莫如深的。說起來,責任還落在自己身上,成天忙這忙那的忙得像團火,從沒認真為她寫過一封信,眉珍是細心的女孩,她也許不願煩擾自己罷?
  這樣走了一段路,美倩又提到這一期雜誌出版的事情,囑他先約好稿子,南森答應著,心裏總鬱鬱的想著眉珍搬家的事,她生活上是不是有了新變化?經濟上是不是又有了新難題?他雖無力幫助她什麼,知道總是好的。
  「你們寢室的四怪都來齊了罷?」小翠說,她那種活潑的性情是受不了一絲沉悶的。
  「剛剛到齊。」南森說:「有何見教?」
  「問一問也不成嗎?」
  「好,那我也來問問妳。」南森說:「妳跟咱們的哲學家怎麼了?我是指老高。」
  「誰跟他怎麼了?」小翠嘟著嘴,白了他一眼。
  「妳幹嘛要存心躲著他?讓他一個人在花蓮受苦受難四個星期。──美倩在那兒,她是活生生的證人。」
  「我又沒跟誰訂契約,說我要去花蓮。」小翠說:「他去花蓮出於他的自願,又沒誰牽著他的鼻子,受苦受難全是活該,跟我什麼相干?」
  「喝,說了半天,原來沒相干?」
  「當然沒相干。」小翠說:「你跟美倩有沒有相干?她有她的陳,你有你的眉珍。」
  「可是老高心裏祇有妳,妳心裏要是沒老高,另外有誰?」
  「誰也沒有。」小翠說:「一片沙漠。」
  「正因一片沙漠,才要愛情灌溉。」
  「你死鬼!死鬼死鬼!」
  「妳壞鬼!壞鬼壞鬼!」
  小翠一面格格的笑著,舉手追著南森打,南森就朝紅土小徑那邊跑,小翠說:
  「死哈老哥,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不要緊,」南森說:「就是見不著妳,我也不會失戀的──我受不了妳那雙衛生眼珠。」
  小翠再追,南森又跑回來,兩人像撲燈的飛蛾似的,繞著美倩打起轉來,還是美倩說:
  「都大二啦,還像孩子似的,兩個都停下來罷。」
  小翠跑不動了,仍然不情不願的說:
  「美倩,妳說句公道話,哈老哥他這樣,是不是欺負人家?」
  「其實我是一片好心,逗妳運動運動。」南森說:「我向妳敬個禮,把剛才的話全部收回,不就沒事了?妳可甭學一般女孩那種小心眼兒。」
  「我呀,說不理你,就不理你。」
  熱熱鬧鬧的逗了一陣,確使南森的心情開朗。離開她們,嘈切的浪花沉下去,滿心仍被輕輕的愁情纏繞著,使他不得不試著用口哨驅散它們。
  頭幾天上課,班上的同學沒有幾個靜得下來:有的暢談彼此的暑假生活,有的交換班級間的幕後新聞,平常相處得投契的,更三五成群黏一起,無話不談。
  老高粗粗略略的談起花蓮,談到小仙女的未婚夫時,他發表說:
  「憑空掉下來那麼個病歪歪的男孩,依我看,無論哪一點,也配不上小仙女。」
  「她覺得適合就成,用得著你狗拿耗子?」老蘇說:「你應該關心的倒是小翠。本人根據消息靈通人士發佈的馬路新聞,據說你去花蓮後,有許多人在追她,真稱得上『群雄逐鹿』。有個物理系的傢伙,給她寫了幾十封情書,加起來算字數,比得過畢業論文。」
  「不用聽他胡扯,老高。」老賀說:「暑假一共才有多少時間,他會寫那麼多的情書?」
  「話不能那麼說,一天一封,密度不能算高!」
  「哈哈,」南森笑說:「那不能算是情書,那是『情感日報表』!」
  「物理系那位同學的條件比我優厚,」老高話裏有些酸溜溜的味道:「這年頭,甲組是大熱門,一切講究科學,去美國洗幾年盤子回來,馬上就是權威學人了!我呢,學的是『陰溝裏去』,能有點兒賸飯吃吃就不壞了,還指望彩球打在叫化子頭上?」
  「哲學家,不用先洩氣好不好?」南森早些時笑過老高,說他素養那麼深厚,還對兒女私情酸溜溜,但現在他完全同情和了解老高了,就安慰說:「愛情是不論條件的,小翠應該懂得這個。」
  「誰不懂得?」老高說:「現實總歸是現實,比如你這社會系,四年下山,再差勁,里幹事總有得幹的。當然,你可能養得活一個太太,但那決不是能爬高枝兒的,……你有你選擇的理想,她也有她選擇的理想!」
  「我不相信。」南森說:「也不見得所有的女孩都如你所想的那麼俗氣。」
  「我毫無拜金主義的偏激觀念,這一點我必須聲明。」老高說:「我說的,祇是一項基本事實的問題,我並不試圖說服誰,你姑妄聽之好了!」
  「是我不好,惹出老高的牢騷,」老蘇說:「下回我決定記著,不再當著老高提水仙花就是了。」
  這話說了沒幾天,老蘇跳到寢室來,激奮的拍著手大叫號外,他說:
  「老高你得諒解,並不是我說話不算話,當著你又提小翠,委實這是號外消息!她竟然把物理系那傢伙寫給她的情書,裱裝成一卷很長的橫幅,題名為『奇文共賞』,在銘賢堂開起空前絕後的『展覽會』來了!」
  「嘿,有這等的怪事?」南森首先跳了起來。
  「小翠為什麼會這樣做呢?」賀說。
  「那還用說嗎?她不喜歡那傢伙,那位仁兄卻死纏著她,她就來了這一手,出足對方的洋相!」
  「你們兩人冷靜點,不要上老蘇的當。」老高躺在椅上搖著說:「不會有那種事情的。」
  「今天又不是愚人節,我幹嘛要騙人?」老蘇說:「情書展覽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那邊擠了不少的人,有人還帶著筆記本子,大抄特抄呢!」
  「怎樣?那小子情書寫得好?」
  「只能說十分『洋』氣。」老蘇叭的擊響一下手指頭說:「剛才我走馬觀花瀏覽了一番,好像其中有『自從見了妳,我心裏就起了原子反應。』……『我不知有否約會妳的光榮。』……『我將以神農火箭的速度歸向妳。』……嘿嘿,可多了!」
  「這小子K物理K過了火,腦神經系統混亂了!」南森說:「小翠怎能受得了他的科學大轟炸?」
  「走,」老賀居然也急切起來:「我們都去看西洋景兒去!」
  「我不去了。」老高說:「我等著聽取你們的參觀報告好了。」
  南森跟老蘇趕到銘賢堂,迎面碰上大娃娃,用手帕捂著嘴,笑得直打咳嗆,南森說:
  「什麼樣的西洋景兒,這麼好笑?我們也打算來參觀參觀呢。」
  「可惜你來晚了一步。」大娃娃咳著說:「那些信公開展覽之後,小翠已經把它們拿去燒掉啦!如果現在你們趕到墳場邊的土地公公那兒,也許能撿著燒賸的紙片,──虧得那位同學能寫得出來,寫情書也當文抄公,一會兒抄一段拿破崙,一會兒又換一段蕭伯納!」
  「小翠這種做法,未免有失厚道。」南森說:「既對那傢伙不感興趣,把情書寄還給他就是了,她這樣一公佈,叫那位仁兄怎樣下台?──幸好不是我寫的,假如是我,非鑽進老鼠洞不可!」
  「你就不知道那個人多麻纏?」大娃娃抹著胸口說:「看樣子,他準有精神病,他要戀愛她八十年,然後跟她同乘火箭,到月球上去結婚!一天一封密密麻麻的長信,把肉麻當有趣,你受得了?」
  「乖乖,這是駕著B─五二,對著咱們的水仙花,來一個地毯式的感情大轟炸!」老蘇說:「小翠這一表示態度,看樣子,老高還是有希望!」
  「算了罷,甭在那兒替古人擔憂。」南森說:「老高自有老高福,不為老高作參謀!奇文沒有看著,我要撤退了。」說著,他跟大娃娃擺一擺手,把老蘇和老賀扔下,真的吹著口哨走開了。
  「哈老哥最近有點怪。」大娃娃盯著南森的背影說:「他是在鬧情緒?」
  「他嗎?」老蘇說:「他現在是站在火山邊緣,就差跳進噴火口裏去了!妳去花蓮妳該知道,林美倩是有未婚夫的,哈老哥跟她這樣處下去,可不是惹火燒身?」
  「我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大娃娃說:「南森跟美倩只是朋友,彼此都沒進一步的表示過什麼,這我是清楚的。」
  「目前當然是沒什麼。」老蘇說:「妳能保險他們這樣處下去,不會日久情生?依我看,剪不斷,理還亂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老蘇的估計並沒有顯應,南森在生活上反而比大一要平靜得多,不再那麼瘋那麼野了。
  事實上,大二的心情和生活接觸面都和大一不同一點,不再像初來時那麼激動、好奇,一切都想探究,而且以一種最高的興致和歡樂,迎接自由抒放的大學生活;由於循序漸進的課程的壓力,擠縮了空閒的時間,生活自然也跟著穩定起來,平板起來。
  第一次的戀愛弄得「胎死腹中」,連開口表示的機會都沒有,對於南森當然是一項嚴重的打擊。最使他痛苦的是他還得受陳之托照顧美倩,處處做出打腫臉充胖子式的君子風度。而這種痛苦仍然是有代價的,那就是他發現了愛,發現了在他理想中的女孩的形像,──任何一個年輕人初戀的對象總是被美化了的神。
  他忍受痛苦,約束了奔放的情感,把這份愛情昇華之後,人,就在輕微的抑鬱中成熟了很多,收斂了很多,這卻是一向樂天的老蘇猜想不到的。
  他還是嘻嘻哈哈那句老話:
  「咱們的哈老哥生瘟了!──獸醫何在?」
  如果在平常,南森一定回嘴,製造出一些輕鬆的打嘲謔罵,現在他只是閉上眼笑一笑,就把老蘇給打發了!他按照自己的計劃,安靜的讀些書,或者低低的開了電唱機,聽一些他所喜愛的古典音樂,週末單獨的去市區,獵取幾本好的舊書,星期天照例去教堂,懶懶的把身心泡在管風琴的音波裏,任它鬆散,他並不刻意去聽取宗教的道理,祇愛慕那種潔淨的宗教氣氛。
  但對另一方面,比如出版雜誌,籌劃工作營的各項活動,他還是跟平常一樣的熱心,一點兒也沒顯出消沉。只是在這段轉變期中,真正屬於青春的、忘情的快樂,似乎不再那麼汹湧了。
  他去張貼迎新會的海報,天灰沉沉的,飄著十月的細雨,海報貼好了,他呆站在那一列滿貼海報的木牆下面,忽然想起一年前初來東海時,沉迷在五顏六色海報中的那種滿足的幻夢的心情……細雨裹著他,今天和昨天在無邊的絲雨中混融了。他不禁啞然失笑起來,一年前,他是被蠱惑者,現在該他蠱惑大一的新同學了。
  因為天陰,氣溫低,原本要到夢谷去舉行的迎新會,臨時改到銘賢堂。南森遇上大娃娃,他回憶去年夏天,夢谷的夜晚,篝火的亮光,以及兩人同跳土風舞的事,大娃娃說:
  「今年天氣冷了,夢谷的夢,也冰凍了罷?」
  南森寂寞的搖搖頭,過去的時間不會重回了。人總是這樣,喜歡追念那已經過逝了的、美好的光陰……他仍會記得,他是在那夜的火光和月色裏初遇美倩的,夢谷的夢,真該冰凍了。
  迎新會上,南森照樣上台去,來了一段口哨獨奏,口哨仍吹得非常的精彩,但他的心情卻跟夢谷那次完全不同了。眼前沒有清朗的月色,沒有跳動的火光,沒有古橋的影子,他心裏也沒有夢幻的感覺。他冷靜的走上台去,以一種非常熟練的姿態,吹起桂河大橋的進行曲來。在夢谷,他曾經想到過無緣入學的眉珍,而這次,他祇是想著自己在表演口哨而已,他吹出的並不是他的心聲。
  正因為他有了這些改變,美倩對他越來越真誠了。
  每個禮拜天,她總來約他到教堂去,他跟她一道兒親密的談說著,併肩走在鬱綠的林蔭道上,彷彿是一對走向幸福的戀人。事實上,那是南森咀嚼對美倩情感的最痛苦的時辰,他可以約束思想,卻抹不掉感覺。
  美倩在聖壇上唱詩,她白臉上煥發著一種光彩,她深邃的眼神像陽光一樣的明亮,這使他覺得,他對她的一切擔心和掛慮都是多餘的,她完全能夠在崎嶇的道路上站立,並且前行。他總是隔著一段空間,一瞬不眨的看著她,那彷彿是一幅莊穆的畫像,凸現著至美,沒有雜質,沒有人間世上的塵埃。
  她恐怕永不會知道他愛過她了。
  她跟他一起聽陳教授所開的詩選課,她先去課堂時,總在她身邊替南森留位子;南森很喜歡這門課,喜歡聽清秀的陳教授婉約的聲音,她介紹了歷史上的許多古典詩,詳細的分析那些詩人的情感和表達技巧。南森諦聽著,那抒情的詩章會飄昇起來,飄昇起來,浮在半空裏,化成一些透明的意象,和自己所經歷的過往情境混融在一起。這時候,站立在黑板前面的陳教授,祇變成一個白點,在眼膜上移動著,她的聲音也彷彿傳自遙遠。
  偶爾他返回現實,偷眼看看美倩,她總是在專心聽課,迅速的記著筆記,有時也會對南森笑笑──那是當她從詩裏穎悟出什麼,獲取心得的笑容。她的笑容裏有一種份外親和的魔力,會使他不能自禁的顫慄,但南森珍惜著這種輕微的顫慄,他覺得在痛苦裏也有一絲甜味。他跟美倩相處,真有點兒立在火山邊緣的味道,凡事只要美倩先提議,南森從沒拒絕過,這似乎已經變成習慣了;而火山從沒有爆發過,他是懷著畏懼在欣賞著醉人的風景。
  日子又輪轉到十一月了。
  系裏舉行一次郊遊,決定到清水的海濱去。大娃娃來找南森,要他負責帶領大家做團體遊戲。
  「我連去都不想去。」南森說:「若講玩團體遊戲,老蘇比我強。」
  「幹嘛不肯去?」大娃娃說:「就這樣不給我面子?妻是美倩來找你,你準去。」
  「秋太老了!到海邊去喝風,不合時宜罷?」
  「要是美倩也去,冬天也去得,你會說:冬天更需要曬曬太陽。過些戶外生活。」
  「我沒說過這樣的話,妳怎知我會這樣說?」
  「還要我解釋嗎?」大娃娃眨著眼:「我現在祇問你,美倩不去,你肯跟我們一道兒去玩玩?」
  「我去,我去,」南森急忙說:「妳不要把美倩和我放在一起談,好不好?」
  「我這祇是激將法,就是讓你出去吹吹風,曬曬太陽;這個學期,我們宿舍有好些女孩子都在說,怎麼搞的,哈老哥變得沒有活勁了!」
  「真的嗎?」南森說:「我倒沒覺得怎樣。」
  「連小翠都這樣講,還會假得了。」
  「那好。到海邊我要找她,請教請教。」
  郊遊那天,天氣十分晴朗,終究是十一月了,海濱的風很尖冷,海的顏色也不像夏天那樣,而有些灰灰黯黯的,藍得不太開心,直到落日下垂,才泛起金黃色的波光。
  小翠穿著白色的開斯米龍的毛衣,白呢窄裙,一條細瘦的小小銀魚,在近水的沙灘上印著鞋印兒玩,她走過去,再走回來檢視她剛剛留下的腳印,發現有一些已經被浪舌舐平了,她便停駐在那裏,等候浪舌再伸來吻她的鞋尖。老蘇在南森耳邊說:
  「你知道大娃娃為什麼要拖你來嗎?」
  「當然,」南森競:「她要我領導團體遊戲。」
  「那你就把驢唇裝到馬嘴上去了。」
  「我來欣賞風景,總沒錯罷。」南森說:「假如真的有事找我,不用賣關子。」
  「喏,」老蘇朝小翠那邊呶呶嘴說:「你瞧瞧咱們的系花在幹什麼?──她在尋找她踏過的腳印。」
  「哦!」南森恍然大悟的點點頭說:「想不到大娃娃還是這樣的細心,老高呢?他居然也越系參加了?」
  「大娃娃在陪著他聊天。」老蘇說:「等一會跳土風舞或者做遊戲,你得想法子把他和她配成對兒,讓她找回她失去的腳印。說得粗點兒,就是假公濟私,拉一拉縴,這宗功德事兒,大娃娃選上你了。如何?」
  「不勝感冒之至。」南森說:「戀愛烏龜主義的創始人老高,龜是很龜,但不是一隻金龜,讓咱們的系花跟他吃一輩子的陽春麵?──這主意可不是我出的。」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哈老哥居然又活了!」小翠抬頭,叫說:「你們談到什麼事,這樣開心?」
  「我們正在談論妳,」老蘇說:「妳耳朵發沒發熱?」他一面說,一面從喉管裏朝外冒著笑。
  「說鬼話!你們談我些什麼?」小翠也笑起來,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長髮在風裏飄漾著。
  「我們說妳像一條白白的美人魚,好迷人。」南森說:「不知誰先會被迷住?除了那個寫情書的未來大科學家之外,也來個第二屆情書展覽會。」
  小翠笑著,活潑的轉動身體,做出一個優美的迴翔姿態說:
  「哈老哥,最會開玩笑了!不怕有人誤會?」
  「誰誤會?」老蘇說。
  她白了南森一眼說:
  「哈老哥自己知道!」
  南森聳聳肩膀說:
  「當然我知道,追妳的男孩太多了,個個都在等著妳用彩球碰他們的腦袋,這個誤會,我想恐怕免不了!」
  小翠生起氣來,抓起一把沙子要撒南森,南森轉臉就跑,小翠追著說:「你怎不站住來?」
  「這不是彩球。」南查逗她說:「假如是彩球,我會伸長脖子等呢。」
  一個追,一個跑,南森有意朝大娃娃和老高這邊跑過來,小翠只顧追人,根本沒留意坐在那兒的老高。南森跑過老高身邊時,故意慢了幾步,小翠一把沙撒出手,南森跳開了,那把沙子,正撒在老高的臉上。小翠一急,便直接的跑過去,掏出手帕遞給老高,一面說:
  「真對不起,我是撒哈老哥的,沒想到撒了你。」
  「現在,團體遊戲開始!」南森拍手宣佈說:「第一個節目,由本系系花擔任,名字叫『拋彩球』,她的彩球拋中了誰?你們大家都看到了!」
  「歡迎老高和小翠領導我們跳土風舞,」老蘇這麼一嚷,全體都瘋狂的鼓起掌來,逼得這兩個一度告吹的不得不再度牽起手來,把青春的歡笑留在海邊。
  大家團聚在沙灘上跳著舞,唱著歌,南森雖也笑著鬧著,沒有美倩在一起,他總覺內心一片空盪。空盪中,眉珍的影子又出現了,但也祇是一片模模糊糊的遙遠,不可描摹。
  時間是潮水,它自會沖走很多印在身後的腳印……。
  從海濱回來,老賀給他一張紙條,是美倩寫的:
  「南森:今天我找你,才知道你去郊遊。
  亨德教授明午動身回國,他希望行前能見到你,和你話別。
  明天我們一道兒去機場送行,工作營的同學,煩你儘快在今晚通知。
        美倩」
  「亨德教授和美倩一起到宿舍來的。」賀說。
  「我這就先去看他。」
  「他下山去了。」賀說:「行李也運走了。」
  「真不巧,」南森說:「早知道,今天我就不去清水海邊玩了,我總以為他會在這兒過聖誕節的。」
  「也許他更希望早一天看見他老家的白雪罷?」
  南森捏著紙條,沉默了很久。
  在這一年多的日子裏,大度山用它甯靜的胸懷,哺育著人的靈智,而亨德教授很少談過什麼理論,這位半生在中國生活,為中國盡力的老年人,常常笑著伸開他的雙手,一個屬於教授的同時也屬於勞動者的手,在中國高級知識份子群中還是少見的。他給予中國社會的,不光是知識,而是滿懷關切的實際行為,他走了,他的精神、愛心和希望仍留在這裏,這……這已經足夠人沉默的去感覺,去思想,去領悟的了。
  還有什麼樣的理由留住他,讓這位可敬的老人在遲暮之年仍懷念他家鄉的白雪呢?中國,畢竟是我們自己的中國,必須在年輕一代人的手上走向復興……。
  他的眼角有些潮濕了。
  當晚,他跟老高和老賀,分別的去告訴工作營的同學,大家聽說亨德博士要回他自己的家鄉,過他的退休生活,都覺得很難過。第二天去機場,見到白髮蒼蒼的亨德,有好些孩子都兩眼濕濕的,一向甯和恬靜的美倩,白臉上也籠著一把憂鬱,那是割不斷的離愁……。
  南森走過去,亨德和他緊緊的握手。
  「教授,您走了,我們失去了一個好保姆。」他說。
  「你們長大了。」教授說:「保姆就不用了。」
  「請教授給我們幾句臨別的話罷,關於今後的工作營,我們應該怎樣去做?」
  「我嗎?」教授笑說:「還是兩句老話:不要濫用空泛的同情,無益的議論;細緻而實際的關愛所引發的行為,對社會、對人群,都是好的。」
  飛機就要起飛,把亨德教授載往北部去了,美倩和小翠代表同學們,把鮮花綴成的花環套在亨德的頭上,五分鐘之後,這一切都歸入了記憶。
  由於亨德博士的離去,工作營的活動越發的熱烈起來;他們利用一連串的週末,到大度山頂斷崖邊的那四個村落去,幫村民挖通滿積污物的水溝,剷除了成噸的垃圾,晚上就放映電影。女同學去慰問那些農村的婦女,談一些實際衛生常識,告訴她們怎樣處理糞便,治療癬疥,怎樣避免寄生腸蟲,……即使是從書本上搬來現買現賣呢,總歸對她們有些幫助的。
  在男同學裏面,南森是最熱心賣力的一個,他穿著灰色的舊夾克,毛了邊的牛仔褲,挖溝時,滿身濺著泥水,滿頭都是蒸騰的汗氣。村裏的男人們眼看學生這樣的為他們的環境衛生賣力工作,也都插手來幫忙了。那些莊稼漢子幹起活來,可不像工作營的同學儘耍花拳繡腿,輕輕剷起一鍬土,抵得過學生掘五鍬。
  「乖乖,」雷說:「不跟他們在一起幹活,我們還不知自己是文弱書生呢!廿年的飯,不知吃哪兒去了,想想真是差勁。」
  「我們在工作本身,並沒幫助人家什麼,」南森說:「但是,在精神鼓勵和刺激上,實在有點兒催化作用──拔掉了這些傢伙身上的懶毛。」
  「此話怎講?」老蘇說。
  「還要解釋嗎?咱們不來這兒,甭說一個月兩個月,就過上一年兩年,他們也不會想到把環境弄清爽,任四周糟透,任疾病磨折他們自己,還迷信因果報應呢!」
  「甭把咱們鄉下人瞧扁了好不好?」老蘇說。
  「你想開辯論會嗎?」
  「我祇覺得你的理論有點兒小毛病,──傷風感冒之類的。」老蘇陶侃的說:「鄉下人固然缺乏知識,不注重環境衛生,城裏又怎樣呢?就拿貴處──大台北來講罷,依我看,比鄉下更糟。」
  「你的理論根據是什麼?」南森在歇下來喝茶的時候說:「不要侮辱『杜鵑花城』,把觀光客都嚇跑,那時候,觀光當局會指責你蔑視文明。」
  「台北的水溝會比這兒乾淨?」老蘇說:「冒黑煙的汽車,能把孫悟空薰死,根本用不著老君爐。公共汽車變成活動垃圾箱,瑠公圳變成死貓死狗的水葬場,你走進巷口,女人的內褲就晾曬在你頭上!滿街喇叭聲能吵昏沒戴助聽器的聾子,擠公車花樣百出,簡直像到了野人窩。──這就是咱們的現代文明第一章!高級市民寫的,你還有什麼道理責難鄉下人不講衛生?」
  南森又習慣的聳起肩膀來。
  「你一定在哪兒喝多了苦醋,老蘇。」老高說:「要不然,你不會一反常態的窮嘔酸。據我所知,城市裏,具備現代國民條件的人不在少數,祇是沒能發揮他們的影響力量罷了。」
  「假如我讀的是台大,我也要創組一個工作營,」老蘇說:「每天在公車上撿垃圾,影響影響那些厚臉皮;我們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讓大家檢討檢討那些不很適當的『文明』。」
  「別在那兒烏托邦了!」南森說:「有許多不很適當的『文明』,還是由學生們『首先倡導』的呢!擠公車的冠軍獎,該由學生得;開舞會噪鬧獎,該由學生拿;處處效法社會,一付青出於藍的派頭,還有什麼好說的?……咱們挖溝就是挖溝罷。」
  太陽下山了,天氣轉涼起來,因為賣勁幹活的關係,大夥兒非但不覺山風尖冷,反而渾身沁汗。直到工作完成了,才鋪開大油布,坐到草地上去休息。
  美倩拎了茶壺來,替男同學倒茶,看見南森把夾克搭在肩上,就說:
  「剛出過汗,很容易著涼,還不快把上衣穿起來!」
  「亨德教授要不走,我也許不會這樣賣勁幹活。」南森說:「正因為他走了,我心裏印著他的話,才累出這一身的汗,也不知怎麼的,現在我很想病一病。」
  「病一病幹嘛?」
  「躺在床上想想他的話呀!」南森輕輕喟嘆說:「剛才我跟老蘇他們閒聊天,聊出些使人洩氣的問題來,我就在想,假如教授在這兒多好,他一定會跟我們解釋的。」
  「這跟生病躺在床上有什麼關係?」
  「要不然,我靜不下來。」
  南森這樣一說,把美倩逗得笑出聲來了。
  「開飯罷。」老蘇說:「晚上還得準備放映電影呢!我已經餓得腿軟啦。」
  開飯時,南森跟美倩坐對面,大家七嘴八舌的聊天時,他們卻默默的沒講什麼。紫霾霾的晚霞從西天燒到東天,有一群村童,在附近的紅土平場上嬉笑追逐著,黃昏很溫寂,從朦朧裏透著清晰。南森的心裏彷彿積了很多很多的話,想講給美倩聽。他們相處以來,就是無話不談的;自從在花蓮遇著陳力敏以後,他就把內心感觸及的許多事情隱藏了,形成了一種很自然的隔膜,美倩也許早就看出來了。
  「這些日子,你像變了很多,哈老哥。」她說。
  「人總是要變的,大二跟大一不一樣了。」
  「有沒有常下山,逛舊書攤,看電影?」
  「妳呢?」
  美倩搖搖頭,然後笑說:
  「一個人,難得下山去一次,今年我祇去看過一場電影,魂斷藍橋,很老的片子。」
  「哪天去坐坐卡門罷,」南森說:「冬天的夜晚,坐在暖洋洋的地方聽音樂,真過癮。」
  「那得看時間夠不夠,」美倩說:「我星期天都忙著團契的事,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似的。」
  「沒課的下午也可以去,我總習慣先逛舊書攤,然後跑卡門,看我買來的書。」
  「還習慣點上蠟燭。」美倩說。
  「對啦!還習慣喝不花錢的白開水。」
  也不知怎麼的,只要跟美倩隨便談談天,即使沒說出什麼,心情就會變得開朗起來,也許是美倩本身甯和的氣質,特別能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罷?一直到電影放映完了,在回校的路上,南森還在想著,為什麼一個能給人以幸福感的女孩子,她自己卻放棄了幸福,甚至於心甘情願的聽命於父母,放棄了可能比較美好的愛情?
  這念頭在南森的腦子裏盤旋著,使他更渴切的希望約會美倩,他覺得他必須要弄清楚,美倩心眼兒裏到底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她不是自暴自棄的人,對於人生,她該有她自己特殊的選擇。
  大度山十一月的夜,寒冷又透明,唱機在室內輕輕迴轉著,窗外是一片蟲聲,唧唧的網織著些許深秋的淒涼。他彷彿站立在一面光亮的夜的圓鏡當中,向許多不可理解的朦朦,伸出他思想的觸鬚,他入睡時,仍然枕著滿枕的蟲聲……。
  二更天。正該是尋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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