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暖的天氣令人舒暢,一切都由生疏到熟悉了。
  春和夏的變化是沒有明顯痕跡的,人在忙碌的時辰,根本不會有春去匆匆的感嘆;工作營幾乎每週都有活動,不過,當老蘇和南森他們計劃改進校區附近的衛生環境時,他們首次受到了挫折。
  東海僻處在原是一片荒涼的大度山山腰,附近原祇有一兩戶農家,上千的教職員學生,無論是購買物品,進館子聚餐,都得乘車進城去,極不方便。因此,便有一些人家,先後在校門對面興建起來,都是些半磚半竹的紅瓦房子,低矮寒傖,又顯得有些雜亂;那些人家,都經營煙酒吃食生意,談不上物美,但實在是價廉,很能配合學生們的荷包,只是太髒了一點。
  所謂髒,應該包括多方面的。
  其一是塵沙:山上的風勢強勁,終年虎虎有聲,把大量的沙灰捲起來,當然免不了會落在暴露的食物上面;有時候,滷菜上叮著大粒的沙子,嚼起來格格有聲,好像啃脆骨似的;湯裏、麵裏,遇上大風天,就鋪了白白的一層沙粉,老蘇管它叫:
  「不辣司胡椒,——大度山的名產。」
  對於這種天然的佐料,大家雖然皺著眉毛不甚愛吃,卻也無可批評,因為它不是店主人給加進碗裏來的,怨也怨不著對方。
  另一種髒法可就不同了,大部份同學以為那是開店的人缺乏衛生常識,沒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所致;話說得粗一點兒,就是髒人做不出乾淨東西來。
  二○四室的四個傢伙,除去老賀之外,餘下的三個都是貪吃的饞嘴,幾乎每個人都有那種痛苦的經驗,所以在工作營裏,一談到改善周圍環境,莫不舉雙手贊成先從吃食鋪開始。
  「有一回,我在一碗牛肉麵裏剔出三根毛來!」老蘇說:「老實說,我有點兒噁心,說是丟了碗不吃罷,五塊錢還是要我花,既是硬著頭皮吃罷,又實在有點兒……太……太那個了!」
  「其實,咱們的小飯館,十家有十家都是髒兮兮的,開店的人弄慣了,吃的人也見慣了。」小翠說:「你要是看不慣,講他,他會說:『小姐,這是小本生意,祇論便宜實惠,哪兒講究得許多?妳要乾淨,進觀光飯店去好了!甭在這兒窮挑剔。』嗨,言下之意,好像只有觀光飯店才配談乾淨。」
  「我談的是那三根毛!」老蘇說:「我們儘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它桌面上有多少油膩,地面上有多少骨頭渣兒,至少,麵碗裏總該乾淨些罷……我花錢吃的是牛肉麵,不是『三根毛』麵啊!」
  「抓著證據跟他講,他該沒有話說了罷?」老賀說:「敢情又是老王?」
  「不是,這回是老劉。」
  「你跟他怎麼說?」
  「我說:『噯,老劉,你自己來瞧瞧,一碗麵裏竟然有了三根毛,你叫我怎麼吃法?』……你知他老兄怎麼說?他說:『哎呀,你們唸書人,就愛挑剔,根把兩根毛,挑出來就是了,麵是高筋麵,肉是黃牛肉,湯是原汁湯……』……我打斷他的話說:『毛是什麼毛呢?』『豬毛,敢情是。』他說:『牛肉跟豬蹄放在一起,黏上去的,這事常有,不算稀奇。』我用手捏起來,足有七八寸長,我就說:『這是什麼豬?有這麼長的細毛?』他弄得沒辦法了,才說:『大寶她媽,妳好不好把頭梳攏好了再煮麵條?……』又轉朝我笑說:『我老婆,草地郎,跟她說不通的,你放心,我開的是正經麵鋪兒,不是十字坡黑店,吃到毛髮的事免不了,不過,決不會吃出手指頭就是了!』『我甯願吃到豬毛!』我說。」
  大家無可奈何但又十分開心的笑了一陣子,笑過之後,轉又覺得有些悲哀起來,南森說:
  「吃到頭毛還算幸運的,有一回我挑出來的那一根,只有兩三寸長,彎彎的,簡直可以列為『可疑的毛髮』,在沒有送到刑警大隊去化驗之前,我簡直不敢吃!」
  「那種毛總比死蒼蠅好些!」老高語出驚人的高聲叫說:「有一回,我吃到一碗麵,——紅燒蒼蠅麵,……油花兒裏有一隻綠頭蒼蠅,一隻飯蠅,外加一隻懷了孕的大麻蠅!」
  「好了好了,甭再講了!」小翠打了個呃說:「再講,我真能吐出來。」
  「你抗議了沒有?」南森說。
  「嚴重的抗議!」老高說:「我放下麵碗,當場就吐了出來!——天知道,我已經吃了半碗才發現那是蒼蠅,因為沒戴眼鏡,我原先還以為是蔥花呢!」
  「老闆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嗎?」老蘇說:「毛還有人毛豬毛之別,蒼蠅就是蒼蠅呵!」
  「他並沒說牠不是蒼蠅呀,」老高說:「老闆過去攙扶我,問是怎麼一回事兒?我沒好氣的回手指著那些蠅屍說:『你自己瞧罷!』他一瞧,反而笑說:『原來是尖鼻子蒼蠅,足見我的牛肉湯燉得多鮮,……快把那半碗給吃掉罷,要不然就涼了!』」
  「別挨罵了!」老蘇說:「你這簡直是在糟蹋人,哪有開店的會這樣作賤客人?」
  「不信?不信我們當面去對證好了!……只怕你吃到了蒼蠅,他也會說他的麵湯太鮮呢!」
  「天啦,」大娃娃叫說:「我下回再也不敢去校門外吃東西了,這有多麼恐怖?……我早先祇是沒有碰著,要真碰著一回,不大吐三天才怪呢!」
  「躲避也不是辦法,福利社東西雖乾淨,可惜貴得要命。我們要設法說服那些人,要他們注意一點兒,至少不要再讓我們吃毛,吃蒼蠅!」
  為了這件事,工作營開了三次會,決議是使用說服的方法,促使他們注重衛生。同學們願意使用義務勞動的方式幫助他們。如果實在說不通,老蘇主張用全校同學的名義,給他們一封哀的美敦書,再不改進,就來它一個罷吃運動,要他們做不成生意。
  「誰去作先鋒呢?」有人說:「胖子老王那張臉,板起來實在難看。」
  大娃娃立刻就推荐了第二○四室的四員大將。
  「我……我不行。」老高說:「我實在怕吃蒼蠅了……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
  「你哪是怕吃蒼蠅?」老蘇笑指著老高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欠了老王麵館兩百卅塊的老賬,那些麵,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你是怕見債主。」
  「哪兒的話!……我欠錢不錯,但都是在發現蒼蠅之前。」
  「你這個近視眼,也許已經吃了一打蒼蠅了!」南森說:「去說服老王,你最有資格,——你老高是受害人之一呀!」
  「好罷,」老高說:「實在要我去,你跟老蘇打頭陣,我跟老賀是第二線!」
  四個人把這件事情看得很認真,尤其是南森,他不但有著高度的榮譽感,而且還抱定必勝的信心,認為以四個大學生,去說服幾個知識較低的人,應該是毫無問題的。
  「想想真好笑,」老蘇說:「當年諸葛亮,在江東舌戰群儒,咱們如今卻要去舌戰白丁了呢!」
  「群懦好戰,白丁難纏,他們要是不講理,咱們就慘啦。」
  「不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好不好?」南森說:「天降大任於四人,必先張聲勢,蓄銳氣,擒賊擒『王』,先把那個老王擒倒!」
  「不要忘記,咱們四個,代表整個東海,假如慘敗在髒兮兮的老王口下,東海的校譽就打了折扣啦。」
  「說得那麼嚴重,我已經……」
  「已經怎樣?老高。」
  老高聳聳肩膀,笑說:
  「已經在有點兒『風蕭蕭兮易水寒』了!我們一旦受挫,喪師辱校,何顏回來見東海父老?」
  「你們兩個旁聽作證好了!」南森說:「這場舌戰,不用四壯士,雙虎將就夠了!」
  「瞧你的罷,」老高說:「麵館老王是中國的存在主義者,連沙特和卡繆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哪會把你們兩個初出茅廬的學院派放在眼下?」
  四個人坐到小小破破的老王麵館裏,叫了四碗牛肉麵,老蘇最先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老王,來四碗自帶不辣司胡椒的純牛肉湯,免三根毛,不帶蒼蠅!」
  老王跑過來,用髒圍裙擦著油手,也許是用手擦擦髒圍裙,聽了這話,蠻不在乎的滿臉堆笑,回頭跟他兒子叫著說:
  「聽著沒有,四碗純牛肉湯,有毛,有蒼蠅,先替這幾位先生給揀掉……嘿嘿,我的牛肉麵該漲價了呢!」
  「漲價?——牛肉賣貴了嗎?」
  「牛肉還是老價錢,我該加一塊錢揀毛揀蒼蠅的工本費了。」
  「難道麵裏就該有毛?有蒼蠅?」
  「在旁的地方不是,」老王理直氣壯的回話說:「在大度山這種鬼地方例外。……問道理嗎?我先問你,你問毛?還是問蒼蠅?」
  「毛怎樣?蒼蠅怎樣?」
  「毛嗎?我的老婆有脫毛症,這兒風又太大,難免不落下一根兩根。至於蒼蠅,你們瞧瞧,單就這張桌面上,比不比你們東海的學生還多?」
  「蒼蠅多跟大度山有關嗎?」
  「當然囉,這兒遍地滿是垃圾,又是甘蔗田,簡直變成了蒼蠅窩,城裏人是人,鄉下人不是人?城裏講衛生,把一車車垃圾運到郊外來一扔,怕不祇台中一個地方罷?……蒼蠅是他們送來的厚禮,咱們不收也得收呀!……報上常說雇飛機噴DDT,敢情只噴城裏,不噴郊外,我從沒見有人來這兒殺蒼蠅。」
  「怎麼樣?哈老哥,」老高說:「胖老闆正面攻堅,跟你上社會學啦!」
  「你真有意思,胖大哥,」南森說:「我們來聊聊天罷,坐下來聊。」
  「我甯願站著。」老王說。
  「我看你蠻喜歡招攬蒼蠅的,……你瞧,滿桌面都是牛油,捨不得洗掉,讓這些蒼蠅吃飽肚皮,幹百子千孫的把戲。」
  老王扮個不像樣的鬼臉:
  「你們瞧瞧別家去,看看他們家蒼蠅有沒有我家多?……我賣的是真正黃牛肉,油多,肉香,你們跟蒼蠅都肯來,我幹嘛要洗掉牛油?……蒼蠅是老王牛肉麵館貨真價實的招牌啊!」
  「這樣子不太衛生,你是知道的,桌面像燒餅,蒼蠅比芝麻還多。」老高插嘴說:「有人不喜歡。」
  「你買燒餅,買芝蘇多的?芝麻少的?……蒼蠅既然是芝麻,當然是越多越好!」   「嗨,我祇是這樣比方……」
  「我也一樣是比方……」
  「好,我比方錯了,蒼蠅就是蒼蠅,是髒東西!」
  「好,牠又不是我養的,」老王還是笑瞇瞇的說:「事實證明,我生四個兒子,沒有一個是蒼蠅!牠要來,我有什麼辦法?我能叫龍王不下雨,下半個月的DDT,叫這些有翅膀的斷子絕孫?」
  「環境衛生是大家的事,老王,咱們說正經的。」南森說:「就算你沒有辦法弄掉這些蒼蠅,至少至少,不要讓牠們下湯鍋,進麵碗,總行罷?」
  「事情有那麼簡單?」老王說:「人走路,也會摔倒,開車子,會碰車,天上的飛機,照樣一架一架的朝下掉,蒼蠅就該不出點兒意外?……我的鍋蓋一掀,那股熱氣比得過原子彈呢!」
  「裝上紗窗紗門,不就得了嗎?」老蘇終於把話引上了正題。
  這回胖子老王不笑了:
  「你們這些少爺,知道苦字是怎麼寫?我的這間草屋,一共才花多少錢,大門的破洞能讚得進狗來,我有裝紗門紗窗的福氣?前些時,有個木匠來招攬,我要他一估價,前前後後要六千塊,一碗麵賺六毛,要多少碗麵才能賺得上這筆錢?」
  「有沒有旁的辦法呢?……叫咱們吃蒼蠅麵,總不是辦法罷!」南森覺得硬攻攻不上去,只好用軟攻了。
  「其實也沒什麼,」老王輕描淡寫的說:「你們唸了書,開口衛生,閉口衛生,豬羊牛馬照吃,難道吃不得一隻小小的蒼蠅?……我的湯是滾開的,就算有細菌,也燙得死,有什麼不衛生。說是心裏嫌得慌,也許有幾分道理,硬說不衛生,那倒不見得,我沒見吃蒼蠅吃死了人的,對不對?」
  「說話呀,哈老哥,」老高用手肘抵著南森說:「胖大哥問你對不對呢!」
  「對!對!我的老闆。」南森哭笑不得的認輸說:「你說的,全都對,成了罷?你愛養蒼蠅,是你的自由,我們如今不吃你的牛肉麵,是我們的自由!」
  正說著,四碗牛肉湯端了上來。
  南森沒動筷子,一隻很漂亮的金蒼蠅落在麵碗邊上,大模大樣的刷著牠的翅膀,忽然牠疾飛一圈兒落進南森的麵碗裏去了。
  這可給胖子老王攫著機會了,他伸著手指把牠捏起來說:
  「這怪得了我嗎?像飛機栽進海裏一樣,牠活得不耐煩了,要自殺,我拿牠有啥辦法?——你有自由,我有自由,這小東西也有在你麵碗裏洗把熱水澡的自由呢!」
  這把澡,洗掉了南森口袋裏的五塊錢,也使工作營暫時停擺了,——除了開會。
  
  在會議桌上,南森仍然堅持著老王是錯誤的。
  當然,大多數同學都支持南森的論點。保持環境衛生,是每一個國民最基本的責任,不能把它全推在衛生當局的身上,老王不該有這種錯誤觀念,儘管他在事實上有很多困難。
  「其實,我們的國民生活,普遍都有問題,」老高說:「不論衣、食、住,行、禮貌、秩序,都是亂糟糟的一片,又何止乎一個老王,幾家飯館。這些事,得要慢慢的來,先從我們本身做起罷。」
  「說服既不成,我主張下最後通牒,——拒吃!」南森說:「也許我情緒激動,不能忍受慢火煨雞。」
  「那也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大娃娃說:「我們能不能想辦法發揮點兒亨德教授所說的『感染』作用呢?……們是存心幫助人,不是和那些人鬧對立呀。」
  「這才真是『社會』學呢!」老蘇說:「雖然它沒有算學分。」
  「總而言之,你們這四個敗軍之將,不足言勇了!」小翠瞟著他們說:「小仙女今天沒在這兒,哈老哥,你該請她出馬,不論是感染也好,說服也好,她都是高人一等的,也許她有辦法。」
  一連有好幾天,這樁看來是微小的事件,一直留在南森的心裏,暈染著,擴大著,使他陷進深思,有些輕輕鬱抑的情緒。
  「在社會一般人眼裏,我們算什麼?是初生之犢?國家棟樑?還是黃口牙牙,乳臭未乾?」他這樣的自問著。
  若說這次的挫折使南森洩了氣,那倒不然,他祇是停頓下來,重新省察,重新估價。
  課餘時,他一向放縱自己,要啃書就猛啃,要談天就狂談,要逛街就窮逛,這一回他收斂了,安心坐了十多天的圖書館,祇在週末下山去,買了兩本舊書,坐了一次「卡門」。
  星期天,他醒來時,寢室已經空了。
  特別晴朗的日子,奇麗的朝陽染著透明的玻璃窗,染著窗外叢樹和草原,金黃色的光浪在這裏那裏流走著,彷彿是進入了童話王國,遠遠近近,也不知有些什麼樣的鳥雀,在碎碎啼叫著。
  這真是使人想幹些什麼的天氣。
  南森揉揉眼,坐起身來,發現枕邊放著字條兒,字跡潦草歪斜,一看就知是老蘇留下的,上面寫著:
   「大懶豬仁兄閣下:
    鐘敲八點猶打呼,不怕太陽曬屁股,
    擁被不知光棍苦,名符其實大懶豬!
    附記:閣下上膘待屠。吾等上教堂去也!
                       老蘇留」
  南森看了字條,揉成一團,坐著又發了半天呆。老蘇這個人看上去有些東一頭,西一頭的亂闖亂撞,但他實在是百分之百的樂天,從不願意固執的勉強自己。這不能就批評他不是一個肯上進的青年人,他是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物,而南森卻和他相反,——拿得起,放不下,始終沒能放棄他的某些念頭。
  早飯時間已過,先去福利社填點兒東西,再到教堂去找老蘇他們去。一個胖子老王對付不下,哪有興頭做什麼禮拜?難道想把耶穌基督請出來,也去嚐嚐蒼蠅麵?……改進計劃是老蘇提出來的,他小子在半路上怎能溜號?我要是懶豬,他就該是耗子了!
  他到福利社時,已經斷續的聽見小教堂裏唱聖詩的聲音了。他很喜歡聽這種徐緩莊嚴的讚美歌聲,風琴是那樣的柔和,歌聲又滿懷著希望,但今天,他的心情沉甸甸的,聽來就覺得煩躁了。
  老蘇、老高究竟搞什麼鬼?敗在胖子老王手下難道就算了?讚美詩當真能安慰人安慰到這種程度,——認命吃蒼蠅麵,只唸哈利露亞,求主寬恕老王?   這問題,祇有讓美倩來解釋了。
  沒有進教堂習慣的南森走到小教堂門口,仍然有點躊躇,他沒有踏進去,只是站在一扇開著的窗戶外面,朝裏窺望著。計劃裏的路思義大禮拜堂還沒動工,這小小的教堂擠得滿滿的,幾道朗亮的陽光,勾勒出一片靜靜的頭顱,也不知那個是老高?那個是老蘇?
  而救主耶穌垂著頭,奄奄一息的吊在講台背後的十宇架上,太瘦的身體偏又長得有些誇張,骨嶙嶙的,好像被人用手拉長了還沒送下鍋的油條。如果以貌取「神」,祂實不及學校對面墳場上的土地公公,那扶枴棍的老傢伙雖然有些土氣,但總有些福壽相。
  倒是講台上的那盆鮮花,真有些草月流的手法,瞧著蠻順眼的。
  那風琴的聲音又低低的飄響起來,一群穿著寬大白色聖袍的女孩子,從前座站起,魚貫地走上講台。南森一眼就認出大娃娃和小翠來了,他要找的美倩,站在前排的正中,從窗口射入的陽光,落在她的額上。
  近看美倩,祇覺得她俊俏,遠遠的看她,才發現她的美是無可形容的。大娃娃也美,她健康的紅臉太圓了一點,身段也略有粗糙的感覺,小翠呢,近看是輕盈活潑,青春洋溢的,隔了一段空間,她就嫌太單薄了些,——也祇有跟美倩相比,才能比得出來。
  陽光吻在美倩的額上,她的整個臉龐,紅潤而光潔,那雙略凹的大眼裏,蓄著虔誠的光來,她烏亮的短髮朝後梳,有一股甯和的韻味,雪白的袍角被小風牽舉著,真有些羽化登仙的情緻了,記得老高說過:小仙女有一種神祕的宗教美,只有當她唱讚美歌的時辰,才能完全的領略到她那種美來。
  老高這個傢伙,硬是有審美的眼光!
  南森在窗口癡癡的看著小仙女,壓根兒忘記他是為什麼來教堂的了。風琴在緩緩流鳴,合唱開始前,美倩的小嘴角,始終有著一絲溫和的笑意,她望著窗外射來的陽光,像望見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真的,她那種甯靜愉悅的眼神,不僅有著希望和等待,還有著一種給付,一種呈獻,給出了她全身全心的愛。她整個的人,煥發著一股芳芬慰人的清香,靜如深潭的止水,幽如空谷的芝蘭,陽光灑在她身上,彷彿不是陽光,而是從九天灑花的仙塵……。
  有一種極奇妙的情感,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雪崩似的急瀉下來,南森覺得他久久冰凍的心湖溶解了,伴和著風琴揚起的,乃是巨大的解凍的聲音……。
  禮拜完畢了,響起一片談話聲,腳步聲,木椅移動聲。人們走出銘賢堂,聖樂團的女孩子到台後換衣去了,這一切,南森都彷彿還有些覺著,而小仙女的影子和那道金燦燦的陽光,卻仍睡在他夢幻似的眼簾上。他心裏空空白白的,又糟糟亂亂的,倚在窗框,轉身朝向那扇人群湧動的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教堂的一排排椅位空了,那道陽光也逐漸從窗緣昇移向樹梢,他還木然的站在那裏。
  「噯,哈老哥,你在望什麼?」
  大娃娃捏著一本聖經,輕輕的拍醒了他,他這才啊了一聲,朝大娃娃笑著:
  「妳好,大娃娃。」
  「咦,南森,你今天幹嘛這麼客氣?……最近工作營停擺,害得我體重激增三四磅,哪兒好啊?」
  「減肥也是工作,」南森說:「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最愛做的工作,妳做了沒有?」
  「早就做了,」大娃娃從衣袋裏取出一隻裝著紅色藥丸的小瓶子,搖著說:「你看,這是我爸爸從澳洲寄來給我的減肥藥,他來信說是最新出品,極有效驗的。」
  「啊,祇要有效驗就好,妳會慢慢瘦下去的。」
  「天知道有什麼效驗!」大娃娃怨尤的說:「我爸爸在信上告訴我,吃了這種藥,就要儘量的少吃肥肉和熱量太多的東西,只准我多吃水果和蔬菜,……他說:妳不要緊張,只要吃了這種藥,胃口就會差的。」
  「差了沒有?」
  大娃娃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差,還有什麼話好說,我每次吃飯都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多吃,不要多吃,結果一天要吃十幾頓飯。」
  「天喲,這十幾頓飯是怎麼吃法?」
  「上了課就吃,下了課再吃,」大娃娃說:「只吃一點點花生米,一點點五香豆腐干、茶葉蛋,一點點餅乾和蛋糕什麼的,照樣發胖,你叫我有什麼辦法?」
  「呵,妳吃的,都是熱量高的東西,和那藥丸的效用一正一反,互相抵銷了還有剩的餘,怎麼會不胖呢!妳去那兒?」
  「福利社。」大娃娃攤開手,苦笑說:「不吃,我肚子餓,又有什麼辦法?」
  「妳見著老蘇他們沒有?」
  「他們來過,聽說又去找胖子老王去了。」大娃娃說:「找也沒有用的,老王是猶太,橫豎不會裝紗門紗窗,除非有人免費代他裝。」
  「美倩和小翠呢?」南森又問說。
  「她們從那邊門走了,大約是回寢室去了罷!——你有事找她們,我替你去叫。」大娃娃說:「不過你得跟我一道兒走,等我吃完東西……。」她說了話。想了一想又說:「還是你先去找她們罷,你們又不是很生疏,是不是?——不會嫌我『夾蘿蔔干』罷?」
  她笑著眨眨眼,有些神祕。
  「那我甯願等妳,妳為什麼要這樣逗趣呢?」
  「不是逗趣,真的。」大娃娃說:「老高正進攻小翠。在女生宿舍,早已不是神祕。要是你真還沒有對象的話,美倩跟你是最合適的一對。」
  「妳覺很合適嗎?」南森調侃的說:「妳知道美倩是訂過婚的。我算是老幾?」
  「我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妥?」大娃娃說:「你仍該有公平競爭的機會。據我所知,美倩雖然對那男孩子很好,卻還談不上愛情。」
  「妳竟然教我『橫刀奪愛』?」
  「這是什麼樣酸腐的字眼兒?」大娃娃說:「愛情是無法勉強的,美倩是人,不是貨品,讓你們『奪』來『奪』去,她自己也應該有她的選擇。」
  「真的,這表示她已經選擇過了!」
  南森若無其事的說著這話,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或者可以說,他開始妒羨起那個男孩子來了。要來的總歸是要來的,他早先並沒有想過,他突然的發覺到,他和美倩之間的情感,多少和與眉珍交往時不同。那是很微妙的,無法解釋的,儘管他的理智告訴他:不可以這樣,但他卻很難抗拒美倩對於他的吸引。
  
  穿過林蔭大道,橫過跨在旱溪上的木橋,再穿經雜樹叢生的小徑,在一方方水泥磚塊上跳躍著,走近女生宿舍的圓門。
  南森冒冒失失的還要朝裏闖,大娃娃把他擋住了。
  「這兒不是粉牆,你也不是張生,」她笑著說:「委屈點兒,在外邊等著罷,我去把美倩叫出來。」
  「等就等罷,正因不是談戀愛,我才氣壯山河!」南森說:「就是等一天也沒有什麼關係。」
  大娃娃又眨眨動她的眼睛,笑說:
  「去年我遇著個化學系的男孩子,跟我也說同樣的大話,三個月後,他請我們吃糖:我問起那天他說的話,問他那股『氣』到哪兒去了?……他說起了化學變化。」
  「妳這比方打得不恰當,」南森說:「我可不是學化學的。」
  「好,那你就在這兒氣壯山河罷!」
  大娃娃一路笑著跑走了。
  他站在牆外等著,一會兒笑過來一群女孩子,一會兒又笑過來一群女孩子,她們走過時,都拿眼瞟著南森,瞟得他渾身有些刺刺戳戳的。
  「這又是誰?看樣子已經『掉』進去了!」
  「妳不認識哈老哥一世?外號又叫大肚山人。」
  「啊,妳說他是羅密歐嗎?……誰是他的朱麗葉?我看他一個人等得怪可憐的。」
  「總之不是妳……」
  她們一路竊議著,笑進去了。討厭的是那圓門擋著他,裏面是男生的禁地,要不然,南森真想抓住她們當中的一兩個,跟她們抬抬大槓。隔了好一會兒了,美倩還沒有出來,大娃娃、小翠,也都不見影兒,倒等著了好幾個跟自己一樣在等人的男同學。你踱過來,我踱過去,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其中有兩個和南森熟悉的,打了招呼,便閒閒的搭訕起來了。
  「在這兒等人,真不是滋味,」南森抱怨說:「小姐們在樓上梳妝打扮,咱們在這兒苦等,人全像矮了半截兒,太不合理了。」
  「又沒人勉強你來呀,哈老哥殿下,你要是有辦法,應該躺在男生宿舍,讓女孩子等你。」
  「那樣同樣的太不人道,」南森說:「我建議男女生宿舍,應該各裝兩部對講電話,彼此都方便了!」
  「行得通嗎?——在走廊上排長龍,平均每人通話一分鐘?」那個同學說:「你也許剛剛開始『暈船』,把雞毛蒜皮的事兒看得很嚴重,我們,嘿,早就是這兒的常客啦!」
  「我還沒上船呢。」南森說。
  「我可是航運公司。」那同學說:「校長鼓勵我們多談戀愛猛K書,我是奉命行事,搭一條,沉一條,甜的沒嚐著,苦果子可吃了不少!」
  「還有比在這兒乾等人更苦的嗎?」
  「這算什麼?」另一個說:「遇上落雨天,上面撐著一把傘,下半身濕得像掉下河一樣,有些女生手扶著欄杆,指著我們說笑,說是『像一些蘑菇』。」
  「夏天還好些,冬天那更吃不消,寒風把人吹得透透的,手插在口袋裏來回踱,聳著肩膀窮抖!……有些女孩子存心折磨人,躺在床上看小說,看完半本再下樓,說是要考驗男孩子究竟有多高的『熱度』,誰要是耐心不夠,不當場就『吹』掉才有鬼呢!」
  「噢,聽起來好恐怖。」南森說:「假如真是這樣,誰還敢來搭船?」
  「我們呀!……我們是哥倫布主義,抱著船就是生命的決心,航行到底,管它七級風,八級風、颱風、龍捲風,船沉人不沉,再接第二輪!」
  三個人呵呵的笑得像喝了兩打啤酒。
  笑聲剛停歇,美倩從圓門裏走出來了,她穿著帶有荷葉邊的紗衫子,灰色的短裙,像剛剛浴罷似的,看上去那麼素雅、潔淨。
  「很抱歉,害你久等了,哈老哥,」她說:「我正在洗頭髮,而且也沒想到你會來。」
  「不要緊,如今既沒有落雨,又不是冬天。」
  美倩瞟了旁邊的幾個男孩子一眼,臉色微微泛紅說:
  「陪你走走罷,這兒不是你站的地方。」
  那幾個男孩互相對瞅著,扮了個難看的鬼臉。美倩和南森走後,他們用嘴呶呶他們的背影說:
  「哈老哥這小子硬算得上是個人物,他一開始就登上丁東海女皇號,——沉不了的船。」
  「羡慕有啥用?他難道會請你去當大管輪?……咱們命定在圓門口站崗的。」
  雲淡風輕近午天,南森和美倩併肩朝旱溪的上游走,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連靜默也有些甜味。
  「老蘇早上到教堂去過,他們說你正為胖子老王的事情鬧情緒?……你為什麼不到教堂來呢?」
  「不是我鬧情緒,實在是情緒鬧我。」南森說:「我不願意指摘胖子老王那個人,事實上,我是在關心著我們的這個社會。在我們現社會裏,比胖子老王更保守、更固執的人,多得很呢!」
  「你對了。」美倩說:「我也這樣想過,我們的社會,在高度發展當中,物質上進步得快,心理意識和生活行動卻跟不上,離現代國民的標準還有一大段距離。正因為不是胖子老王一個人,我們才更有責任……」
  南森同意了,不過他有些不安,反問說:
  「社會怎樣看待年輕人?我們又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我常常自覺我有勇氣,卻缺乏信心。」
  「信心是從『愛』裏產生的。」美倩說。
  「愛什麼呢?」
  「愛這世界呀。」   南森奇怪的側轉臉,望著走在他身邊的美倩,她的言語簡短而平凡,他卻不能夠理解這世界究竟有多少可愛的地方?——他不習慣用情感面對世界,他覺得那是不科學、不實在的。
  「這是妳所信仰的教義嗎?」他說。
  「是的,這也是我信心的根源。」
  「對我這個站在教堂門外的人來說,我很難理解。」他搖搖頭,有些感慨的說。
  他們走在紅泥小徑上,林木漸漸濃密起來,綠蔭罩在他們的頭頂,到處都是流泉似的鳥的啼聲。
  「有些事是無須理解的,」美倩說:「比如說,你愛胖子老王嗎?
」   「胖子老王有什麼好愛的?那一身滿是牛腥味的肥肉。」南森笑著說:「為了對社會盡責任,我們才選上他,要不然,我那有精神跟他去抬槓?」
  「沒有愛心的責任太勉強了,你不覺得?……如果你用關愛眉珍的心去關愛世人,那就會不同了。」美倩說:「我信仰宗教,也正是一種愛的境界。」
  美倩說話時的態度柔柔靜靜的,但卻有一種使人願意放棄固執的力量。美倩就用這樣柔韌的力量,娓娓說明她的看法,她的態度,但她說:
  「哈老哥,你不會笑我太幼稚罷,你是野性的人,我不敢希望影響你。」
  「可是,妳已經影響了我。」南森望著她說。
  美倩也抬頭望著他,眼裏流露出微微受驚的神情,她停在小徑邊,輕輕的哦了一聲,小小的紅唇劃出一道極美的弓弧。
  南森把心裏沒說出來的話又嚥了回去,為了打破這一剎那的寂默,他說:
  「我想,我應該學得一些『愛』了!」
  美倩噓了一口氣,仍然噓不褪剛剛湧現在頰上的潮紅。她是很聰慧的女孩子,懂得一絲絲輕微的暗示性的言語,也會從對方的眼神裏讀出他真正的心意,她把南森當成相契的朋友卻不希望更進一步。當她和南森在一起時,總懷有一種安全的直感,她覺得南森是個非常硬朗,極有個性的男孩子,由於他對文學廣泛的涉獵,他保有著一份超常的清醒和時時躍昇向上的慾望,他不輕易談及男女間的愛情,正因他懂得並且珍惜著愛情,她喜歡接受這份平淡而又深遠的友誼。
  「我們朝回走罷。」她說。
  「他們去找胖子老王,不知結果怎樣?」他說。他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用手指在他眼前擰轉著。
  「不管怎樣,工作營的工作還該推動的。」
  當兩人都回復平靜的時刻,她問說:
  「今天怎麼想到來找我?又發了爬山的癮?」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自從敗在胖子老王手下之後,我心裏有些一悶氣。」他說:「我並沒想到再去爬山。……我總在想,跟妳聊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祇是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人,真不是滋味。」
  她笑起來說:
  「你說不是滋味?偏偏有些傢伙,用棍打也打不走呢。有個孱頭單戀一個女同學,那女同學不理他,他就等了一整天,——打破等人紀錄。」
  「我們不是談戀愛,所以就委屈了一點。」
  美倩瞄他一眼,風趣的說:
  「那麼下回我去男生宿舍門口等你,大家就沒賬了!這樣,誰都不吃虧。」
  「不敢當,下星期天我去教堂罷。」南森說。
  「想去聽道?」
  「不。」南森很坦率的說:「祇是想去聽妳唱聖詩,我很愛聽妳發自心靈的聲音。兩個鐘頭之前,我站在小教堂的窗子外面聽妳唱讚美詩,忽然我覺得……」
  「你覺得怎樣?」
  「嗨,」南森嘆了口氣說:「簡直太美妙了!」
  她鼓勵南森去愛世人,而南森心裏第一個所愛的正是美倩,他控制著他自己,不把內心的真情感用語言表露出來,他更不願破壞她眼前宵靜泰然的生活,……有時候,人生會忽然露出一條通向幸福的小徑,偏又用荊棘和雜草將它掩蓋。
  隱藏也是一種痛苦。他想。
  一個人內心的隱祕,能夠久久潛藏的嗎?
  每逢星期天,南森就出現在小教堂裏,坐在最後的一排椅子上;工作營要是沒有活動,他就跟美倩去散步,爬那些滿是相思樹和野花草的山;或者到市區去,逛舊書攤,坐卡門聽音樂。
  不久,他們合辦了一份文學性的期刊。
  這不是愛情,卻是通向愛情小徑的階石。
  這樣的生活使南森略為沉靜下來,不再像初入學時那樣急切的渴望獲得太多的東西了。他自己並沒覺察到他心理上和生活上的轉變,但這一切細微的轉變,都瞞不過老蘇的眼。
  「咱們二○四室,在舉行龜兔賽跑,」他說:「老高是烏龜,你是兔子,哈老哥,只要你不在半路上睡覺,你比他快得多。」
  「你甭在窮扯淡了,」南森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跟美倩,比老高跟小翠快得多,……多來迷,多來迷,你總不會是當局者迷罷!你是『走馬換將』,把眉珍給換下去了!」
  「你別忘記,美倩早訂了婚,算是名花有主。老蘇,這個敗害名譽的罪名,你可擔當不起呀!」
  「迷來多,少嚕囌,」老蘇說:「訂了婚重新談戀愛,一點也不稀奇。」
  我真如老高他們所說的那樣,已經跟美倩在談戀愛了嗎?南森也曾反覆的問過自己。說起來很奇怪,那種在一剎那間興起的感情並沒持續的撼動他,他跟美倩和眉珍同樣是好朋友,如果自己野性的力量是一匹馬,他想,眉珍該是一支鞭子,美倩呢?就算是一具絡頭;眉珍鞭策著他,儘量朝前奔馳,而美倩卻使他平穩甯和,不會脫韁而去。正因為他這樣想過,所以才不避任何嫌疑,和美倩坦誠的交往下去。
  雜誌創刊了,南森曾把它分寄給許多他所敬慕的作家和藝術家,得到一致的好評。他不敢以內容自誇,因為大部份同學的作品,普遍缺乏廣大生活的支撐,但他和美倩都同樣的確信他們的態度是認真的,嚴肅的。   這對於他們是一種試煉。
  南森看重這種朝向社會各方展射的試煉,遠超過若干死板的、了無生氣的課業。在這點上,他和老高的觀點非常接近,不過老高有一種恃才傲物的怪誕脾氣,他認為談談戀愛的收穫,也比聽那些瞌睡課要強得多。
  「老高,能不能替我們的刊物來一束哲學小品。」南森說:「老蘇已經寫了一篇『蒼蠅麵和三毛考』,真是一篇氣得死胖子老王的奇文,你不能讓他專美。」
  「當然要寫,」老高說:「我要寫一連串的文章,題目全定妥了。」
  「什麼樣的題目?能不能讓我們預告一下?」
  「兔子和烏龜。」老高說:「這是我要寫的第一篇,保證貨真價實。」
  「誰是烏龜?」
  老高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苦笑說:
  「當然是區區在下了!」
  「這種文章也能形而上嗎?」南森笑起來。
  「當然形而上。」老高發起他的怪論來說:「你想想罷,哈老哥,我們有什麼資格談腰帶以下的通俗戀愛?所謂戀愛、結婚、生子的人生三部曲?」
  「為什麼不能?」南森反駁說:「我們的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而且是標準的男性。」
  「沒有人把你當成陰陽人看待。」老高說:「我談的問題,重點不在這裏,你要弄清楚,如果你還有點兒警覺性的話,你就別無選擇,只有做烏龜!」
  「我還是弄不懂你的意思。」
  「簡單得很!」老高說:「我們只有『慢慢的來』,到中年再談通俗戀愛,再談結婚,到鬍子變白,再談生兒子。」
  「這是重點嗎?」
  「應該很接近了。」老高這才分析說:「在我們的社會上,倒下去太多有才華、有志氣的年輕人,我們不談外在的因素,單就他們本身來說,就坑在通俗戀愛上!……這邊一畢業,那邊就進教堂,雲裏霧裏的,甜蜜吵鬧的小家庭,他們當然珍惜,——拋開兩三年的書本追來的。不要孩子不要孩子來了一個,不要孩子不要孩子又來了一個,月薪兩人合算不足三千,買不了幾罐勒吐精和SMA,房租、水電、服裝、煙茶……現實生活磨光了你當初的凌雲壯志,使你覺得:人不自私自利一點兒就生活不下去,當然,你那時整個的人,就陷下去啦!」
  「嘿嘿,我懂了!」南森說:「這是很多獨身主義者的王牌理由,不是你的創作。我問你,老高,既然戀愛會影響你的志氣和未來事業,你大可以原地立定,何必要硬充烏龜呢?」
  「正如你所說,我是人,而且是標準男性啊!」老高說:「腰帶以下,既然是荊棘叢叢,我只好追求腰帶以上的戀愛了!」
  「好別緻的名詞,腰帶倒變成了楚河漢界。」
  「詩人羅門的創作,我借來用的。」
  「好罷,我替你這篇傑作定一個副題,叫『腰帶之上』,然後,把頸子伸得像長頸鹿,——等著你交稿。」
  說是這麼說了,而老高成天的時間,都賣給他的腰帶以上去了,根本沒寫出一個字來。南森跟老蘇訴苦,老蘇咧著嘴笑說:
  「什麼鬼腰帶以上,老高的心,早扣到小翠的腰帶上倒是真的,你要想聽他的故事,——應該說是笑話,你不妨去找大娃娃,她會說給你聽的。」
  當天下午,南森在福利社碰到大娃娃,剛一提這事,大娃娃就笑得前仰後合的說:
  「你最好去問小翠,全是她自己回寢室講出來的。」
  不過,她並沒真讓南森去問小翠,她自己就講了出來。據她說:老高追求小翠的方式是酸溜溜文謅謅的標準學士類型,完全不是他平時狂放怪誕的那一套。每回他去女生宿舍找小翠,小翠都故意讓他等,他竟然能打破東海歷年來等人時間最久的紀錄。
  「小翠出去看見他還在等,就跟他說:『對不起,老高,剛剛我在看小說,誰告訴我,說有人找我,我翻個身,就把它給忘了,直到看完一本書才想到,……害你久等了罷?』……」大娃娃一面說,一面忍不住發笑:「你知老高怎麼說?——他說:『沒關係,我正在研究卡夫卡,跟妳一樣,我竟然忘記自己是在這兒等人的了!』」
  接著,她說起老高的約會。
  「他約小翠到奧柏林中心的方坪上坐著,小翠倚在方坪一角那棵小樹上,老高坐在對面的台階上,兩個人就那樣坐著,祇是坐著,坐得小翠有些一頭霧水,她故意不講話,單看老高開不開口。」
  「有趣極了,」南森說:「老高開口沒有?」
  「沒有。」大娃娃說:「就這樣悶坐一個多鐘頭,小翠忍不住開口問說:『老高,你約我出來幹什麼?』老高說:『不為什麼,只是曬曬太陽。』小翠說:『你認為曬太陽很有意思,是不是?』老高笑說:『當然有意義,水仙花是適合曬太陽的。』小翠嘟著嘴說:『還好意思講呢,一個夏天曬過來,水仙花怕早變成黑玫瑰了!』老高說:『翠條魚變成黑泥鰍一樣很有詩意的,不信妳去問問葉珊。』小翠說:『女孩子變黑了,多難看。』老高說:『現在最流行健康美。』小翠說:『我是例外,——我怕曬太陽。』老高說:『那妳為什麼說妳畢了業要去巴西?——南美洲的太陽比這裏厲害得多,妳更得練習練習。』……兩個人就這樣的吵起來了。」
  「很夠『東海』!」南森說:「妳不知道,大娃娃,妳不知道這種樣的戀愛多有創意,這足夠說明,東海學生連鬧戀愛都別具風格。」
  「天哪,這也是戀愛,……小翠回來,氣得鬧胃疼,她罵老高是瘟生呢。」
  「罪過罪過,」南森說:「其實老高一點兒也不瘟,他談的是形而上的戀愛,——烏龜型的,只是小翠不懂得欣賞罷了。」
  「何止是小翠不懂得欣賞?」大娃娃說:「連我這冷眼旁觀的,也未必欣賞得了,依我看,他們兩個,很快就會吹了。——小翠是人,不是一塊透明的水晶圖章。」
  大娃娃這樣的幾句無心話,卻使南森想起遠在台北的眉珍來。真的,時間會使那些逐漸遠去的記憶蒙上一層塵霧,逐漸淡漠,逐漸朦朧,人在忙碌當中,很少去回首擦拭了。
  自己對待眉珍,也許比老高對待小翠更淡得多,純然是由於志趣相投所產生的友誼來維繫的。如今,雖然在思想的時辰,覺得兩人並沒如何的疏遠,但在事實上,已經自然而然的疏了,遠了!……這幾乎變成沒有辦法的事情。眉珍生活在她的生活環境裏,那環境是他不熟悉的,而大度山的環境,又是眉珍不能進入的,這不光是悲哀嗟嘆和其它什麼所能解決的事,——在不同的人生戰場上,他和她分開,形成了各別的戰鬥。
  幾個月來,眉珍的來信逐漸稀少了,也簡短到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字,像「你還好罷」、「最近忙罷」之類的平常問候語。他回信更少些,總用心裏亂亂的來原宥自己,並且推說:下一封信應該寫得長些,總是一直的「應該」下去。
  這不正應上了美倩說過的話了嗎?
  大娃娃還在說些什麼?南森呆呆的,被這種思緒捆縛著,再沒有注意聽下去,他很奇怪,在生活裏,他經常遇上很多引發人去思想,但又想不通的事情。
  「我大概早就是老高所說的那種烏龜了!……至少不是能跑能跳的白兔,我敢說。」
  跟大娃娃分開後,他跟他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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