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鮮活有力的。
  文學院的長廊兩側,風輕快的吹拂著,兩株稚氣未脫的榕樹,無分日夜的茁生著鮮嫩的葉子,碧油油的草地上,有一些蝴蝶在飛舞著,白色的星星草的花朵小而茂密,空氣裏有著一股輕淡的田園的芬芳。
  三五成群的同學們,一撿著下課後的短暫空閒,就湧到褐色的廊柱下面,大談大笑著。而大一的新生,就像在海濱嬉水的頑童,總愛爬到高湧的浪頭上,去展望眼前廣大的空閒,展望未來金霞燦爛的前途。事實上,他們祇是抱著混沌的憧憬,還沒有真正在生活海徉上駕御生命的舟船,使它穩定航行的能力。
  在這些日子裏,南森讀感覺已經讀煩了,感覺來感覺去,總是脫不了歌啊,舞啊,衝啊,撞啊,幻想啊,遠景啊,興奮啊,悲哀啊,不平啊,……這些織成一片柔網,把每一個人罩著,人在網裏,處處都有空空洞洞的感覺。是這時代空虛呢?還是年輕人作繭自縛,造成了本身感覺上的空虛呢?也許祇有從書本中,從生活感悟上能發掘出一些答案來罷?
  這樣的意念促使他猛啃著書本,而且有些迫不及待的和愛談形而上的老高經常舌戰不休;其實兩個人都知道本身的觀念不夠成熟,不能肯定什麼,但這樣空辯一番,多少可以填補心裏那種空盪。
  「老高,你又溜了課,你真愜意。」
  南森上完社會學概論,跳下階梯來,就發現老高頭上插著一朵花,坐在草坪邊的廊影下逗弄一隻繞著那朵花飛旋的蝴蝶。
  「你忘記了?我是免修英文的。」老高說:「我這該是榮譽溜課。……甭靠近我,這個穿裙子的正跟我談著戀愛呢。」
  「說話別那麼低級!」一個挾著書走過的女孩轉回頭,帶著慍怒的神色,責問說:「你說清楚點,哪個穿裙子的正跟你談著戀愛?」
  老高叫她問楞了,忽然又笑說:
  「妳完全表錯了情,我是指這隻蝴蝶。妳瞧,我頭髮插上這朵花!逗牠半天,妳這一打岔,她飛了,……應該是說:是妳使我失戀了!」
  女孩紅著臉,很尷尬的笑起來說:
  「你真有點……神經。」
  「他一點兒也不神經,小翠。」南森趕過來解釋著:「他是個哲學家,二0四室的怪物。」
  叫小翠的那個女孩子,怔怔的楞在那兒,不知是該走好呢,還是不走好呢?她跟南森同年同系,已經很熟悉了,小翠這外號,也是南森送給她的,他解釋說:她像一條『小小的翠條魚』。
  「來來來,我來跟你們介紹,」他見老高和小翠都在發怔,便打圓場說:「這是外文系老高,這是小翠。你們不罵不相識,也算有緣。……妳下節沒有課?」
  小翠搖搖頭。老高捏著那朵曾被蝴蝶追戀過的花站起來,朝小翠笑著。
  「沒有課,我請客。」南森說:「到福利社,聽老高談哲學去。」
  一個頂真純的女孩子,真有點兒像怯怯的初生蝶那樣容易捕捉,她實在也很樂於接近像老高、南森這樣 —— 帶幾分落拓不羈氣質的男孩子,而不太喜歡那些蒼白、孱弱、又拘拘束束的、會走路的木頭。
  「你當真祇準備跟蝴蝶談戀愛嗎?老高。」在福利社裏坐下來,南森叫了黑松沙士,沙士的液體在杯緣浮騰著,他的話也自然的浮騰起來了。
  「我打算花點兒時間,去聽聽哲學。」
  「對哲學那麼有興趣?」小翠玩弄著吸管:「我簡直弄不懂,要弄一堆抽象符號,怎會那麼熱狂?」
  「當然,」老高說:「女人是現實動物,當然討厭抽象。而……蘇格拉底說:家有悍妻,男人只好做哲學家。同時事實可以證明,眼前教授哲學的,沒有幾個是女人。所以我老高說:唯女人與蝴蝶不需要哲學,—— 祇要有青春,自由和美,儘夠了!」
  「你硬是把左話拿來右說。」小翠翹起嘴唇,啜了一口飲料說:「男人才是現實動物,爭權勢,講政治,好美名,而女人才是天生的哲學家,就拿蘇格拉底的話來說好了:悍妻專門製造哲學家,那麼,她們不是教授嗎?不過教育的方式不是灌輸,而是激發罷了!」
  「好啦好啦,」南森說:「一見面就抬槓,我替你們兩人不好意思。我呢,實在較為接近文學,文學比較有人情味些,文學裏面的哲理是蘊含在生活裏面,不可抽離的。那些形而上啦,道啦,表象世界啦,意志世界啦,涅槃境界啦,本質啦,存在啦,……祇是在製造精神病罷了!一個老農夫不去學哲學,照樣實實在在、快快樂樂活一輩子!而哲學家往往去坐精神病院的電椅,我說老高,如果是這種鬼哲學,你不聽也罷!」
  「喝,羅密歐也在談哲學?敢情是戀愛哲學罷?」
  南森抬起頭,看見大娃娃笑嘻嘻的用書夾指著自己,便也笑著說:
  「我願意請客,要是妳又忘了帶錢包的話。」
  「錢包倒沒忘記帶。」大娃娃說:「可是裏面沒有裝錢。 —— 我並不是存心想揩油來的。」她坐下來,福利社的女孩又添了一個杯子。
  「繼續談你的罷,」她說:「哲學怎樣?」
  「哲學會使我做一輩子王老五。」南森說:「我寗願在這個禮拜天下山,逛逛街,跑跑舊書攤。我剛才祇是在勸老高不要聽哲學,我們歷史上,屁股不離板凳的清談之士太多了!所以我不願意搞那玩意兒。」
  「你當然有權利不搞它,不過你實在無權輕視這個學門。」老高說:「和文學比較起來,哲學算是更上一層,處於指導人生的地位的。它要澈底探討一般人覺得枯燥難懂的事物,諸如生命本質,宇宙本質………它有時簡直是在測驗人類的智慧,擊碎人類心靈的空殼,硬填進一些使人類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的東西……。」
  窗外,鳳凰木的羽狀葉好綠好涼,而方桌上的兩個大男孩卻把兩個女孩冷在一旁,熱呼呼的抬起大槓來了。起始幾分鐘,兩人還言不離道,抬到後來,忘了原先的話題,竟互拍著桌子,大聲爭執起來。
  「生命是愚蠢的,它總在盲目浪費。」老高說:「文學的情感,只是使人迷眼的霧障,對於真正思維,是有害無益的。」
  「生命跟情感能分得開嗎?割掉你的有情感的腦袋,你還能做一個完全冷靜的哲學家嗎?」南森激動起來,立即用一連串的問題反攻過去:「我們都是黃帝子孫,愛民族的情感就不哲學嗎?我選社會系,學了新知識去服務社會,改造社會,難道不要靠真誠的情感嗎?抽掉情感的哲學家,要是對人類沒幫助的話,他儘可以關在自己的那個學門裏研究,不必翹著鬍子,來指導,來干涉別的學門,哲學可以獨立,但它不是統治一切的暴君。」
  「熱情把你腦袋沖昏了,哈老哥,」老高苦笑說:「現實中所產生的現象像閃電,一刹那亮過去,只留下一片黑,太虛浮!太缺少意義。」
  「你這是中了存在主義的洋毒了,老高。你不能這樣的消極,真的,你應該去吃中藥,先瀉它一瀉,然後再拿點民族的生活去進補。」
  「無關消極積極的問題,生命本質是如此的。」
  「我說有關,老高。我認為生活態度是重要關鍵,它可以從根本上變更生活苦樂的。」
  「我說無關。生命本質才不會理會你的態度!」
  「我偏說有關,人過的是實在的生活,管它娘的生命本質不本質!」
  「無關,無關!」老高的手肘一揮,揮掉了一隻黑松沙士的瓶子:「哈老哥一世殿下,你用你的大腦仔細想一想:你難道僅以適度的現實生活為滿足?你的需求渴望,竟是這麼單薄?」
  「我管那麼多?樂觀奮鬥,就是最好的方法。你聽說過哈老哥也會做出李白那樣的詩來嗎?……你聽我唸一首五言絕句罷。」他啜了一口冰沙士,吟著:「大肚能容物,何懼踢皮球?一杯冰沙士,足忘千古憂!」
  「哈哈,」大娃娃在一邊拍手笑說:「先是抬槓,如今該變成吟詩比賽了!哈老哥已經吟了一首!高原,—— 我們的哲學家也該和上一首罷?」
  「我喝的是汽水,不是酒,」老高說:「我沒有羅密歐那種厚臉皮,硬把他那種臭詩去比李白,我還沒醉到那程度,我吟的只是打油詩罷了,妳們聽著:『老高談哲學,戀愛找蝴蝶,老耼吓一跳,莊周也氣彆!』……怎樣?妳們也該各湊一首,熱鬧熱鬧!」
  「小翠妳吟罷?」大娃娃說。
  「不成不成。」小翠說:「我根本不會,只……只有喝汽水的能耐。我看,還是大娃娃姐姐來罷。」
  「好,」大娃娃說:「你們兩人抬槓不算,連吟詩也都帶點火藥味,各自標榜,我呢,只好權充魯仲連,替你們調解調解算了。……『文學也是學,哲學也是學,各學各的學,何必窮饒舌?」……小翠,該妳了!」
  「等一會。」小翠打開書夾,背過臉在寫著什麼。
  大娃娃趁這時問南森說:
  「這個週末,你準不準備下山?」
  「逛舊書攤。」南森說:「妳呢?」
  「買東西,順便想看一場電影。」大娃娃說:「哲學家去不去?台中不比台北,—— 學生一律半票。」
  「沒那勁兒,我只想躺在我那隻安樂椅上,搖一搖,抽幾支烟,看半本沒看完的書。」
  付賬的時候,福利社的女孩說:
  「瓶子打碎,杯子也碰缺啦,瓶子一塊,杯子六塊,一共要加七塊錢。」
  「我的老天,我得承認老高這種哲學家真夠厲害了!」南森叫起來說:「我請客,他破壞,我花冤枉錢,他笑痛肚子,這就是他的哲學?……我是窮老鼠呀!」
  小翠撕了一張紙條塞在大娃娃的手裏,一路笑跑了,兩人問大娃娃她寫的是什麼?大娃娃打開已經揉縐的紙團兒一看,原來也是一首打油詩,就唸說:
  「兩個王老五,抬槓充老虎;仔細看一看,還是小老鼠」
  「唉,想不到小蝴蝶也幽了我們一默。」南森說。
  大娃娃領頭大笑,一直笑到林蔭的那一頭;這是年輕人在課餘時刻的生活方式,嚴肅的爭論和一種近乎放肆的鬆快,恆使他們的自覺生命充滿了蓬勃的朝氣,『飛一飛,撞-撞,』幾乎成了好些人的口頭禪了。實在的,沒有誰自以為是權威,沒有誰急於過早肯定什麼,他們祇有赤裸裸的展放,活生生的汲取。
  這樣,大度山很快就顯得狹隘了。
  南森的心裏有著初長的虎牙,又野又銳,他渴望著週末,好讓他啃一啃山下的那座文化城市。
  早在高中時代,黎南森就孕有掌握並且處理自己生活的慾望,他對這方面所需要的,是全部的自由。比如在樂意節省的時候儘量節省,必要開支的時候儘量開支,他覺得計算金錢,不在於它的數量,而在於花費或是節省它的意義,—— 這意義只有經由自己,才能判斷出來。就拿穿衣來說罷,自己並不覺得牛仔褲、BB褲、花襯衫有什麼時髦,也不覺得燙得筆挺的校服能加幾許學問?假日裏,自己總愛穿鐵灰色的長褲和灰藍色的襯衫,—— 屬於自己的生活,選擇和愛好是不該由第三者批評和干預的,當然也沒有必要對誰去說出一番理由來。
  即使衣服舊一點,甚至有些褪色呢,也不要緊,只要洗得乾淨,穿在身上覺得舒服輕便就成,為什麼一個年輕人要被社會古老的習俗和新興的時尚鎖禁著呢?
  這完全是個人的生活啊!
  今天,社會上有若干成年人,總有意無意的用他們成人世界中若干已經凝固的觀念,把年輕一代的思想、行為,甚至生活細節拘壓著,希望把下一代琢成與他們相同的生命模式,但活力卻喪失了,對於整個民族來說,究竟是一種獲得呢?還是一種損失呢?……當然,這是深廣的大問題,南森並不急於去尋求解答。也許適度的,感覺上的拘壓,是一種均勻的制衡力量,對年輕人是有益的,至少可以使他們自省自察,或把它當成鍛鍊,可是,對於個人生活的自由界限,他是亟力企望保有的。……愛聽什麼樣的音樂,愛讀什麼人的作品,愛作什麼樣的郊野活動,愛梳什麼樣的髮型,愛看什麼樣的影片,年輕人一樣應該保有他們選擇的權利!
  成年人在干預或指摘年輕人生活之前,應該先干預或指摘當前的社會。但凡一個健全潔白的社會,決染不出灰、黃、黑色的青年習性來的,把一切都移壓到年輕人的頭上,那就是『捨本逐末』了。何況南森自己的生活,是自己足以能夠掌握的呢!
  「決定下山就下山!」他跟自己說:「找一家有古典音樂的咖啡室,泡著,看書去。」
  「看書什麼地方不能看?非得擠沙丁魚似的擠校車?」老高又在那兒窮挑剔了。
  「感覺不同。」南森說:「老賀,老蘇,你們誰有志-同?」
  「我得練網球。」賀良唐說:「早已約定了的。」
  「我是登高望遠 —— 看密斯。」老蘇說:「女孩與大度山,相得益彰,風景襯托了她們,她們也點活了風景,我來它一個人物景物化,看多了,去心火的。』
  「拿女孩當風景來看,你算是大煞風景。」南森說:「看而不娶,非禮也!有機而不談愛,傻蛋也!—— 這是本大肚山人的名言,你在捏腳丫的時候,不妨多參悟參悟,吾神去也。」
  逢著這樣晴朗的週末,學校裏大部份同學都要下山跑跑。有的是吃膩了胖子老王的牛肉麵,進城換換口味,有的是去採購日用品,順便看場電影,有的是耐不得大度山的清靜,要到軟塵十丈的街頭上去逛逛,所以班次很少的校車總是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南森知道這一點,可又不願花錢買票,去坐公路局的客車,他寗願不吃晚飯,搭三點多鐘的車子下山,省下票錢,到台中去吃麵包,因為逛舊書攤買書,必須要在白天。
  「哈老哥,你去逛台中?」在車上,有人跟他打起招呼來。南森並不認識,也不知對方是哪一系的,反正是同學,一聊就會熟悉的,他就說:
  「不是,我是把自己送上街去,讓台中逛逛我。」
  「很哲學,很哲學。」
  「不,應該說是很文學。……我是從台北來的流浪人,被煤烟和車屁燻大的,台中有知,逛了我身上的煤烟味和汽油味,她就應該驕傲,—— 她究竟是一座寬敞乾淨的城市。」
  「這祇是因為你不是這兒長大的。」一個說:「也有人說敝老家台南如何如何的美,其實,你要真去觀光的話,人坐在汽車上,腸子都能叫顛斷掉!……好些條街沒有行人道,車子還算開得慢的。」
  「還是高雄最美了!馬路又寬又直,椰子樹綠油油的,硬是一股熱帶都市的風情,」一個挺秀氣的女孩子,用曼妙的聲音說:「愛河該多美?尤其到夜晚,河兩岸亮燈的時刻,千萬條光柱在波上晃,水晶宮似的,簡直使人有忍不住要跳下去撈一把的感覺。」
  「我是高雄人,」一位男回學說:「我確曾跳下去過,不是游泳,因為我沒脫衣服,而且……而且那時候正是冬天。」
  「嘿,高級!不二價的高級!」南森說:「你一定是唯美派人物,比王爾德還要純粹。想當年李白投江,為了要撈月亮,你撈的是什麼?」
  「還有什麼?」那同學說:「就是那讓我滑跌跤的,該殺的香蕉皮!同時我要告訴各位!愛河不是適宜『永浴』的地方,—— 它的水是鹹的,而且帶著腐木的臭氣,你只要喝過一回,就覺得那城市不可愛了!」
  校車飛駛著,兩旁的木麻黃在風裏呼嘯,車上爆出的笑聲,卻比車聲和風聲更響。在東海,只要有一群青年人聚在一起,立即就熱呼呼的展現了他們各自的生活和各自懷有的感情,感覺這堂課,真是永遠上不完的。
  「如果你日後競選市長,你會把掃蕩愛河兩岸的香蕉皮,淨化河水當成政見罷?」挺秀氣的女孩說:「那我得先投你一張精神票。」
  「啊,那當然。」喝過臭水的青年人說:「我假如當選市長,整頓了愛河之後,還得豎起一塊牌子,寫的是『本愛河是甜的,保證沒有大腸菌,歡迎來此撈月亮〈永浴亦可〉附註:東大回學,八折優待。』……你們想,我會生意興隆嗎?」
  「很難說,」南森笑說:「這年頭,很多青年都講『存在』,他們寗願賴在世界上大喊虛無,如果缺少香蕉皮推動的話,他們都祇願做岸上的『蝴蝶』,不願做水裏的『鴛鴦』!當然,—— 爭著去喝『洋』水例外!」
  就這樣,在週末的假日裏,他們放肆的笑聲帶給了這座城市?……東海的,成大的,中興的,逢甲的,中一中,中二中的,靜宜的……太多太多快樂的臉,涯流進公園,電影院,書店和鬧市。他們來挖掘感覺,汲取生活裏的學問,或者發抒他們自己的感情,這城市因為他們的匯集,分外的顯得多采多姿了。
  跳出車門之後,南森就獨自踱開了。一個人,陷在某一種游絲曳盪的思緒裏面,悠悠的吹著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口哨,那感覺,使他腳步飄浮,真像是一彎寂寞的、細細的流水。
  經過一家高大的建築物面前時,他又碰到了那個在車上遇著的,挺秀氣的女孩子,她正仰起頭,仔細看著那座新完成不久的建築物,南森走過她面前,她用她那雙會說話的黑眼,跟他打了個招呼。
  「妳是學建築的,我猜是。」
  「你是哈老哥。」女孩說。
  「誰告訴妳我是哈老哥?我頭上有字嗎?」
  「大娃娃說的,」女孩用發亮的黑眼盯著他:「你頭上長著一頭漆黑發亮的野草,……我們宿舍裏,有很多人都認識你,老遠的-瞧見你,就羅密歐羅密歐的亂指!她們全說你很有趣,是不是?」
  「妳猜錯了一點點,」南森說:「我祇能算『準』哈老哥,因為我缺少一個愛撒嬌的漂亮太太,更缺少一個愛管閒事的丈母娘。告訴我,妳是不是建築系的?」
  女孩搖搖頭,笑得很迷人:
  「你完全猜錯了!我只是對建築有興趣,而且不是工程方面,只是建築的藝術。你去哪兒?」
  「舊書攤。妳呢?」
  「坐卡門」她陝著眼說:「你沒去過卡門嗎?那是市區裏的東海之家,咖啡和冷飲都很便宜,情調美,音樂又非常的古典。」
  「好地方。如果有坐,我也會去卡門坐一坐的。」南森說:「離開台北,我很懷念明星咖啡店,那是安安靜靜的、看書和談夢的地方。」
  挺秀氣的女孩很自然的揮揮手,走了。他不知道她是哪一系?叫什麼名字?這是不關重要的,反正兩人已經很熟悉,就是了。東海的同學,都像是一個林子裏的鳥,同樣的生活背景,使他們吱吱喳喳的縮短了彼此的隔膜和距離。
  南森並不急於要幹什麼,一個人在街上逛著,這裏站一站,那裏看一看;寬敞的街道,整潔但看不出建築智慧的店屋,跟台北差不多的櫥窗設計,裏面陳列著等待人去購取的秋天。
  他逛到中華路,那兒有幾處舊書攤的攤位,可供他在裏面挑揀寶貝。是上週的週末罷,他從一家的書架上,找到了全套的「文藝新潮」雜誌,他僅僅花費了二十五塊錢便買得了它,心裏高興得簡直要大聲的吹口哨。不知為什麼,使他近乎發狂的珍惜著,喜愛著那些舊書;悠遠的,有些竟超過自己年紀的時間,烙印在那些冊頁上,有些曾被雨水浸泡過,有些留著火燒的殘缺,有些被白蟻啃蝕了,書頁間留下很多不規則的小洞穴,使人想起它們歷刼的過程。他也頂喜歡嗅那些書籍的古舊氣味,覺得那一張張泛黃的書頁,要比當代蒼白的新書有生命些,也透發著智慧。
  可惜這幾家書攤,都沒有他所要購買的書籍。
  他又逛到公園附近的圓環邊,那兒也設有幾處規模很小的舊書攤子。背靠著多鬚多葉的榕蔭,南森很清楚,購買舊書,一要泡時間,二要碰運氣,有時一本都找不到,有時也會發現令人驚喜的意外,這一切,都得看人有沒有足夠的耐心。
  他找著一隻圓櫈坐下來,不停的翻索著。接近黃昏時分,太陽變得溫柔了,隔著一排綠樹,公園那邊的池面上,盪起柔和閃爍的微笑。翻著翻著,他的黑眼睛閃亮起來,他找到了一冊半新的傑克.倫敦的創作『雪虎』,另一冊封皮已經脫落了的『有島武郎』小說集。
  一群一群人的身上浴著斜陽的光,影子似的從他身邊閃過去,有的人不小心碰著了他的手肘和背脊,南森卻沒有覺著,他的心神全被那兩本舊書佔去了。
  他一直就喜歡傑克.倫敦,喜歡他那種表現在作品當中的粗獷的性格,和深入透達的刻繪。在『雪虎』裏,他描寫著一隻生活在雪野狼群當中的,具有野狼血統的狗生活情境,即使才翻閱片段,他已經迷上了。
  而在日本許多作家當中,對於有島武郎,他有著強烈的偏愛,他喜歡那種帶有濃郁的北海道風味的作品,甚至超過芥川龍之介很多。他覺得,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像河童,點鬼錄……是才華燦然的,多奇想的,而有島武郎的作品,是平凡穩實的,字裏行間,有著一種沈鬱的被壓抑的,深厚的同情……。
  書攤的老闆曾經招呼過他,見他無動於衷的埋頭看著書,便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氣,等待著。—— 他希望能夠成交,多賺幾塊錢回來。這時候,有一個高高胖胖,紅面孔,棕頭髮的女孩,抱著一大包剛買好的東西,從人群裏走過來,在南森背後站住了,冷跟看著南森,翹著嘴唇想跟他說什麼。
  書攤的老闆向她打手勢,有些央求她開口的樣子,於是,她靠近他的耳邊,輕輕叫喚說:
  「哈老哥,……哈老哥!」
  南森沒有什麼表示,雖然有聲音在他耳畔響過,立即就彷彿被晚風吹走了,他祇隨意的「嘿」了一聲,仍然埋頭翻著書。那女學生的臉頰有些鼓脹,她顯然生氣了,以為他是存心冷落她,她哼了一聲,用手帕打了他一下,甩了一下頭髮,轉身跑走了。
  「嗯,這是怎麼一回事?」南森這才抬起頭,揉揉眼,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跟書攤老闆說:「是你拍我?」
  「哪兒是我?是你的一位同學罷,她叫你不應,自己走了!喏——」他指著那遠去的背影說:「就是她,那棕頭髮,高高胖胖的女孩子。」
  糟了!我不該得罪大娃娃的,這得跟她去道歉才對。
  「這兩本書,客氣點,怎麼算罷?」
  「新的一本十塊,破的那本,你給五塊算了!」
  南森又差點要笑出聲來,這書攤的老闆想來夠外行的,這樣兩本好書合在一起算,僅僅討價一張電影票錢,而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裏,居然沒有人來爭著買走它?……仔細想來,非但不可笑,反而有些悲哀了。他急匆匆的付了錢,想追上遠去的大娃娃。
  而街上已籠上一層蒼茫的暮色,初亮的燈球在遠處閃耀著,大娃娃的背影,早已沉入市街上一串串的燈火之中,看也看不見了。
  帶著些兒歉意,他在入暮的公園裏兜了幾個圈兒,沒有找著她。忽然他想起『卡門』來,也許她會到那裏去的,自己何不順便買它兩截乾麵包,到那兒去,一面看書,一面吃晚飯,如果碰見大娃娃,就當面跟她道歉,低聲下氣一點也不要緊。
  他推開卡門咖啡室的門,立刻被埋在一種情調幽寗的,灰藍色的燈光裏。他在樓下看了-看,沒見著大娃娃,便走到樓上去,樓上更寬敞,更清靜些,一共不到十個人,零零落落的分據在各自的座位上,他選了一個角落靠窗的檯子。
  初次到『卡門』來,在感覺上,還不太習慣,祇覺得它有幾分像台北的『明星』,燈光比較黯了一些,地方卻略為寬敞,盆景的擺設極佳,頗有置身田園的意味。棕櫚樹的大葉子綠潑潑的,淡影描落在很有線條美的新型圖案壁上,別具幽趣。桌面是雲白色大理石板鑲嵌的,很光潔,很瑩冷。侍者都是笑容可掬的男童,單是這一點,已經夠高級的了。
  「來一杯紅茶罷。」他說。
  在『明星』也是這樣的,花極少數的錢,躲在冷氣裏看半天的書,六塊錢一杯明星紅茶,帶著些伏特加酒的味道,古典音樂輕輕的流灌到心裏,好樂!……久而久之,喝紅茶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叫了紅茶,他開始獨個兒啃起乾麵包來,這就是他習慣享用的晚餐之一,細細嚼嚥,滋味無窮,且可邊吃邊看。
  音樂播的是孟德爾森的小提琴協奏曲,這是一首舉世聞名的曲子,旋律那樣的優美輕柔,那些跳躍的音符,彷彿在青藍色的燈光裏幻成一環柔帶,把人心繞繫著。室中的一簇盆景,堆成一座層次分明的小小花塔,五顏六色的花卉,寗和的開放著,使空氣裏滲進一份淡淡的花香的氣息。靠邊有一道長方形的亮燈的水櫃,水藻盪動,好些奇異的熱帶魚,在活潑的游著。
  可惜大娃娃沒在這裏,自從認識她之後,就沒能找機會跟她單獨深談,彼此增加了解,要不在她的眼裏,也許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嘻嘻哈哈的人了,至少,他要使她了解自己嚴肅認真的一面。
  他慢慢的品著紅茶,嚼著乾麵包,用一種鬆快的姿勢,頭靠在沙發背上,伸直兩腿,唯一的遣憾是燈光太黯淡,不適宜啃書,可是對於這兩本新買得的書,他有著很渴切的閱讀的欲望。
  「噯,你們這兒可有蠟燭賣?」他問一個侍者說。
  「對不起,先生,這兒從沒賣過蠟燭。」
  「請你幫忙買支蠟燭來罷。」
  侍者搖搖頭,睜大眼睛:
  「這一帶全沒有賣的,那得到香燭店或者雜貨店去,才能買得著。」
  嗨,為了要看這兩本書,只好自己去買罷。南森剛跑下樓,侍者以為他要走了,把賬單遞了過來,他懶得跟對方費唇舌,丟下四塊錢就走,侍者卻把他那杯沒喝完的紅茶給收走了。
  南森跑了好幾條街,才把蠟燭買著,重新跑回『卡門』的二樓,一推開門,就碰見那位侍者,那侍者把他望了又望,笑著說:
  「先生,我以為你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南森一看,自己的那張檯子被別人佔了,那杯沒能『物盡其用』的冰紅茶也不見了,能皺眉說:
  「我請你去買蠟燭,你不願去買,害得我跑了好幾條街,不能回來!—— 我是要看書,嫌燈光太黯了呀!」
  侍者一看情形不對,便堆下笑險說:
  「可以,可以,當然歡迎,不過,請這邊坐罷,……我原以為您會賬走了,所以收了茶,那檯子已經被那位小姐坐了。」
  「好罷,」南森抹著汗說:「我輸給你了!」
  「哈老哥,你不過來?」原先他坐過的地方,一個女孩這樣的招呼著他,他這才看見,她原是那挺秀氣的、介紹他到卡門來的女回學。
  「呵哈,原來是妳?……我剛剛來的時候,怎麼沒見得著?」南森坐過去說。
  「你急匆匆的挾著書,東張西望的像找什麼,一會跑來,一會又跑走,我在樓下跟你打招呼,你連理都不理,」女孩說:「我以為你不認識了呢!—— 你吃點兒什麼?紅茶?還是咖啡?」
  「冰,冰開水一杯。」
  他知道,不單是在『卡門』,在任何咖啡室裏,冰開水都是免費供應的。至少至少,他要多喝幾杯冰開水,以彌補那半杯紅茶的損失。
  「你帶蠟燭來幹什麼?哈老哥。」女孩說。
  「原打算點上它看書的,沒想到會碰著妳。」南森說:「一個人看書,我所欲也,兩個人聊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寗捨看書而取聊天可也!」
  「哈,那你蠟燭不是白買了?」
  「不,把它賣給『卡門』的夜晚罷,聊天更需情調,我們這算是對著盆景和熱帶魚,開-場燭光晚會罷!……今晚上,我們算是正式認識,也許……不,我倒真希望許多許多年後,我們還能懷念起今夜點在『卡門』的燭光!」
  「你是在唸詩?」
  「不,我是在唸我自己創作的台詞。」
  他向侍者要了火柴,把那支蠟燭點燃起來,立在一隻玻璃的煙灰缸上。
  「可是,哈老哥,你的記性實在不太好,」女孩子調侃的說:「你當真不記得,最早我們是在哪兒見過面了嗎?你想想?」
  「在校車上。」南森朝空眨眨眼,肯定的說:「最先,我認識了妳的鼻子,然後,又認識了妳的眼睛和頭髮!如果我說:妳的鼻子很希臘,也許就沒人挑剔的了!」
  「你的頭髮很野草,同樣沒有可挑剔的。」女孩說:「只是你的記性不好,連夢谷的那場跳舞會都忘光了!」
  「妳在那兒嗎?那是我們系裏的迎新會呢!」
  「我是被拉去當示範的。」她說:「我讀中文系,卻也是土風舞社的負責人之一,也許我們該懷念的,是夢谷的那堆野火。」
  南森哦了一聲,他突然的想起她來,她踏著熟練的舞步,細碎又輕盈,她優美的舞姿,像一隻繞火飛旋的燕子,她的背影,很像眉珍的。今夜,燭光映照著這女孩青春嬌媚的臉,卻照不著眉珍伏案彎腰的脊背了。燭光搖曳著,連小小的熱帶魚也懂得游向光亮,如許沉重的生活的背負,會不會使眉珍過早的凋謝在那片都市的塵霧裏呢?雖然她夠野性,也夠堅強,但從年齡上看,她仍該算是一個還沒完全成熟的孩子,她該擁有青春期的一切快樂和一切夢想……。
  「你在想什麼?哈老哥。」
  「音樂。我在聽。」他說。
  音樂變換著,也像翻書一樣的翻過了孟德爾森、巴哈、莫扎特,如今臨著的,是沙拉沙特的『流浪者之歌』,激起他情緒上的久久難以平復的波瀾。那帶著中東風味的曲子,低沉黯啞的賡續著,輪復著,好像在印度恆河邊,跟隨著擺渡船舷起伏的波浪,又好像絆著撒哈拉大漠裏的砂石,把被鈴聲催眠了的駱駝的焦灼、乾渴和長途的寂寞都刺醒了。被命運左右了的歲月,就該是那樣寂寞,那樣難熬罷?
  唉,眉珍,我們的記憶裏,只有暴雨,沒有火光。妳不是願意接受廉價同情和憐憫的人,但總該接受友誼的祝福罷?妳這樣的遭遇,不僅是怨什麼,恨什麼就能解決得了的,以妳那樣的才華竟委屈為校對,而那些寫書快過打字的機械寫匠,一本書就能夠買下一座高樓,這責任並不在妳,過錯也不在妳,讓社會睜開眼去自省罷!
  「噯,先生,」侍者的聲音把他的沉思給打斷了:「這字條,是剛才那小姐留給你的。」
  「哦?」南森這才發覺,他對面的那個女孩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悄悄的走了。
  他打開那張字條,上面寫著 —— :
  「留給哈老哥:看書誠可貴,聊天價更高,若為音樂計,兩者皆可拋!附記:女生宿舍十一點關門,今晚不巧,—— 我穿的是全高跟,〈很不適合爬牆的鞋子。〉再見。
      美倩留」
  「卡門什麼時候打烊?」他問侍者說。
  「十點半。」
  南森看看腕錶,九點正,離開打烊還有一個半小時,這位美倩怕也跟大娃娃一樣的誤會我冷落人的了!管她們怎麼想去,益發多得罪幾位,再到女生宿舍門口,吹口哨道歉就是了。
  「再跟我來一杯。」
  「紅茶嗎?」
  「不!……還是你們不要錢的飲料 —— 冰開水。」
  侍者也很知趣,他乾脆拎了一大瓶,笑說:
  「先生,要喝你就自己倒罷,省得我樓上樓下的跑腿,別忘記,那邊是WC。」
  南森也呵呵的笑出聲來,他取出乾麵包,幽回一默說:「你這瓶水,正好夠泡開我的麵包,我懶得解扣子,扣扣子,替卡門義務沖洗便所。」
  「你是東海大學的,我猜是。」侍者說。
  「你猜對了!但是,你怎會猜我是東大的?」南森饒有興致的問說:「總該有些理由罷?」
  「當然有。」侍者說:「我也參加了中區聯考,差了三分沒能進東海,不但是考卷,連幽默也輸你們三分。……別的學校不想進,特意到台中來捧一年盤子,沾上點兒東海味道,希望明年上榜。」
  「東海同學叫人,向不叫『先生,先生』的,」南森說:「我叫哈老哥,希望到明年,我是你正式的學長!你如果唸社會系,可以坐我的位子 —— 椅縫裏有一隻常常吻我屁股的臭蟲。」
  「臭蟲有什麼好?」侍者說:「我沒有你那麼胖,也沒有你那麼多的血!」
  「牠卻會告訴你,—— 不要老想坐在課堂裏,就自以為唸完了這所大學。」
  「幽默透了,學長,」侍者立正挺胸說:「歡迎你經常到卡門來。」
  「那當然。」南森說:「你得多多準備這種最便宜的飲料,—— 冰開水。」
  年輕人和年輕人之間,有一種很特殊的膠著性,略為碰一碰,就黏上了,對方姓丘,南森說:
  「好姓,正好是孔老夫子的下面半截兒,他是當年的老丘,你就是現代的小丘,……有教無類,這話是老丘說的,你小丘今年捧盤子,明年進東海,不但合邏輯,而且有根據。」
  「我要去換唱片了!」小丘說:「你要聽什麼?」
  「柴可夫斯基的『悲愴』。
  小丘離開了,隔不上一會兒,那首B小調的交響曲便鏗鏘的響起來,如夏日薄暮時驟來的急雨。他把蠟燭熄掉,祇是靜靜的坐著。樓上的客人彷彿不願忍受那種使人窒息的悲愴,一個個悄悄的溜走了,整個卡座裏,祇有他一個人沉陷在沙發上,他整個的情緒都捲進了那股音樂的狂潮。
  鮮花在展現著它們的顏色,熱帶魚停留在水藻下,好像矇矓的睡去了,南森呆著看天花板,低低的吊燈和圓圓的藍色燈罩,就覺得自己站立在這樣一座幻想的崖塔上,面對著的,是無限的空曠和浩浩的荒涼,自己一直猛啃著書本,但在這樣巨大的背景比映中,彷彿變得微不足道了!對於人世間一切事物,自己究竟懂得多少呢?……大學這名詞,乍聽起來很有些兒學術的味道,剛進大學之門的青年人,總有些天之驕子的自負,可是,當自己卸脫這份虛無的傲感,面對著廣大的生活海洋時,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巨鯨,祇不過是常在淺水中喋喋的沙丁。
  「就要打烊了。」小丘來提醒他。
  「酒店關門,我就走,—— 這是丘吉爾的名言,在東大非常流行的。」南森說:「再見!謝謝你的冰開水。」
  他挾著書,懶懶的走出了『卡門』。
  才十點半,『卡門』打烊算是太早,市街上的燈火還旺呢。南森趕到火車站前廣場,最後一班到東海的公路局的車子已經開走了。這傢伙得走路回去啦!他迎著清冷的夜氣,挺愜意的走著。『卡門』真是個挺不錯的地方,以後假如要去看書的話,得先準備一支蠟燭才行!
  走夜路吹口哨,晃晃盪盪的走出市區,南森的平腳板已經在隱隱的作怪了!他想起前幾年看過的一部小說,描寫抗戰期間青年們在戰地跋涉的戰鬥生活,他們能夠揹著沉重的背囊,一天走上百里的路程,難道我連這點兒路也走不下來麼?這樣一轉念,他便咬咬牙,走一步!就喊一聲:「抗戰!」—— 同自己的腳板「抗戰」!
  公路上的行人越來越稀了,一輛計程車,突然停在南森的背後,裏面擠著好幾個男回學,向他大喊說:
  「哈老哥,你是收容對象!上來罷!」
  「喝!不加錢罷?」南森說:「我是夾帶。」
  「不加。」
  等南森坐下之後,那同學說:「祇是按老價錢,—— 每人五塊!」
  「哇,」南森叫說:「我沒有坐著車,祇坐著了腿。」
  「坐腿的,另加兩成坐腿費!」那同學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調換一下,我坐你的腿,讓你坐車。」
  「我願意照加。」他說著,一連顛了幾下,顛得下面那回學哇哇叫,他這才接著說:「不用叫,就算是沙發罷,也得要先試一試彈性。……」
  他們這樣打趣著,全車都充滿了鬨鬨的笑聲。
  回到學校,像夜鳥飛回黝黯的林子,林葉和星芒,在人頭頂上構成一種溫寂的碎語,路燈光青青的,從這裏那裏來,雜亂鋪陳著樹影和人影,他回到二O四室,人有些鬆快過度的倦怠感覺。
  那麼,把一切都交給明天罷。
  他很快就睡著了,—— 像一隻吃飽了的獅子。

[前頁] [頁首] [後頁]



TXT台灣
1977-1981 © 2016
Design: TEMPLATED | Images: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