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在成功嶺上曬了火辣辣的太陽,人人都變成烤熟的紅蝦,太陽熱辣辣的刺在人新剃光的頭皮上,汗水滴在嘴裏是苦鹹的。老蘇永遠有最鮮活的形容,管它叫「曬鹽新法」。
  「我們是在接受陽光的蒸餾!」他說:「三個月的汗水,能曬出二兩鹽來。」
  「二兩鹽,相同於兩毛錢的代價。」老高說:「可惜格於法令,──不准使用代金。」
  老蘇和老高兩個活老百姓,因為常鬧笑話被處罰,已經變成風頭人物,隊長說他們一個是勞萊,一個是哈台。頭一天集合,老蘇遲到,滿嘴都是白沫子,隊長以為他發了心臟病,他舉手敬禮,手裏正抓著一把牙刷。
  「報告,我心臟良好,正在刷牙!」
  「刷牙動作太慢,為什麼不快一點?」
  「報告,我採用最新的三三制科學刷牙方法,裏面刷三分鐘,外面刷三分鐘,牙盤刷三分鐘,還有一分鐘,我跑了三百碼,中途停下來,紮了兩次綁腿。」
  「你應該縮小編制,三三制改成三二制,你還可以餘下四分鐘,把綁腿打得像個綁腿。」
  第二天集合時,老蘇仍然遲了一步,綁腿鬆了沒來得及重打,一隻手抓著一條,飛揚飛揚,像平劇舞台上表演的天女散花。
  隊長發口令:
  「沒入列的,跪下!」
  旁的人都照著口令實施,老蘇一腳踩在他的綁腿帶子上,朝前一栽,來了一個姿態蠻棒的臥倒,隊長說:「我沒叫你臥倒!」老蘇吱牙吸氣說:「報告,我這是超現實,跪下沒來得及,只好就地打個滾!」
  為這事,隊長罰他星期天禁足,同時被禁足的,還有哲學家老高。老高是在站夜崗時看書被捉著的,查哨軍官問他為什麼在黑夜裏見著人來不喊口令,他囁嚅半天,引用一句成語說:
  「報告,我怕打草驚蛇!」
  「我是蛇嗎?」軍官說:「你這成語,簡直用得非驢非馬。」
  「報告,您就只當是一匹騾子罷!」
  偏巧那軍官是湖南籍,一點也不客氣的沒收了老高手上的書本,而偏巧那本書既不是步兵操典,又不是孫子兵法,而是「查泰萊夫人」。軍官替他記了名,使他有一個足不出戶,又沒有查夫人作伴的星期假日,他說:
  「不要緊,我心理上有準備,只當是大和尚坐關,我不是那種高僧,面壁九年捱不得,至少能捱得過短短的一天。」
  「我們禁足在營區,單單缺了哈老哥也不成話。」老蘇說:「這小子原是浪漫派,如今見風轉舵,改成寫實主義了,他好像很適合當兵呢。」
  「你以為他不會禁足?」老高胸有成竹說:「撐不了兩天,包管他榜上有名。」
  「那倒好,老二○四室的室友,禁足四分之三!」老蘇有些缺氣說:「事情傳回東海去,我們都是壁報上的漫畫人物了!」
  「不要緊,還有老賀代表我們出去呢,他回來,對我們舉行一次度假簡報,我們不就像休了假一樣?」老高說:「這就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老高估量得不錯,第三天,南森也上了榜,理由是:內務不整潔,被子摺成醱麵饅頭,外加他所發明的「最新式擦槍方法」出了問題。隊上鬨傳的「哈老哥」式的擦槍,是用擦槍油傾進槍膛後,抹一塊黃油把槍口封住就成。南森的理論根據是:目前一般擦槍,根本是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出操打野外,槍膛難免落進沙子,每天早晚一頓窮擦,會把膛線全磨損了,依照他這種密封的方法,既節省時間精力,又沒有槍膛生銹的顧慮;開始他祇抹黃油,後來乾脆把槍膛當成小型儲藏室,大塊小塊的擦槍油布全塞進去了!誰知上面來一個突擊檢查,直到最後,南森還為他的方法辯護說:
  「現在並沒有打靶,或是使用實彈射擊,所以,我認為我這種方法……」
  「不要跟我說這些。」他的分隊長說:「你最好先說服總部,修改武器保養的規定。」
  「不要緊,老哈,」老蘇說:「台中市區,我們逛都逛膩了,不在乎這一回。」
  「對,」南森說:「而且,穿著這一身軍衣,一曬一身汗酸味,那些頂著太陽下山逛街的老幾才是傻蛋呢!上面有意成全,要咱們蹲在旁邊,真正的『涼快涼快』,一身清涼無汗,多吃幾碗乾飯,豈不樂哉得很!」
  「我甯願好好的睡它一覺,」老蘇幻想說:「也許會做一場美夢。──夢見咱們圍著野火,在夢谷跳怪怪舞,大吃雞腿和烤肉。」
  「有這等好事?」老高給他來個當頭棒喝:「你未免太離了譜了!依我看,別人去逛街度假,咱們十有八九是集合起來去勞動服務,再不然就是出小操,太陽會把你膀胱裏的水份從頭上蒸出來,成功嶺是純寫實,可不是你做夢的地方。」
  「好罷,那我就面對現實。」老蘇說:「接受這個假日的特別節目罷!我仍然是樂天到底的。」
  南森也覺得,成功嶺集訓生活,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的緊張而又枯燥,當然,這裏不像大度山那樣林木蔥龍,遍地綠茵和那樣的安靜幽美。在這光禿禿的黃土山上,用人工和汗水硬拓出的平原是野氣的,到處都是被腳步踐踏復經陽光曬黃的野草,有一種等待燃燒的感覺。生活恆是動的,天天忙著出操、上課、勞動,跟太陽和泥沙敘上了表親,極難得抽出空閒。但這些學士大兵很有幽默感,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忙裏偷閒,在時間的牙縫裏,傳遞一些花邊新聞,或者找點兒笑料自娛。他不敢說已經從心底愛上了這種生活,至少他確信這種生活對於年輕人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磨鍊。
  假日來了,大部份同學都服裝筆挺的逛台中去了,值星官集合了幾個禁足的老幾,分配一項任務,──打掃廁所,並且說:
  「打掃完畢,馬上報告,我要親自檢查,如果工作做得很澈底,我也許會請准隊長,讓你們下午有機會出去透透氣。聽到沒有?」
  「聽到了!」幾個人答應著,那腔調裏透著悲哀,簡直能媲比樂蒂唱的英台哭墓,狠著心腸的值星官可就不願化成知情解意的蝴蝶,反而皺著眉頭說:
  「這種含不著奶頭的哭腔,哪像是軍人,這祇是打掃廁所,還沒擊鼓赴戰呢。──你!」他指著南森說:「你替我帶隊,要打掃到『香噴噴』的程度,再向我報告,否則,我還有差事消磨你們這幾個老爺。」
  「是!」南森靠腿立正說。
  值星官揮揮手,緩緩的踱回去了。
  「怎麼辦,哈老哥?」老蘇說:「你就是把味精工廠的存貨全傾進糞坑去,它也不會變成雞湯,『香』從何來?──他是存心挑眼兒挑定了!」
  「除非他在一小時之內,患上嚴重的感冒鼻塞,」老高說:「不過,可能性不高,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
  「閒話少說,」南森聳聳肩膀:「帶上工作器具,咱們向廁所進軍罷!我們現在是響應『掃除黃色運動』!」
  打掃廁所這差事不能算太苦,苦是苦在鼻子上,那種強烈的阿摩尼亞氣味像芥末一樣,嗅著了就連打噴嚏,好像遠處有什麼親人在掛念他們似的。
  「乖乖,這離開香噴噴的程度還有一百八十萬哩,把孫悟空請來翻筋斗,也會累出一身猴汗來的。」老蘇說:「頭一回禁足,就遇上這種肥差美缺,咱們真是洪福齊天,猴子遇上如來佛了。」
  「看你賣力了,你不是自稱火車頭嗎?」
  「距離太遠,火車頭管啥用?我可不是農神火箭!」
  「不要緊。」南森說:「咱們越是怕苦,值星官越是得意。現在,我們開一個勞動康樂會,一面打掃一邊唱歌,表示我們樂意,他就沒辦法了。」
  「好,那我們就馬上康樂起來罷!」
  他們真的那樣康樂起來,唱起南森臨時編出來的歌:
  「打掃廁所,真真快樂,真真快樂!
   外面太陽,曬我不著,曬我不著!
   我們生來,喜歡工作,喜歡工作!
   一面工作,一面康樂,一面康樂!」
  康樂確乎是有那麼點兒康樂的意味,可是工作確乎是累煞人的工作。拼命幹足了一個多小時,每人累出一身大汗,才把廁所給打掃乾淨。值星官也許聽著他們的歌聲唱得很起勁罷,沒等南森跑去報告,他就笑著走過來了,看到廁所一塵不染,點頭表示滿意說:
  「諸位同學辛苦了。」
  「我們一點也不覺辛苦。」老蘇說。
  「我們樂意工作。」另一個同學附和著。
  值星官看看手錶,笑說:
  「現在是十點正,離開飯還早,我原打算讓你們解散下去休息,可是你們既然樂意工作,而且把工作當做康樂,那麼,再到太陽底下去康樂康樂也好。現在!」他提高嗓門宣佈說:「現在解散,慢點兒──解散下去把工作器具放好,每人換取一把鐮刀,到操場那邊割草!」
  解散口令一下,大家跑都跑不動了。
  「我說,哈老哥,你這浪漫作風不靈光了,值星官幽了你老哥一默,咱們可慘矣哉!」
  「割草就慢慢的割好了。」南森說:「你可以阿Q一點,把曬太陽當成吃營養鈣片。」
  「屁,太陽就是太陽,怎麼會變成營養鈣片?」
  「你們還不夠高級,──值星官能幽默咱們,咱們為什麼不能幽默自己?」
  「我勉強同意。」老高喘吁吁的說:「橫豎一上午全叫幽默掉了,讓哈老哥表演到底罷。」
  操場那邊的野草很耐心,腳步一不常踐踏它,它們就怒勃勃的高竄起來,成為蚊蚋和小黑蟲的繁殖場。每天晚點時,牠們由基地出動,大舉空襲人的臉額、手臂、足踝等地,使人皮膚紅腫痛癢,尤其是立正的時候,可以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奔於左而目不瞬,但蚊蟲叮於腿而身不動的功夫,似乎更難;除滅蚊蟲的治本方法,莫過於剷除營區的雜草,而雜草這玩意兒是:鐮刀割不盡,轉眼又叢生,似乎存心修磨「學士」兵的耐性,使每位被判罰禁足的老爺都得勞其體膚。
  五六個人蹲在草窩裏,像老鴉孵蛋似的割著草。暑天的太陽底下之熱,使人想著市區有冷氣咖啡室裏之涼,旁的地方熱還只是熱,尤其是草叢裏這股熱,又黏又溼又蒸人,呆久了,汗流如瀋,有虛脫之感。不知那一個誤踏在紅螞蟻窩上,那些米粒大的紅蟻便傾巢而出,咬得人哇哇叫。老蘇用手撥草,一傢伙遇著帶刺的含羞草,首先掛彩,老高也不甘示弱,在自己手指上小割了一刀。
  「哈老哥,現在我們還要康樂嗎?」老高說。
  「只要你們有興致,我們再唱新歌,」南森說:「要不然,我們真的被值星官整著了!」
  「我的喉嚨快乾裂了,」老高說:「換個節目成不成?最好不要吼叫的。」
  「那只好打撲克,玩拱豬遊戲好了。」
  「認得好聽!我們是在這兒割草呀!」
  「割草有什麼關係,我們六個人分兩組,一組玩牌,一組割草,三牌換一次,不會影響工作,又康了咱們的樂,這是把工作和康樂結合,最合要求了!」
  「可是,哪有撲克牌?」
  「這兒就有!」南森取下帽子,帽頂上赫然壓著一付金邊八○八的新撲克。
  「頭上壓付牌,誰逗跟誰來,──我跟伙房裏的老兵學來的。」
  「你真的很絕!」老蘇說。
  「不懂這一套,你甭想將來當個好排長。」南森說:「這些要比板起臉喊口令重要得多。你必須要懂得如何調皮搗蛋,將來才能帶得了調皮搗蛋的兵。」
  他們開始玩拱豬,剛玩兩牌還沒換班,那邊有個傢伙叫起來說:
  「瞧,一大群女孩子進營區來了,還打著旗子呢!你們每人都得看一看,有沒有自己的密斯!」
  老蘇抬眼朝那邊一瞧,豬也不拱了,慌說:
  「糟了一個大糕,是東海來的,那不是老賀?」
  「是老賀,拿旗子的好像是小妹。」老高說。
  「好了,這傢伙洋相出足!」南森說:「牌收拾起來,我們加油割草:──只當我們輪到公差。」
  「禿子沒毛就是沒毛,甭把毛硬朝腦袋上栽,」老蘇說:「禁足就是禁足,怎樣也扯不上出公差。老賀那傢伙,也許就掀了咱們尾巴根啦,他是那種人,從來不會圓謊的。」
  這時候,該死的老賀東也不指,西也不指,偏偏伸手朝這邊一指,小妹她們就像瞧著寶貝似的趕了過來,老遠笑著招呼說:
  「噯,哈老哥,老高,老蘇,我們上成功嶺勞軍來啦!……事先沒來信約好,差點撲空,在市區碰著老賀,他帶我們來的。……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現在……在割草。」老高說。
  「像參加工作營的性質一樣,」南森接著說:「星期假日,我們參加義務勞動,鍛鍊身體,免得發胖。」
  「我們帶了些水果來。」小妹說。
  「那我們就不客氣,先吃為快了!」老蘇說著,揀了個大蘋果,洗也不洗,用褲子擦擦就啃將起來。
  也許女孩子們的面子大,值星官准許他們結束工作。這樣,他們便取了些小板凳,找個陰涼的角落,和她們聊天,所聊的笑話和各種生活片斷,對於女孩子都是新鮮的,每隔一會兒,就逗出她們咯咯的笑聲來。這種清脆的、成串的、女孩子們的笑聲,在東海常常聽著,並沒有什麼樣特殊的感覺,但在這種地方,聽來格外有溫馨之感。這使他們忘記了剛剛的勞苦,反而真的覺得幸運──假如不是禁足,決計吃不著水菓,也不會和她們在一道兒暢快的聊天了。
  「小妹,妳們怎會想到來這兒看我們?」
  「為什麼想不到?」小妹說:「我們好幾個,都是從台北趕來的,她們都說:我們要去看看那新剃了和尚頭的男生,像不像兵。」
  「像不像?」老蘇說。
  「有點四不像了,」小妹說:「不像學士,不像老百姓,不像和尚,又不像阿兵哥,總之,我說不出來,祇覺得很滑稽,很好玩的。」
  「的確好玩!」南森脫下帽子一揮,嘩的一聲,一付撲克飛散得遍地都是,那些女孩子目瞪口呆,好像看了一場新奇的魔術表演。
  「你這是幹嘛呀?哈老哥?」
  「我嗎?我們是準備參加橋牌大賽,要隨時抽空練習,所以我把它壓在帽殼底下,取用方便。」
  中午值星官留女孩子們吃飯,因為假期的關係,桌位很空,吃飯時,小妹跟南森說,前幾天她在中華商場附近看見美倩。
  「她看起來要憔悴一些,」她說:「暑假她沒回家,留在台北照顧陳,聽說陳的病更重了!……她要我問候你,說她沒時間到這邊來看望你,有空她會寫信的,這邊的信箱號碼抄給我,別忘了。」
  「不會,」他說:「我現在就把地址抄給你罷。」
  小妹她們走後,南森心裏又空盪起來。美倩在三天後來了一封長信,她並不隱諱她目前的處境:陳成天躺臥在床上,她也成天在病榻邊陪伴著他,為他讀經,講一些有趣味的事情;她只有在禮拜天,才勉強抽出一點時間上教堂去做禮拜,祈禱彷彿不是祈禱,而總是反反覆覆的把一心悲苦向上帝傾吐,最後她說:「離開畢業離校的日子愈近,我愈難安定自己,我知道,上帝接納了我的祈求,但祂離我很遠很遠,我並不怨艾,祇是在思考,思考怎樣運用我自身微薄的力量,在上帝遠遠的垂顧中度過我自己的難關?或是捐棄終身的理想和幸福,為陳這樣一個病人犧牲到底?或是另行開拓新的道路?──但那會使陳心碎的,至少在目前,我努力嘗試著愛陳,我相信,愛情是可以在憂患中,經過時間去慢慢培養的。」
  他真為美倩難過,但卻沒有方法解決這膩人的老問題。他了解美倩的為人和她的心境,同時更了解自己對她一直沒能忘情,既不願意挺身奪愛,就連勸慰的話也很難說了!好在軍營生活緊張得使他無暇思考身外的事,他祇能依照一般概念,草草回覆她一封信,叮囑她無論如何要珍重自己。
  他努力使自己安定下來。
  慢慢的,他們把生活融入了團體的規律,能適應那種緊張和忙碌,也就學會了利用點滴的餘閒,這樣,生活上便更顯得豐盛多彩了。
  不知為什麼,在短短的暑期集訓生活中,大家都偏於記取生活輕鬆的一面:令人手忙腳亂的夜間緊急集合,有些人竟然摸不著他自己的褲子。夜行軍時,上面一再要求靜肅,但列子裏總有些大迷糊,弄出許多怪聲音。近視眼打靶,打了七分,卻打的是另一個靶子。……伙房的老兵說過:你們當的是少爺兵,就像車廂裏的乘客,到站就下車了,而我們是車廂,一生祇走一條路,不像你們這樣嘻嘻哈哈的觀風望景。話雖粗魯不文,意義卻非常深遠,使人生起一種敬慕的心情。
  三個月就這樣匆匆的過去了。
  初來時,有人怨苦,但到離去的時辰,許多人都懷念著集訓的生活,南森就是抱著這樣的感覺揮別成功嶺的。人生畢竟有著艱苦和嚴肅的一面,從許多戰鬥的故事,許多長官們實際生活的經歷,他重溫了童年期的遠夢;海那邊民族母體的災難,以及那些人們的生活情境,都會從他們的敘述中星星點點的表露出來,給他以沉重的撞擊;這撞擊,使他整個生命有了本然的責任感,它的重量,足以壓住人,使人不再飄浮……。
  「讓我們回去,好好的度過最後這一年罷。」他說。
  「回去正趕上路思義大教堂開工。」老蘇說:「我們也得及時開工──努力建築自己,出了校門,就得穩穩的站立在社會上,像那座教堂一樣。」
  路思義教堂在時間裏生長著。
  東海的同舉們都知道,路思義教堂在設計建造過程中,是經過許多周折的,幾幾乎要面臨瓦解,但在工學院的系主任和貝聿銘建築師的努力下,終於設計完成,破土興工了!南森還記得,暑假前有一段日子,大家天天都在談著路思義教堂的種種,大部份同學都盼望這所教堂快點建成,好使他們在畢業離去前瞻仰瞻仰。特別是基督教團契裏的同學,在波爾牧師家舉行團契聚會時,每次都為建堂做特別禱告。
  它的建築位置,在夕陽大道的左前方,也正當那片草原的中央,女生宿舍躲在它一側的群樹之中,林蔭遮覆的幽徑上,常有年輕的笑聲傳到草原上來。從這兒可以隱約的眺望著台中市的西區,草原的周圍,相思林和蒼翠的樹群,密密的環拱著,旱溪則在它的腳下蜿蜒。
  工人在施工,鋼鐵的敲擊聲叮噹有致,宛如一支現代的音樂。路思義教堂粗大的鋼筋架頂,樸實的在生長,每位經過草原去課堂或圖書館的同學,都會仰起頭,欣喜而又渴望的關注著它的生長。
  南森本來對這片草原,就有著一份最親切最特殊的喜愛,他每到這塊廣闊的草坪上散步,就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感覺到坪中碧油油的綠草,和他年輕的生命互相呼應,互相融契。自從路思義堂棲息在這兒,更使他經常在草原上徘徊流連了。
  整座尚未完全架設的鋼架,在姿態上,很像一隻初初停落尚未斂翅的巨鷹,雄武而剛陽,但鋼架本身密密的架構,又展示了一種細膩精緻的美感,和這片如茵的綠草比映,顯得分外調和。老高把這座尚沒覆上琉璃瓦頂的鋼架叫成「鷹架」,他形容它是一種象徵,象徵著一群在校求學的同學,都是這樣等待展翅飛翔的乳鷹。
  「沒有一隻乳鷹,安於棲息在牠們生長的舊巢裏,」老高又哲學起來:「牠們在這裏接受哺育,慢慢長大,終於要從這裏振翅飛出去的。教堂完成時,就輪到我們這一屆了。」
  他們多半在工人休息後的黃昏,或是月亮初昇的晚上,成群的爬到鷹架上去,凌空而立,凌空而嘯,或是採取不同的姿勢,坐在鋼架上談著說著,眺望著遠方。晚風迎面吹拂,偶爾有一片無根雲,灑幾點輕疏的雨粒,給人一種潤肌貼膚的沁涼。老蘇稱讚這種感覺是使人愉快的,而南森想著前途,卻有翠袖紅巾,搵不了英雄之淚的悵然,也許那就是乳鷹離巢遠翔的前夕的感情罷?
  「要畢業了!」老蘇說:「我會記著這兒,也記著常愛瞇眼的大娃娃。你呢?哈老哥。」
  「我嗎?我值得記憶的更多了。」南森說:「校園裏每一塊我踏過的地方,風裏的頭巾,雨裏的花傘,每個漂亮的男孩和女孩,每根草,每棵樹,每幢建築,每朵小花,以及你們這三塊活寶。」
  「我最喜歡這兒的早晨,」老賀說:「打網球時的那種清風和晨曦,只怕你們貪睡早覺的人從來沒有依領略過的──整個球場在早霞染映下,全是玫瑰色,太美了!」
  「我倒喜歡藝術中心純白的建築。」老高說:「它有一種超脫的甯靜。」
  「回憶都有了,將來呢?誰為將來打算過沒有?」停一會兒,老蘇這樣說。
  「你先發表你的打算罷。」南森說。
  「我嗎?也許會去競選縣議員,也許會選鄉鎮長。」老蘇說:「我要把目前老牛破車式的地方自治汰換成火車頭式的地方自治,說幹就幹,決不拖沓。……萬一碰了鼻,還可以回東海來當助教,重新修煉。」
  「我跟老蘇同是嘉義人,一山容不得二虎,萬一我也出馬競選,兩虎相鬥,豈不是必有一傷?」賀說:「我喜歡簡樸的生活,乾脆到嘉義女中教書算了!」
  「乖乖,你年輕輕的小夥子,教書什麼地方不好教,偏要去教女中?」
  「老高如何?」南森笑了一陣說。
  「出國。」
  「你喜歡出國?」
  「誰喜歡來著?」老高嘆了口氣:「在國內,我熱衷的文學和戲劇都沒有我發展的餘地,趁機會出去多學點兒東西也是好的。我是流亡學生,從大陸跑來的,沒有誰比我更渴望打回去了,但我不能乾等著那一天。」
  「你是對的,現在只賸下我了!」南森說:「畢業後,我仍然沒有固定的打算,想回台北亂闖,闖一段時間再講。我總覺人到四年級,不成熟也被壓得成熟了。」
  南森說的確是事實,四年級的同學,每個人都顯得很忙,連跳跳蹦蹦的小翠,也變成圖書館裏的常客了。有很多在學業上感到氣餒的男孩,乾脆拚命的追逐女孩,尤其把大一純潔的少女當成主要目標。可是,二○四室的四個人不同,賀是絕不問津此事;老高對於小翠所懷的那份柏拉圖式的愛情已經放棄了,成天埋頭研究喬埃斯;老蘇也不再癡想大娃娃,開始啃他的論文資料了;南森心裏激盪著感情的潮水,一時拿不定何去何從。
  按理說,畢業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它象徵一個階段學業的完成和一個新的開始,他內心卻塑不出完成之感。這天傍晚,他挾著書,徙圖書館走下來,遠遠望見那座鷹架,在青黯的暮色中寂舉著,是誰在鷹架下面仰視,他看不清楚,人,在那種巨大的背景比映下,只是一個小小的朦朧的白點。
  等到走近,他才認出是美倩。
  「妳去圖書館?我剛剛出來呢。」他說。
  美倩朝他笑笑,一臉關切的柔和。
  「不,我去台北,剛剛回來。」她看他在風裏有些瑟縮,便說:「天轉涼了,你穿得太單薄,該回寢室添件衣裳的。」
  「我正在想事情,凍一凍,人會顯得清醒些。」他說:「我們到鷹架上坐坐談談,好嗎?」
  美倩猶疑著,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南森卻沒有注意;其實美倩現在也有些兒擔心和南森獨處,但又情不自禁的想和他在一塊兒,即使沉默的相對也是好的。兩人走到草原中間,風吹著,相思樹在逐漸深濃的暮色裏嗚咽,鷹架也發出鏗鏘的金屬音響。
  南森躍身爬上鷹架,美倩只能站在下面,仰頭看著他,她穿著白色羊毛衫,灰色窄裙,頭上紮著白頭巾,巾角飄飄的不時刮上她的臉頰。島上的十一月,正是詩裏形容的已涼天氣未寒時,但在陰霾的傍晚,人在空曠的地方被晚風一吹,就感到一股迫人的冬寒了。
  「上來呀,美倩,」他喊說:「這鷹架是一隻待飛的鷹,妳在鷹背上,會感覺時間的呼嘯。」
  要不是美倩放下書,很為難的調整窄裙,南森還不會覺察到她的難處:一個穿窄裙的女孩子,手裏又拿著書,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怎樣爬上鷹架?他跳下去,一手拉起美倩的手,教她怎樣側身踏步,總算牽著慢慢爬上鷹架,直到在鋼樑上坐下來,美倩才吁出一口大氣。架頂的風更猛,更寒,兩人隔開一個方格坐著,保持著距離。
  最初兩人沒說什麼話,一心的情感卻在沉默中發酵著,彼此都彷彿明白對方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晌,南森才低低的說:
  「教堂就要完工了,我們也要畢業了!」
  「嗯,總是這樣,一年一年的,好些人從大度山走出去,天南地北的飄開……。」她低下頭,似乎也有著無限的感觸。
  「妳選寫論文嗎?」南森說:「我想寫,現在正忙著蒐集資料,準備到台北萬華地區去實地調查一兩個禮拜,想從那兒實實在在的挖掘一些東西。」
  「我卻簡單些,準備找些詩方面的論題。」
  一彎銀白的月芽兒貼在天上,鷹架的影子是一些奇幻的大網格,網住兩個扭曲模糊的人影,遠遠的市區的燈火也因隔著一層霧雰,看上去一片迷濛。南森不敢問美倩是否畢業後就結婚?實在他也很怕想這個問題,他和美倩相處了三年,彼此雖常在一起,如今兩人變得更客氣,反而顯得生疏了,他還是不要觸動她才好。
  於是,他望望空泛的月亮,詮起他寫畢業論文的計劃來,如何劃分章節和段落,如何使理論和實際調查的狀況取得印證,她靜靜的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陳在病榻上掙扎著,幾乎把他所能擁有的一點兒青春全耗盡了,只留下一具蒼白脆弱的、勉能呼吸的骨架,這使她渴望著南森能給她一種解脫的力量。她並不是離棄陳,在情感上,她一直把他當成兄弟,但她實在不敢把終身幸福交在他的手裏,隨著他埋入泥土。當她悲苦憂愁的時刻,上帝安排她遇上了南森,是給她考驗?還是給她選擇?當然,她決不會向對方乞求,愛情不是施捨,她那樣施捨給陳已經錯了,她祇是在等待著,等待黎明的肯定快點到來。……如果他真的說出什麼,或者是……她就會得到解脫了,真的,把一剎交給命運罷!
  而黎明沒有來。他沒頭沒腦的講著他的論文,又反問著說:
  「妳呢?妳有沒有把寫作計劃弄好?」
  「哦!」她睜開眼,一個世紀過去了,風吹得她一心寒冷,但不得不打起精神說:「還沒有,但也快了!……我會很用心的去寫它。」
  「妳像是有什麼心事?」他這才從她聲音裏聽出什麼來,問說:「陳的病怎樣了?」
  美倩用力的搖著頭,心裏絞痛著,她真想不顧一切的說:完全為了你,南森!為了你!但她說不出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美倩。」南森用充滿情感的聲音低喚著她說:「我知道妳為陳的病,受了許多辛苦和委屈,但我總是妳的朋友,以後中午我們一塊吃飯,下午一塊兒去圖書館,我們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在一起,畢業後,就各奔前程了。唉,時間好快,像做一場夢似的……。」
  他不說這些還沒有什麼,越說,美倩心裏越是難受,幾乎要哭出來。他是傻子嗎?他不是,卻怎麼會這樣呆頭呆腦,儘說些像哄孩子似的傻話?她等待的,不是這些,要聽的更不是這些,但她畢竟不是那種會在人前掉淚的女孩子,即使激動,也控制住了。他說什麼,她就嗯應什麼,她只能這樣木木的點頭。南森還是弄不清,錯以為美倩今晚怎會變得這樣的冷淡,便不再說話了。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月亮已經昇到天頂,映照得草原泛白,清涼的露水沁人肌膚。
  「天越來越涼。」美倩說:「你該去穿衣裳,我們走罷。」
  「我不冷。」南森說。
  如果鷹架真是一隻神話裏的巨鷹,那該多好,他們將無拘無束的乘風遨遊,遊遍這碧海似的青天,而這只是一剎的幻覺,美倩已經站起來等著他了。他牽起她的手,緩緩的踏著那些網格走下去,她柔軟的小手在他手掌裏是透涼的,他真的不想放開,似乎又有那種強烈的砸燈的慾望,模糊的自心中湧起,他一害怕,就放開了。美倩似乎沒有什麼感覺,自然而然的穿過小桃樹林,穿過那條小徑,朝女生宿舍的圓門走過去,南森送她到圓門外,互道再見時,她的聲音低沉如耳語。
  也許她在鬧某種情緒,過後他想,過幾天,她就會好的……。

  ※※※※

  風季又來臨了。
  大度山在冬天很少落雨,十二月初,偶爾有稀疏的微雨灑在草原、樹林和紅土泥地上,但那樣的微雨並不能消除被尖風捲起的沙塵,風整日整夜的呼嘯,彷彿要把僅留下的一點兒時間也捲挾而去。
  一連好幾天,南森都躲在寢室裏,埋頭寫他的論文寫作大綱。窗外的風聲使他興起時光不再的警惕,他覺得沒有必要到外面去,忍受直滲進人心的冷落和索索的淒寒。而根據計劃所訂,他必須要利用聖誕節前後這段時間,到台北萬華地區去做社會調查,他希望儘快做完調查和統計,把資料帶回來整理。為了忙論文而犧牲掉在東海過最後一次聖誕夜,似乎太可惜了。
  動身前那天,他和平常一樣,早些下課去等美倩,約她到老王麵店去吃午飯。美倩這幾天來似乎心事重重,人也消瘦了很多,他和她說話時,她所答的話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不著邊際。直到吃完午飯,兩人去墓地散步時,美倩才輕聲的說:
  「有件事情,很想和你商量商量,好嗎?」
  「當然好囉!」南森說:「有效勞之處,我一定赴湯蹈火。」
  美倩見南森又搬出開玩笑的口吻,更有些怯怯的了。
  「陳的身體不好,最近病況更重了,他家裏前幾天……來信問我……」美倩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南森根本沒注意,只急切的等著聽下文,但他立刻明白美倩一定遇上了真正的難處,便收斂了玩笑的態度,問說:
  「來信怎樣?」
  「他父母的意思是……是結婚沖喜,形式上這樣舉行,也許陳就會好起來,同時要把婚期定在寒假,也就是說,再過三週就……你同意嗎?」
  美倩這幾句話一出口,南森好像劈頭被誰打了一棍似的,腦子裏轟轟響,滿眼的雲煙霧氣,他張口結舌的楞在那裏好半晌,兀自搖頭說: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這不可能,這簡直太不可能了!」
  美倩在等待著,等待著對方的回答,這將是她最後的選擇她自身命運的時辰。如果南森和她之間,真的存在著愛情,他的回答自會表明他的態度,那怕他只說短短的一句話,甚至吐出一個「不」字呢,她就有勇氣拋開一切一切的顧慮,把自己的未來交在他手上了。她等待著,她相信神會給她最好的安排。
  但南森卻像墜入五里霧中,辨不清方向,他不知道美倩為何要這樣問他,也不知道他應該怎樣回答才好,祇管獨語似的喃喃著。
  「這是不可能的,陳的父親是醫生,怎會這樣講迷信?沖喜?……如今是什麼時代了?我並不是說咒陳,萬一他在結婚形式後有個什麼好歹,妳怎麼辦?」
  「我是的,也覺得陳家太迷信,而且不合於我的信仰,但我母親也同意了,他們逼陳寫信來問我的意見,時間這樣急迫,我心裏很慌亂,所以想找你商量……」
  美倩還沒說完,南森就打斷她的話說:
  「妳還沒畢業,這樣太沒道理了!」
  「那你不同意了?」她說。
  「不不,我不知道。妳是一定要問我的意見?」
  美倩一直是低著頭說話,因此,也就低著頭點了點頭,把下唇咬得緊緊的。她自覺彷彿是攀登在絕壁上,上面是危峰高聳,下面是深崖萬丈,亟需要獲得有力的攀援,這攀援就是他明明白白的肯定。
  「那,那我過兩三天,想清楚了再告訴妳好不好?」他拍拍腦門說:「最近熬夜忙論文,頭腦有些迷迷糊糊的,不靈光了。」
  「好罷,南森。三天後我再回陳的信。」
  為了趕聽下午第一節課,兩人匆匆分開了。那一節上的是什麼課,南森根本沒有注意,思緒像千百縷風裏的游絲,有時互相纏繞,有時各自飄盪,自覺外面的世界都不很真實。他也不知道為何不敢面對著美倩,美倩所說的那些,他連想都不敢朝深處去想,因為他想不出什麼結果來。他同意與否一點也不關乎緊要,陳和美倩結婚,反正是遲早的問題,而在他感覺裏,早或晚並無不同,現在離寒假還有一段日子,他決定不再去想它了。
  第二天,他搭車北上萬華,也打消了同學校過聖誕節的心思,這樣,他可以暫時不見美倩的面,容她冷靜的選擇她自己的前途。
  聖誕夜,校園裏仍到處彌漫著歡樂的氣氛,那是新同學造成的,南森卻不在東海。他走時急急匆匆,並沒告訴美倩,美倩還一直等待著他肯定的回答呢!三天了!天知道在這三天裏面,她忍受了多少情感上的煎熬?她數著白天,數著黑夜,數著白天和黑夜中的每一分秒,她常常在深夜跪在床上做禱告,祈求神能使她心境平安,不管她選擇或是被選擇……黃昏時,她在室外的樓欄邊徘徊,望眼欲穿的覓取南森的影子;平常他多半是在黃昏時穿林而來,用奇特的口哨吹出的曲子是她早就聽熟了的。但一天,兩天,……她聽著的不是那曲調,祇是林梢上的風號……
  最後一天,同學們拉她去聖樂團練唱聖詩,她和幾個女孩一起到藝術中心去,大家很熱烈的練嗓音,選歌曲,她都沒有表示過一點意見。她一直很喜歡音樂,更喜歡唱歌,她不慣於唱挺拔高昂激烈如潮的歌,但卻非常愛唱幾首平靜的敘述式的聖歌;因為在那種以人的卑微,俯伏在上帝腳下時的那種歌讚和傾吐,能使她獲得安靜和快樂;她能在那些歌裏,把內心一切的情感經由自己輕微的低音,柔柔潤潤的釋放出來。然而今天,她剛練唱兩遍就覺得頭痛,提早回寢室休息了。
  當真得著休息呢?陰沉欲雨的天,她站在樓廊間,手撫著冰冷的欄杆,望著風裏的樹群發呆,到如今她才知道,愛情是自然產生的,無法刻意製造,即使勉強能夠,基礎也非常脆弱。該來的,終於來了,兩種不同的歸宿要她選擇,兩種不同的未來要她面臨,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頭頂上的灰雲,一塊一塊的壘壓著,像無數碎冰,風繞著她發出來空洞的嘶喊。
  她不願對人打聽南森的行蹤,又不能放下心來不理會;一逢男孩子的聲音從圓門外傳來,她就會覺得心跳,一看見樓下花牆外有人影閃過,她就以為是他來了,但是沒有發現他的影子。
  現在她才覺得,早年在那軍官身上所付出的情感,尚不及她對南森所付出的濃烈;在不知不覺間,她對南森的愛已經到了深不可拔的程度,為什麼他不來呢?她想:也許南森也在矛盾裏掙扎著,也會和她一樣在忍受煎熬;他原可以交到很相知的女友,像小妹就是個頂可愛的女孩子,為了她,使他失去了很多機會,正因為她自己有很深的情感存在,使她以前的決定變得脆弱了。
  她重新走回寢室,翻開聖經來讀,希望藉著神的話,啟示她,導引她,讓她有所決斷,把心情安定下來。但有一股悲淒朝上湧泛,淚水把聖經滴濕,所有的字跡在她潮濕的眼裏都變得朦朧了。為什麼以前要和陳訂婚?為什麼後來又遇上南森?……她覺得自己對自己的信仰快要崩潰了。
  下午她孤獨的走出去,到路思義堂的鷹架下散步,也在文學院的廊前徘徊了很久,盼望能夠碰到南森,但沒有。她跑到圖書館,從閱覽室找到書庫,希望南森會在閱架那兒翻書,但沒有。圖書館裏有些人,都在準備著晚上的節目和參加狂歡舞會,她的心裏卻在結冰,即使裹緊厚厚的大衣,仍然冷得要命。
  她心神恍惚的走到水塔那邊的樹林,又一直跑到夢谷;那寬寬的谷地,曾經印有過他和她併行的足跡,但現在它是空寂的,一無人影。從夢谷再跑回來,又是傍晚了,在路上,她下定決心,直朝男生宿舍走過去,她要看看南森究竟在不在寢室?
  上樓時,在梯口碰到老蘇,她停下來,掌心貼在背後的牆上,問說:
  「哈老哥在不在?他到哪兒去了?」
  老蘇被她問得怔住了,他從沒看見美倩像這麼急迫緊張過,她的臉是蒼白的,呼吸也很急促,彷彿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哦,」過一晌他才說:「他去台北找論文資料,已經有三四天了!」
  美倩比較平靜了些,只搖搖頭,又問:
  「他今晚回不回來?」
  「這……這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老蘇說:「找他有要緊的事嗎?」
  「沒有什發事,我走了,謝謝。」
  老蘇一時也摸不清南森和美倩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樓梯附近已經很黯很黯,美倩說完話,很快下樓跑走了,老蘇還在那兒呆站著,做夢似的望著一閃即逝的美倩嬌小的背影。她也許找他去報佳音,他想。
  報佳音的行列在夜晚出發時,老蘇又碰上了美倩;她仍像平常那樣微笑著,顯得很虔誠,很熱切,她手裏捧著加上玻璃風罩的蠟燭,在燭光中唱著讚美的詩歌,那含著淚水的黑眼,滿含著感恩的光,真像一個即將飛昇的天使……誰會知道她內心的感覺呢?
  南森沒有來,他在她最最孤絕的情況中逃避了。當然他不久會回東海來,那時候,他永遠不可能再和她在一起了!機緣,這彷彿就是,放棄它的是南森,不是她自己,他的逃避對於她就是一種既顯明而又肯定的回答。
  聖誕節那天她寫了一封信給陳。
  她答應他,寒假就結婚。
  把這封信擲進郵筒,她反而平靜下來,她現在所忍受的,不過是一種死心塌地的悲哀。當然,她和南森之間的友誼仍然存在著,不過,暫時她需要休息,不願和他多見面了。她等待精神康復,好使她快樂安甯的負擔任何的命運……。
  一個星期後,南森才回到東海,他的論文資料,已經蒐集得很豐富了。他決定把美倩問他的問題,再詳細和美倩談一談,必要時,他打算表明他對她的真情。
  離開她時,他認真的考慮過,他對她的情感是自然形成的,熱烈而且真純。陳的存在祇是一個阻隔他們的幻影,她沒有理由因為憐憫──僅僅是憐憫,去和一個纏綿病榻的人結合,用那種灰黯的歲月作成她一生的背景。
  恰逢著星期天的晚上,老蘇告訴他,美倩到宿舍來找過他的事,南森立刻就跑到女宿舍去找美倩。這該怪他太粗心,他該在北上時通知她一聲,她需要他幫什麼忙,他都肯,他並不存心逃避什麼。
  「美倩!──美倩!」
  隔著那個圓門,他仰望著美倩的窗口喊著,又急促的吹了幾聲口哨。
  小窗裏有燈光在亮著,但悄無聲息。
  他又叫了幾聲,仍不見有人回應。美倩靠著枕,正在讀著詩,她明明聽出南森在叫喚她,她不願意下樓去,也不願再理睬他,她好不容易才甯靜下來的心,禁不得他再來擾亂了。同寢室的幾個女孩結伴下山看電影去了,她甯願一個人枯守著燈。她以為她不答應,他就會回去的,誰知他越叫聲音越大,她趕快丟開書本,躲進被子裏,雙手蒙住耳朵,默默的啜泣。
  他來遲了!一切都過去了!
  終於有別的寢室的同學開門跑到走廊上去了。
  「哈老哥,你真大膽,哪有會客不經門房,這樣大聲叫喊的!」
  有人來敲美倩的房門,敲幾聲便跑出去回說:
  「不在,她不在,可能下山看電影去了。」
  南森興沖沖的跑來,一聽這話,便懊喪的低下了頭。樹影在他身邊搖曳著,不知是木麻黃還是相思樹,他默默的轉臉朝回走,風迎面吹刮著,她當真會下山去了麼?
  他匆忙的跑到陳教授那兒,問起美倩,教授告訴他,說是聖誕夜美倩來過,有些失神的樣子。
  「你跟她很要好,」教授說:「你總該知道她的心情的,可不是?」
  「我從台北剛回來。」他說:「我得下山去找她。」
  他冒著黑跑出校門,搭車到山下的市區去。在鬧區的街道上找她,在每家影院裏打幻燈找她,最後他找到了卡門,也許她會在那兒看熱帶魚或者聽音樂的,她不在,但他卻找到和她同寢室的幾個女孩子。
  「美倩沒跟妳們一道兒下山?」他問說。
  「沒有。我們拖她來,她不來,要留在寢室裏看書。」一個說:「哈老哥,你是不是跟美俏嘔了氣了?這幾天,她枕頭全被她眼淚滴濕了!」
  「不會罷?」他說:「我去台北剛回來,從來也沒跟她嘔過氣。」
  「你不妨仔細想一想。」另一個說:「據我所知,大多數男孩子都很粗心大意,也許你在什麼地方,不知不覺的刺傷了她,而且真的傷了她的心了!美倩的性格一直是最溫和,最纖柔的,她從沒有像這樣難受過,人都變得有些癡傻了。」
  他窘迫的猶豫著,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他頓然明白剛剛他去女生宿舍找她時,美倩確在房裏,她應該聽到他在叫喚她,她卻不願答應,解釋是多餘的,他和美倩之間的另一種情感,是到此為止,正式的結束了。
  回到寢室,把虛軟的身體擲在床上,他想:既然這樣,就讓她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安安靜靜的度過最後一段光陰罷!在大度山,他們所餘下的日子,已經是寥寥可數的了。

  ※※※※

  一段曲折過去之後,在南森心裏結下一大把疙瘩,二◯四室的老蘇,和老室友老高都責備過南森。老蘇說:
  「戀愛的烏龜主義是要看對象的,跟那些認真的女孩子,千萬玩不得,你臨陣退縮,她真的拿安眠藥當作花生米吃!──這年頭,連製造悲劇都講求速度,今晚服藥,明天見報,沒有什麼哀感淒豔,纏纏綿綿那一套。你當初跟美倩好,就該正面強攻,到佔領陣地為止的。」
  「哈老哥,你小子太不現代,」老高說:「所以嚐到了苦果。」
  「你不是標榜現代的嗎?又如何?」
  「甭說了!」老蘇說:「咱們完全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四年前一個人來,四年後仍一個人走,好在還落下乾淨利落四個字。」
  「我們天生是啃書本的命,」老高說:「轉了一個大彎兒之後,還是回到老路上去。在這方面,我們全不及老賀聰明。」
  天寒得緊,風整日整夜的狂號著,使他們除去上課而外,就躲在圖書館或是寢室裏,這段寒假前的日子過得很夠落寞,尤其是南森,幾乎悶鬱出一場病來。自從台北回來後,他就沒再見著美倩了,連上詞選課時,她都沒在課堂上出現過。顯然她存心避著和他見面,他知道,自己一時的疏忽已鑄成了大錯,他連找美倩當面解釋的勇氣都沒有了。

  ※※※※

  路思義堂在時間裏不斷的生長著,鷹架朝天空昂起,展露出它萬千細緻雄渾的鋼鐵網格,時間就是那樣的一把彫刀,彫出這巨鷹般的建築形象。
  終於有一天,它披著金黃色的琉璃的羽毛,在那塊碧色的草原當中安靜的佇立著,它已經完成。
  把一切都交在神的手上罷,他凝望著教堂的尖頂,鬱鬱的想:她能夠安心,我為什麼不能?
  獻堂那天,難得是無風無雲的晴朗天,南森和很多同學,都列隊在教堂兩邊等待著,等待那兩隊聖樂團的男女團員來唱出聖詩,以及擔任剪彩的慈藹的夫人輕輕一剪,來啟開路思義堂的玻璃門。
  他知道,這是假期前唯一和美倩見面的機會。
  聖樂團的團員們分兩隊魚貫走過來,潔白的袍子在碧色的草原上飄漾著,金灑灑的太陽光在這裏那裏遍照著,輕風在四周的林叢間細語,每個人的眼裏都流露出興奮的光彩,彷彿領受了神的祝福。
  管風琴徐緩沉重的聲音流瀉著,聖樂團的團員們唱起美妙的聖詩來。南森一眼就看出,美倩是右隊的第一個,她的頭髮梳得很光潔,用一支辮髮式的髮帶給束著,她溫柔沉靜的白臉在寬大白袍的比映下,比平時略顯清瘦,但她湛澈的眼神充滿了虔誠,也充滿了盼望,那樣凝視著高聳在半空的路思義堂的尖頂,和那兩片像西歐姑娘帽葉一般拱起的堂蓋。金黃色的琉璃瓦上,每片瓦都映出一個金黃色的太陽。
  樂聲鳴奏著,伴合著聖樂團合唱的歌,變為一股柔和而莊嚴的仙聲,處處飄響。美倩全神貫注的唱著聖詩,她仰望著教堂尖頂上的陽光,彷彿正一步一步的走近上帝,向那安慰她,並平復她心靈創痛的上帝皈依。她已經不復記取過去,也不復留心堂頂的哪一支鷹架、哪一個網格,曾經網過她和南森,讓月光在草原上描影……她懷著破碎的心走向另一個世界──精神的世界。雪白的聖袍使她顯得孤獨而美麗,莊嚴而淒涼。
  她不會發現,從他們一踏上草原時起,那個頭髮蓬亂,眼神憂鬱的男孩就一直看著她。南森站在遠遠的角落上,憂鬱的眼神吞飲著面前的景象,儘管多時沒跟美倩見面了,他仍能從她莊穆的背後,看到她傷心欲碎的樣子。如今,她是一尊由水晶塑成的女神,透明又瑩冷,遠遠的離開了他,朝高處飛去。她,在他感覺裏正像傳說中奔月的嫦娥一樣,甯願獨自忍受高處的淒寒,是不會再回首塵寰,重返人間的了。
  音樂和人潮流過他,流向啟鑰的教堂去,他還在原地呆立著,兩眼熱辣辣的,幾乎要掉下淚來,但都被他抑止住了,在這樣歡欣的場合,他不能太不調和。……白衣的行列飄進教堂去,他默默的跟在背後,人影晃動著,常遮斷他的視線,他依稀看見美倩排列在聖壇前面,他能憑感覺分辨出她在合唱中的低哼和高唱。
  讚美禮拜繼續進行著,南森獨自坐在堂內最後一排木椅上,嶄新的地毯好柔軟,把人軟軟的陷著。他抬頭望著魚網似的堂壁,以及高處那一長條透過陽光的玻璃天窗,鷹架的回憶刺激著他,他的感傷更重了!他無心唱讚美的詩歌,他好像一個失落物品的人,想在這兒再把他所遺落的重新撿拾回來。
  他望著美倩,但她不望誰,她祇是在望著教堂頂上那一排彷彿是通向上帝的窗,陽光的微波在她黑眼裏盪漾,漾出一種屬於聖靈的慈和的光彩。聖樂合唱聲又起,南森完全被新湧來的孤獨浸溺著,好像美倩和他是陌生人──像他第一次在銘賢堂注意到的仙女,那麼高貴可愛,又那麼冷漠無情。這美麗莊嚴的路思義堂把美倩完全吸引住了,她拋開一切惱人的塵俗,很安甯的接受了小路思義的愛顧和保護了。他原以為有機會在這兒找她談一談的,但如今他完全絕望了。
  他在音樂聲裏,悄悄的退了出去。他不能忍受那種感覺的煎熬,教堂裏面燈燭輝煌,鮮花吐豔,而外面的草原上,祇有他一個人在呼吸著冷風。他看著路思義堂,悲哀絕望的覺得他這種不開花的愛情算是結束了。
  教堂,在萬人眾目的盼望下完工。
  他和美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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