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第一決踏出國門,對南森說,是極端重要的,一個廣大新異,他從沒經歷過的世界在等待著他,在那個世界裏,他不知將遭遇到什麼。同行的兩位,一位是台灣大學的男生,另一位也是台大的女同學,三個人裏,論起英文程度來,南森自稱是最鴉鴉烏的一個:
  「我應該把我的私人英文祕書──老高帶來的。」他說:「他是我的活字典,沒有他,我就沒門兒了。」
  「哪裏話,」台大那位男同學說:「我們在語言方面,也沒有把握,走得太倉促了,連心理準備都沒有,只好來它一個『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罷。」
  「這就叫『書到用時方恨少』。」女孩子說:「平時不會覺著,一參加國際性的青年聚會,不由心裏不發慌,這總是由於本身程度還不足以建立自信的緣故。」
  「我們要是強盛起來,也會使國語變成世界性的語言,」南森感慨的說:「那時候,我們才能掙脫出英語世界的噩夢。」
  他懷著一腔興奮,和一顆闖入新世界的野心到達日本。在夏令會裏,他是自由中國的代表,他背後有無數生活在同一環境中的青年群,顯映了他實質上的代表的地位,以及精神上的擔當的責任:
  兩個半月之後,他又悄悄的回到了東海,他的神情和態度上,都有索落的意味。對誰去述說那兩個半月在異國生活的感受呢?他和其餘國家的代表們經常的接觸,發現他們對於他所成長的寶島是茫然無知的,甚至連來自美國的青年也不例外。由於他受到語言表達能力的限制,無法將我們民族在赤色摧殘暴力下的實際生存情境,深入的解說給他們聽,這使他很困惱,也很落寞。一個來自瑞士的青年朋友,曾經在會議上發表一篇宗教性的演講,他用一般空泛的基督教尚和平的概念,加在現實世界的紛爭上,提出了南北韓,南北越,東西德,中國大陸和台灣,…………指稱這些對立狀態,都是人們誤解與仇視造成的可悲的結果。他這種侃侃而談,自以為是的論調,充分顯示了他毫無政治認識,根本不了解共產主義邪惡的本質:
  為了這件事,南森和台大的兩位同學都非常憤慨,不得不研究著,發表一篇剖析性的演說,舉出自由中國的奮鬥,基於民族整體生存,就像當年歐洲自由人民對抗納粹德國一樣,有著為全民爭取光明幸福生活的理想。上帝雖然慈愛,但祂不能容忍邪惡,抗暴求存的保衛,在本質上,絕不同於窮兵黷武:
  演說稿由南森執筆,三人共同研究草成,交由台大那位女同學發表:
  「文法有沒有需要商榷的地方?」另一位男同學這樣顧慮說:
  「管它!」南森說:「我們只有偏重於演說內容,中不中,來它個猛一衝,無論如何,我們是不能任人誤解的,可不是?」
  演說在另一次會議上發表了,當時有很多異國朋友頗為動容,並且在會後跑來聊天,提出許多問題;他們問起自由學風,問起自由中國青年們假期育樂活動的方式,工作營的發展情況等等。南森攫住機會,用他那鴉鴉烏的英文,大大的給他們來了一次灌輸,這才把他初去時鬱積在心的悶氣給滌盪掉一部份:
  在休閒的日子裏,他去過東京一帶參觀遊玩,也到京都去尋訪過舊時通信的筆友,和幾位新結識的朋友結夥去爬了一次富士山:
  無可否認的,從戰後的荒涼中復興起來、繁榮起來的日本,無論在教育、建設和生活意識上,都表現了勤勞奮進的朝氣,但也不如某些東洋的崇奉者那樣,在想像中所認定的那麼完美。就拿富士山地區來說罷,月曆和其它圖片上所看到的富士山,在不同季節裏所呈現的不同的山容,都足以令人沉醉;山腳蔥蘢的林野,清淺的流泉,野氣的池塘,白頭的蘆荻和酒醉的楓紅,透過鮮明透活的顏彩,恍如仙境;山峰皚皚的積雪,不染纖塵,更給人以一種淨潔超昇之感,……但他實際攀登時,卻發現那兒環境衛生的處理很差,遠不及陽明山那樣整潔,──現實往往是那樣無情意的擊破人美麗的錯覺,擴張了人的真實視野:
  同樣的,來自歐美各國的年輕人,總喜歡用他們從傳說中構成的一些零星摹想,來拼湊現實的東方,──拖長辮、穿長衫、吸食鴉片、娶姨太太的男人,裹小腳、足不出戶的女人,慣會拍響驚堂木,把人犯脫掉褲子打板子的老爺,衣衫襤褸的貧戶,目不識丁的文盲,以及一些似乎是太平天國式的,多妻封爵的改良。那些遠遠逝去的煙雲,仍存留在他們意識深處,這種陳舊的意識,卻不是一篇演說就能夠完全撼動的:
  他曾經跑過太多書店,沒有見到一冊描述中國當代人群生活和精神趨向的文學作品;他想過,假如有幾部內容充實的文學性的書籍,能使人對自由中國的現況深入了解的話,他們精神上的荷負,便可以減輕,不會遭遇到那許多使人啼笑皆非的誤解了。這是一個老問題,當年在中學時,他就跟眉珍談說過很多回的,我們的作家缺乏那樣的作品固然是事實,缺乏翻譯也是事實,這卻不是他所能解決的:
  總之,出國之行使他改變了很多。在這之前,學校教育把他關在象牙塔裏,規規矩矩,輕輕鬆鬆的活著,用春天的彩筆畫夢,太野的夢生著翅膀,飛在大度山頂的雲裏:
  現在他進入大三了,兩腳踏在現實的泥濘中,仍有一股隱隱的冰寒,他開始苛求自己,不能僅以追求書本知識為目標;前兩年的日子,周圍軟性的生活環境泡鬆了人的筋骨,他沒能妥善利用大學生的讀書權利,沒有澈底的去發掘、研究或探討過什麼,在時代的風暴之前,他仍是燕雛,不是蒼鷹:
  「老哈,你放了洋,味道就變了。」老蘇說:
  「變在什麼地方?」
  「你太嚴肅──一隻孤單的公雞那樣嚴肅,我敢打賭你沒看過東洋的脫衣舞。假如換了我,或者是老高,嘿嘿,非泡在裏頭大飽眼福不可。」
  「你還差不多,可別侮辱咱們的哲學家。」南森笑說:「老高一向講究形而上的。」
  「嗨,你弄岔了,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形而上。飲食男女,人之大倫,老高是或上或下的那種人,好像打水的吊桶,在上面總是空的,非下去才能裝滿生命之水。試數當代人物,去日本而不欣賞脫脫者,幾希?」老蘇還是文白夾雜那種調調兒,酸中帶辣,大開窮心說:「你如果不是聖人,就是傻瓜。」
  「也許我是傻瓜。」
  這回對老蘇,他保留了很多,不再愛發牢騷或是輕率的批評什麼了。什麼圖書館踢腳,去郵局等信,坐在夕陽大道邊的石燈座上欣賞來往的女孩子,在他看來,都不重要了。唯一使他感覺猶疑的,就是他和美倩之間這一段情感,友誼裏滲融著他的無從表白的愛情。他知道,這種矛盾的情感是很難克服的,他沒有老蘇那樣豁達,也許還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自我磨鍊罷,而這些都屬於自己的事,沒有向老蘇告白的必要:
  秋天,大度山有一串晴朗的日子,他學習著恬靜下來,迎接每一天的朝陽,目送夕陽隱入黃昏的煙靄。開課的生活是平板的,他把所能使用的時間都投擲在課業上,精讀英文和日文,對於中國文化方面,更抱有極高的研探興趣,到處旁聽好教授所講授的課程:
  此外,他更改進了工作營的組織,成立K.P,這是他從夏令會學習得來的,也就是說,爾後工作營外出服務時凡舉一天的伙食、茶水、炊煮等事務,全部由擔任K.P的女同學承擔,這樣,可以發揮純粹服務的精神,免除別人一切的招待:
  工作營由草創時期發展到現在,雖然亨德教授已經離去,但它卻在東海大學的社團當中,紮下了穩固的根基。組織改進後,南森著手培養接班的新人,像二年級的萬尚民和小妹,都已成為工作營裏優秀的新血。他決意退到贊助的地位,讓他們去表現更年輕的勇氣和智慧了,他這種不居功的精神和做法,很得人的讚賞:
  「乖乖,哈老哥,你這種謙讓的風度真不簡單。」老蘇說:「哪天表現在政治上,那真才過癮呢。」
  「沒什麼,」南森說:「新人總比舊人強。」
  「當真是急流勇退?還是猛耍戴高樂?(戴高樂,意指政治手腕。)想以退為進的當一任名譽的工作營顧問?」
  「甭忘記,明年咱們就交棒了,你以為大度山會摟咱們一輩子?……那些在夢谷種植過相思樹的前屆同學呢?誰曾在樹幹上刻下他們自己的名字?」
  「甭賣酸,怕人以為你不是喝醋長大的。」
  「是真的,老蘇,我現在連開心逗趣的心情全沒有了。」南森認真的說:
  「好罷,咱們各行其是,──我老蘇是樂天到底。」老蘇搔著頭皮說:
  說是這麼說,一到三年級,每個人在氣質上、精神上,多少總有些改變。寢室裏,經常被一種淡淡的甯靜氣氛籠罩著;賀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唸書唸成「不倒翁」,有時透過五更雞啼和三更燈火,一直熬上個通宵。老蘇告誡他說:
  「老兄,如今顏如玉搬了家,你在書裏找不著她了,窮啃,啃成書呆子,有好老婆會叫旁人先搶跑的。」
  「老賀的事情不用你擔心,」南森說:「會生蛋的雞總是不叫的。」
  「好,要不叫大家不叫,」老蘇說:「咱們三個人,倒看看誰最先生蛋,──我說生蛋,就是結婚生兒子的意思。」
  「當然你最先,」賀說:「論快,誰能比得過你這火車頭呢?」
  這樣的開心逗趣偶爾也有,但全都不是真心的,祇是想藉著一陣哈哈,把心裏那份莫名的抑鬱發散發散。但那是徒然的,那種悵然的情緒是濃濃的水霧,笑完了,它仍化成潮濕,黏在人的心裏:
  院裏又舉辦了一次郊遊,大家帶著野餐去爬附近的古堡,他們幾個三、四年級的同學都參加了,大娃娃、美倩、小翠、小妹、老蘇和南森走在一起,小妹很敏感的望望他們說:
  「你們到底是高年級的學兄學姐,怎麼一個個都這麼文靜?你看,那些新生跑得好快!」
  踏著苔蘚的石級,那些幼鳥似的新生顯得那樣興奮,那樣歡娛;男孩子攙扶著女孩子,一級一級的朝上跑著如同飛著,爬到古堡上面後,男孩子一個個都以中世紀驍勇的騎士自況,挺著胸,叉著腰,擺出威風凜凜的姿態,在古舊斑駁狀如覆鐘的圓圓頂蓋上迎著高風,好像已登上了天墀:
  「長江後浪推前浪,」南森說:「現在是這些野猴子們的天下了。」
  「剛從中學的馬戲班裏放出來,屁股上還留著紅紅的火鉗印兒呢!」老蘇說:「這些小唐吉柯德們,實在好可愛。」
  新生們群聚在古堡頂上,發狂的嘯叫著,藍天顯得那樣高緲又那樣貼近,他們對著四周的林木和流雲揮手,並且快樂的唱著歌,把兩個多小時爬山的疲乏全給忘了:
  南森、老蘇、美倩和小翠,站在古堡的一角,灼亮的陽光遍吻著他們的全身,風帶著猶存的暑熱,薰拂著人的臉,大自然在眼前呈顯著它一切的美。南森目注著相思林遮掩的遠方,茫然怔忡,耳裏裝滿新生們的笑鬧聲,心裏老大不是味道。……這矗立在自然中的古堡,是屬於那一種格調的風景呢?日據時期的遺物,日本早期建築的風味,不知有多少血腥殘暴的歷史斑痕遺落在生苔的冷石上,令人沉默自省,甚至懷念起使扶桑低首的盛唐。而今天又是另一個世紀,需要多少年輕的智慧才能把民族高舉,國威重振,開拓出一個王道的現代的新漢唐?
  「哈老哥,」大娃娃在下面叫他:「大家歡迎你來講笑話呢。」
  「為什麼老要我講?」
  「他們選你為人緣最佳的學長,你不講誰講?」
  「人緣最佳也夠慘的,連不笑的自由也被剝奪了!」
  他跳下幾級石階,一大群新生圍成一個圓圈,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都朝他笑著鼓掌:
  「我今天情緒欠佳,」他開門見山說:「一肚子笑話,都從後門溜跑了!暑假我參加國際性的青年夏令會到日本去,我想,在這兒跟諸位報告一些觀感罷……」
  他接著便縷述他很多內心的感慨,他的聲調不像以前那樣慷慨激昂,而是含蘊著一股深沉的憂鬱。他說起歐美的年輕朋友對亞洲了解不夠,說起廿年來,我們文壇上缺乏堅實有力的文學作品,更沒有大規模翻譯的計劃和實際執行機構,最後他說:
  「假如在這兩個年代當中,我們只要捧出一部描述我們如何面對暴力,生聚教訓的好作品,通過翻譯,傳達給世界,也不至於使遙遠國度的年輕人,對我們一片朦朧罷?一味試圖翻譯古貨,何時不可為?讓別人了解當代,才是最重要的。」
  他這樣一說,氣壓立刻沉重起來,相對的,歡樂的氣氛立刻就減低了:
  「哈老哥,你不要杞人憂天,在這兒大煞風景好不好?」習慣歡樂的小翠嘟起紅紅的唇片說:「依你看,咱們大學生就該揹負這,揹負那,活得毫無味道?」
  「不是這意思,」南森說:「我們原可以做些比爬古堡、唱唱跳跳更有意義的事,可是……唉!」
  「生活難道就不要調劑?」小翠說:「你要真做一個感時憂世的愛國者,我建議你去跳日月潭,我們集體證明你不是殉情,而是今日之屈原,好歹也替代人受過的名潭添一份光彩。」
  小翠那種半嗔半嘲的口吻,突然使南森惱火起來!這種花瓶型的女孩子,除了衣裳鮮豔,臉蛋漂亮,身材苗條之外,還有什麼?進大學,花大錢,趁著青春的浪頭享盡風光,除了依照當前習慣,釣個金龜婿,日後汽車洋樓寶石鑽戒進舞場打麻將……還有什麼好憂好愁的?他心裏想著,脫口就說:
  「像妳這樣的女孩子,就是進大學玩玩的,出盡花樣玩盡了興,還要開口閉口的調劑?我建議妳書也免唸了,找個有錢的戶頭結婚,環遊世界八十天去算了!」
  小翠平素倒是能言善道的女孩子,這回遭到南森的重轟炸是出乎意外的。南森猛作獅子之吼,她臉紅鼻酸的說不出話,嚇得捂著臉嗚咽,真個是花容失色,她不敢回罵南森,賭氣把野餐也給扔了,轉臉要朝山下跑,被大娃娃死死的拖住了:
  「快叫救火車來,」老蘇說:「空前的大轟炸,哈大少滿頭冒火,非要冷水澆頭不行!……我說,哈老哥,自己有悶氣,朝女孩頭上發,多沒意思!你自己讀大學,除了到處鬨鬨叫,又何嘗有所作為?還不快去道歉?這次郊遊,全在你一個人身上砸了攤子啦!」
  一時動火說了重話,把嬌憨的小翠逗哭了,南森心裏原已不好意思,聽了老蘇的話,心裏更覺得難過。可是他情緒很壞,一時轉圜不起來,老蘇說的是真話,在東海這兩年,自己除了鬨鬨亂叫,也真是一無是處,周圍的一些同學,無論放縱或收斂,歡笑或高談,事實上或多或少的都陷在虛無頹廢之中,他抱著膀子踱到一邊,決意不再發言了:
  美倩和大娃娃兩個人,忙著安慰小翠,其餘的同學頭一回看見笑口常開的哈老哥動火,都吃了一驚。老蘇挺身出來說:
  「咱們不用理會,讓他自己冷一冷就好了,我們自顧玩我們的就得啦。」
  老蘇用他那股活勁,領著一群小弟小妹們玩樂起來。美倩拖小翠和大家一起玩,小翠把嘴唇噘得很高,一臉子受了委屈的小姐氣味,勉強的擠在大夥當中做木頭。為了避免尷尬,南森雙手交叉抱著臂膀,悄然獨自踱開去,望著四周的林野:
  心情越糟,越不易欣賞自然的風光,看什麼,都彷彿隔了一層。老蘇抽身過來,勸他跟小翠道個歉,他都提不起勇氣,尤其當事情過後,他更覺得自己不是。──小翠並不是他所臆想的那種女孩子,祇不過嬌柔些,活潑些罷了。當大家朝回走,踏下古堡的石級時,南森搶過來扶著小翠說:
  「對不起,小翠,是我情緒不好遷怒到妳頭上,我無意刺傷妳,很抱歉……。」
  小翠嗚咽兩聲,白了他一眼說:
  「我這一輩子都會氣你!你情緒不好,為什麼不敢把氣發在美倩頭上?我沒想到哈老哥會這麼兇,以後再不跟你說話了。」
  「原諒我一點,我請妳看場電影賠罪好不好?」
  南森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惜扮演丑角,好不容易才把小翠哄到破涕為笑,這才使剛才僵冷的空氣在一群人中變得緩和起來。他忽然有了一個很滑稽的感覺──面對一個愛發嬌瞋的女孩子,他都應付維艱,哪還談得上家事國事天下事?想來做人真不容易呢!

  ※※※※

  南森這學期的心神不甯,美倩早已細心的覺察到了:
  星期五的黃昏散步還維持著,也許逐漸步入深秋罷,島上的深秋雖不似歐陽修的秋聲賦中所描寫的那樣蕭條肅殺,但總有一份衰遲的感覺。從老而濃的綠林裏,長而僵硬的草葉上,或經由一些乏人注意的落英,經由一兩片帶褐的落葉,向人心裏悄然傳遞。人在秋林裏走著,暮景淒遲,鎖樣的鎖住人的言語,只落下一心索落的秋意:
  往常兩人散步,都由南森興致勃勃的尋找話題,她祇是願意做一個誠懇的聽者,如今,南森也總沉默下來,反讓美倩主動逗他說話了:
  她開的話題,他有些心神不屬,談不上幾句就中輟了,彷彿把散步變成晚飯後一種例行的機械運動。慢慢的,她覺得很難忍受他那種冷淡的沉默,她更覺得這種一言不發又各懷心事的散步形式,對於她是一種痛苦:
  終於,她這樣的試探著:
  「南森,你最近身體不舒服?……假如真的不舒服,不必勉強陪我散步的。」
  他搖搖頭,嘆口氣:
  她又說:
  「那有心事?是不是和眉珍鬧了彆扭?」
  他又搖搖頭,用鞋尖撥弄著面前的草葉:
  「我自己也不知道,祇是情緒不佳,要我說,實在也說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我想,你還沒跳出暑假期間所感受的煩惱罷?」美倩微噫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更上層樓,你早已不是那樣強說愁的少年了。」
  他抬頭望望林外的暮空,和一卷卷被夕陽燒過了的霞雲,緩緩的說:
  「東海是個有靈性的高等學府,我的憂煩,可能也是屬於靈性上的憂煩。當然,它的成因很複雜。妳知道,我一向不重視形式上的教育,渴切追求理想,國家和社會的理想,等到時間的砂輪把我磨透,我才發現我空有理想而毫無能力,無論是學術能力和促進社會生活的能力。……不知是否是在做夢,我總感覺整個外界是塊頑石,我卻是個躲在軟殼裏的小生物,常覺自己是有依恃的,一旦和頑石相碰,便破裂了。……有時我真想放棄一切抱負,乾脆做個平平凡凡的人,安份守己,結婚生子。悲哀的是我不能也不甘心那樣隨波逐流,我也許說得很抽象,我相信妳會了解我這種情緒。」
  「我了解。」她低低的,像幽語似的說:「生存,是一片很幽深的林子,每個人,在這種趨向成熟而實際並沒真正成熟的年齡,都會用一點點智慧的靈光去摸索的,這現象很普遍,也是可喜的。」
  「可喜的?妳是說?」
  「是的。」她說:「最低限度,它證明你的靈魂是在醒著,在思想著,這該是人生最重要的關口,不是渡,就是沉。你遇著它,必須冷靜,切忌偏激。」
  他出神的望著她美麗甯和的白臉,在她徐徐吐話的時候,她的黑眼裏閃爍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那裏面湧盪著生命的活泉,說有多深就有多深。美倩的年齡不比自己大,他就摸不清,她這種蘊含著禪意的話,是從哪兒悟得的?記得早些時,他聽過巴壺天教授的佛學講演,她的語言倒有幾分接近佛學的:
  「假如偏激,它會怎樣呢?」他存心這樣說:
  「聽說北部某大學,有個研究生變成瘋子,他整天赤著腳,到處語無倫次的講演,在國外,也有更多留學生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她說:「他們都因為偏激,沒能尋求自渡,才會變成那樣的。」
  「照妳這樣說,我真的膽怯了。」他在臉上壓出一絲笑容來說:「我根本缺乏那種自渡的功夫。」
  「從平凡開始罷,南森。」她透著關心和誠懇:「平凡是偉大的基石,希望你把亨德教授的話牢牢記在心罷。早點向眉珍示愛,她的生活經驗可以補足你的欠缺,你畢業後進入社會,有個窩巢,就不怕風雨。」
  「讓我想想妳的話,」他說:「經妳這一說,我好像開朗多了呢。」
  十一月的黃昏走得太快,風沙揚起,夜幕就徐徐的垂落了;一路上,他想著美倩的話,像嚼一枚橄欖,有無窮的餘味;在情感上,這彷彿是唯一可行的路徑,美倩是自己所愛的,但她已早定終身了,不論對她或是對陳,他都不宜涉入,他祇有回頭去找眉珍,也許眉珍還在等候著他,他這樣的寬慰自己。大學學業後服完預備軍官役,他不願趁著熱浪出國,那時回到社會工作崗位上去,有機會再去找眉珍,再對她表明心意,尋求兩人共同的幸福。眉珍雖說近來跟自己書信往返很疏淡了,但他始終抱有一份信心,相信她對自己的情意……:
  當夜回寢室時,他取出放置眉珍來信的匣子,從頭細讀著她一封封的來信,讓那些淡淡筆墨所流露的真情溫炙著自己。他懷著激動,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第二天一早就投寄給眉珍,希望立刻得到她的回信:
  日子一天一天的輾過去,眉珍那邊沒有回音……
  今年大度山多風無雨,風沙比往年大得多,整天沙煙飛揚,使人難以睜眼,夜來時,風濤虎吼著,鬼靈似的沙粒,簌簌的撲打在窗上,常使人錯覺那是雨聲:
  五色的頭巾在風裏飄起來,暗示著聖誕節又快來臨了,南森白天挾著書,在迷眼的風沙裏獨自來去,特別敏感的覺出冬景的蕭條。而許多大一的新生們,彷彿不受季節的任何影響,照樣興致勃勃的騰跳著,笑鬧著,使廣大的校園不致過份冷落。慶祝聖誕的各項活動,也同時在籌備著:
  又該是和眉珍互送禮物的時候了。仍然是眉珍先寄聖誕卡來,沒附禮物,卡片上的綠竹仍是綠竹,但附了兩行使他驚異難受的短語:
  「你的信來得太晚了,南森。我已在上個月結婚了,原諒我沒有告訴你。我不知要如何說才好。祝你聖誕快樂!      眉珍敬上」
  他捏著那張卡片,怔怔的站在郵局附近的林蔭下面,風沙吹打著他,幾張游魚般的葉片,落在他的肩上,抖索了一陣,又被風帶走,卡片上的綠竹,在他心靈裏已經在一剎間變得枯黃了:
  早為什麼不想到呢?一個沒能繼續讀書,步入社會的女孩子,家庭環境又很清貧,是很容易走上結婚這條路的。自己總是抱著一廂情願的想法,就不知兩年來多麼冷落了她?後悔是徒然的,偏偏到他對眉珍的情感有所想望,渴求寄託的時辰,眉珍已不是昔日的眉珍了!……她不再是那白衣黑裙的少女,現在,她是已婚的少婦了!自己再回頭去保有那份友誼麼?也許會如同他和美倩一樣,近又近了,遠又遠了。儘管這消息使他傷心和惘然,他也祇有遙遙祝福著,希望她已經得其所愛,有了意趣相同的伴侶,和幸福美滿的未來……:
  他在校園裏緩緩的踱著,心裏有著一份無可告白的悽惶,風沙撲打在他的臉額上,但他一點也不想逃避它們。他爬到樹林中的水塔上去,孤獨的張望;他廿歲的生日,是在幾個好友的慶祝聲裏,在這塊水塔的平頂上歡然度過的,幸福,對於某些講求現實人生的人,可能是一種能夠明顯感覺,能夠嗅著或觸著的實體,對於他則完全是抽象灼,他還沒有伸手去摸觸,它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
  這許多年來,他也只對兩個女孩子傾心:眉珍和美倩。當然,傾心並不就是一般所謂的愛,祇能說很珍惜又很喜歡,後來他參悟出那裏面含有很濃的愛的成份。這種愛情,不再僅是從小說上讀到的那種細緻的描摹,而是活生生的,隨同他心臟跳動的情感。結果如何呢?有的被自己忽略了,有的被自己隱藏了,原本是甜的,卻都變成了苦果:
  為什麼他要自嚐苦果呢?不願意做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竟連一點屬於平常的幸福都得不到。眉珍結婚了,喜柬沒寄來,自己連禮都沒能送一份,當初曾經料到嗎?……日後美倩結婚又如何?在東海,他並沒有意去交女友,但美倩和眉珍,都使他受到挫折和創痛:
  思緒原就像游絲,禁不得大風一吹颳,已經破碎支離,不知想到哪兒去了,天色逐漸沉黯,水塔四周的樹梢,在風裏發出尖亢的鳴叫,他把頭埋在交搭的手臂間坐著,滿耳是風聲,以及沙粒打在樹幹和水塔塔壁上的聲音。這聲音有些像海洋掀騰起的大浪,像波浪湧過時留下的,沙沙破裂的水花。人,在情感世界中,也像一葉扁舟飄浮於海上,蓬飄了,櫓折了,他成了茫茫海上的飄蓬,也不知究竟要飄向何處?他從心裏開始厭煩一切,甚至厭煩生命的成長,──他永遠是個無知的孩童該多麼好?永遠沒有庸俗的煩惱該多麼好?明知這是更不可能的,他卻難阻遏這種意願的上升:
  不!忽然他又自責起來,我為什麼要這樣懦弱?這樣沒用?一肩擔天下的志氣,難道挑不動這點情感?我要振作起來,寫一封祝福的信給眉珍罷:
  他回到寢室時,天已全黑,窗外的風聲,仍然在追逐著他:

  ※※※※

  聖誕夜報佳音時,美倩到處找南森都沒找到:
  當報佳音的同學都聚在波爾牧師的家裏等著出發時,大家都敏感的覺出,哈老哥的心情不佳,似乎有意規避了他們,也許他獨自下山坐卡門,或者捧著書躲到哪兒去尋求安靜去了。誰知道呢?連同寢室的老蘇和賀,都說不出他是在何時單獨開溜的:
  他們談著南森,美倩坐在一邊沒出聲:
  風在窗上號叫著,連玻璃都凍得打抖,可見外面的天氣有多麼冷;而波爾牧師家的客廳裏是暖洋洋的,壁爐裏,燃著松根鋸成的柴塊,一片閃跳的深橘紅顏色,映著人臉,壁爐的雕花爐台上方,佈置了一個小小的馬槽,槽上躺著聖嬰,槽邊坐著瑪利亞,以及三個東方的聖者,高及窗楣的聖誕樹上,彩燈明滅,綠葉間黏著些碎絮綴成的雪花……:
  她望著火爐和閃熠的燈光,想不出南森為什麼會變得這樣的索落?她進東海結識了他,發覺他們志趣相投,談得來,又互相了解,她滿足於這樣的友愛,她承認從南森那裏,獲得了能夠鼓湧她生命的快樂,人生有了這樣的友誼,還有什麼可苛求的呢?……事實上,南森一天比一天沉鬱,他臉上那種野性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黯淡,終至收斂了:
  他變成這樣,使她覺得她有責任,一種潛在的母性的關注支撐著她,她希望能給予他同樣的快樂和振作的力量。她堅信以她的誠懇,一定會使他接納這種友誼的鼓舞──人與人之間,原本是互相對待的:
  「美倩,」小翠拍拍她的膝頭說:「哈老哥究竟去哪兒?妳怎麼竟會不知道呢?他以前,凡事都跟妳講的。」
  「也許去喝風了!」老蘇說:
  報佳音的各組分別出發了,大度山最天寒的日子,風那麼尖猛,使他們唱歌,必須要圍成一彎馬蹄形的半圓圈,背對著夜來時的大風沙,每個人都低著頭,才能唱得出口,否則,滿嘴都會灌進細小的沙粒:
  這時候,南森卻孤獨的在林蔭走著,他懷著撿拾往昔的心情,走過他和美倩在散步時常去的那些地方,最後,他一個人冒著濃黑,一直走到夢谷去:
  報佳音的歌聲斷斷續續在風裏飄來,又被另一陣風帶走,那樣莊穆又飽含著盼望的歌,使他想起美倩在銘賢堂唱聖詩那次,他悄然站在窗外窺望著她的情景,……他從沒跟任何人講說過這個祕密,他內心情感的冰河就在那一剎間開始溶解了的。美倩甯和俊俏的臉,使人世間一切美麗的形容變成拙詞,她微凹的大眼睛閃耀著上帝慈愛的光彩,從她懾人的黑眸子,他不再懷疑上帝的存在,雖然在感覺上,上帝對於他並無幫助:
  那時並沒有想到,自己會深深愛上這個大眼睛裏有著上帝慈愛光彩的女孩子,當然不會想到忽略了另一個聰慧的女孩可能懷有的愛情和等待,……這苦果應該是由自己來嚐的:
  「有人到夢谷為了哭泣,哭泣那抓不著的愛情……」
  知名的女作家聶華苓這樣寫過夢谷,通過她絕頂的才情和深澈的體察,她不但寫活了夢谷,更寫活了許許多多吐夢的年輕的靈魂,自己也影立其中:
  他雖在這方面嚐到兩次苦果,卻並沒真的年輕成那樣:為抓不住的愛情哭泣,至少,聶華苓的句子,對於他低沉抑鬱的情緒,也是一種點示和諷嘲罷?一路上,他用口哨低低吹著低音女歌唱家約翰.貝茲的歌,清脆而幽怨,彷彿在敘述一個又一個悲涼的故事:
  風沙好大。他走回宿舍時,殘月已昇,各處報佳音的歌聲早已沉落了。他覺得安慰的是今年的聖誕節,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在冷靜中度過,沒有到哪兒去分享別人造就了的氣氛,沒有跟從著別人捲進歡樂的漩渦:
  回程時,經過女生宿舍附近,發現美倩的窗口,燈還在亮著,把黑黑的欄影描落在地上:
  我要誠心誠意的祝福眉珍,也祝福妳!他對著那一方窗光想著:好好的祝福,不要再酸惻惻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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