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生活的走馬燈恆以同一速度,緩緩旋轉著。
  南森還記得童年上元節,他和小遊伴們,仰望高懸在窗前的走馬燈的情景,那時,燈還是手紮的,繪的是春夏秋冬四季圖,裏面點著蠟,燈下還垂著流蘇。……初看那種四季輪迴的旋轉,覺得新鮮而有奇趣,過後不久,也便逐漸厭煩起來。眼前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寒假中,他去中華路的燈鋪裏,買了一盞電動的走馬燈,靜靜的觀察了一個夜晚,存心從那些常用同一姿態作波浪形追逐的金魚和水藻,感悟他本身近幾年來的生活。
  和很多很多成長在承平中的年輕人一樣,他祇是一尾走馬燈上的游魚,他的游動祇是一種輪復,至少在實際生活上是這樣子,儘管看來多變而又多采。有些人厭煩了這種賡續不休的輪復,用一些摭拾來復經縫綴的哲學去詮釋他們自己,寬縱他們頹廢、軟綿,或標新立異,或放蕩形骸的生活,把最後的結論,歸之於:
  「整個時代的苦悶!」
  他很懷疑這種論調,總覺這祇是一種不切實際的遁詞。什麼是時代呢?歷史上每一段特定的時空,生存的人類的整體,精神或實質上的創造,一般趨向在精神、環境或事物上給予人的影響,……他不是學這一門的,祇能抓住一些片斷,用閉門造車的方式解釋給他自己聽。
  老高批評過他這種詮釋:
  「哈老哥,你最好甭『亂滾油桶』──一路不通到底罷!」
  為這個,在明星咖啡室的三樓,兩人又猛抬起槓來。
  「我不能不嘗試思考這些,因為我要理解本身生活的價值和意義。」他說:「跳靈魂舞,學嬉皮,像公狗式的談愛,眼看旁人出國,如果自己不去洗洗外國盤子,就好像學問不夠似的心理,……這跟我們自己的時代,究竟有多少關聯?」
  「你不能把所有的年輕人都看成政治家,苛求他們人人都有遠見。」老高說:「一張衛生紙,一碗陽春麵,都會影響他們的心理和情緒,要不然,哪會吹起一股又一股的一窩蜂?他們是脫離不了一切事物的影響的。」
  「我承認,時代是和生存著的人類整體密契難分的。」南森說:「但我總覺得,人,要不隨波逐流的話,時代儘可影響人,卻不足搖撼人。」
  「高調,」老高說:「你無形中被它左右了,也許連你本身還不知道呢!」
  「你是典型的空頭哲學家,人並不是機械,」南森反駁說:「化學家也祇分析人體的化學構成,不能剖析人的精神。」
  「算了算了!」老高軟化下來:「牛吃青草鴨吃穀,──各人口味不同,我看,咱們還是休兵罷,話說得太多了,損傷元氣的,何必耗費吐沫?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就得了!」
  抬槓既恆無結果,而生活又煩膩得很,南森在鬱悶中度過了這年的寒假。開學時,又逢大度山上的初春,滿山碧綠,像洗過澡似的乾淨,他奇怪於年輕的情緒怎會如此多變,如此易受外界的影響?心情的曲線昇昇降降,連自己也難捉摸,一呼吸初春的大度山的空氣,就彷彿重新活潑奮發一些了。
  人總要經過一段時期的自我磨鍊才能豁達起來的,當然也有例外,不過,像老蘇那種天生爽朗的性格,究竟是少數;屢次遇上挫折,使南森更痛下決心把這些情感上的事當成磨鍊自己的課程。
  抽了一個禮拜天,他挾著滿盛眉珍書信的匣子,到夢谷的谷底去,獨坐在石頭上,把眉珍每一封來信依次看完,然後堆積在石稜稜的凹地上,擦起一支火柴,丟在信箋上。太陽光下不易看見火苗,祇見一塊黑斑,逐漸在紙面上擴大,騰起一縷縷螺旋狀的小小青煙,他蹲在一邊看書,憑弔什麼似的,吹著憂鬱的口哨,──他總算把久久積在心底的憂鬱吐掉了。
  實在他又有些矛盾,這樣的焚情,覺得燒得很痛快,又覺燒得很可惜,好像把五六年的友誼也燒光了似的。現在,匣子裏只留下幾張堪為紀念的卡片和一些小禮物了,──他總算為過往留下了一些痕跡。
  他可以用這種焚情的方法,不再去驚觸眉珍,但卻無力卻拒跟他在大度山上共同學習的美倩。他知道自己對美倩的那份癡情,已經逐漸變淡了,見到她時,仍然有點心悸──儘管那還沒達到令他逃避的程度。
  這學期開始時,他選聽蕭教授的課,美倩也選聽蕭教授的課,兩人在一排座位,聽得津津有味。美倩說過,她覺得宋詞的境界,就像個嬌小的古典美人,有那樣細柔細柔的情感,那樣精緻的色調和晶瑩的幽怨。
  「不知為什麼,對詞,我會這樣著迷?」她說:「有些詞,像一張會活動的、朦朦朧朧的彩畫,有些像一場溫溫涼涼的微雨,落得人滿心都是……。」
  「特別是人在成長的時候,」南森笑得有些苦味:「或者是孤獨失意的時候。」
  「你總不會因為失意才來聽這門課的罷?」
  「胡猜罷了,我是粗枝大葉的人。」
  他原想把眉珍結婚的事情,從頭告訴她,但他卻在最後的時辰忍住了;眉珍結婚了,他把內心的苦惱吐給美倩聽,日後美倩嫁到陳家去,他內心的苦惱又該吐給誰聽呢?……自己真的長大了,感情也複雜了。以前他確是粗枝大葉的人,對於詞的精微世界,是很難深深傾略的;亂紅的零落,古樹上掛著的斜陽,冷石間的苔跡,殘荷上冷冷的夜雨聲,才人志士的憂憤,懷才不遇的淒涼,在每章節裏化成歷史的夢境。正因現在他心靈被一股孤淒籠罩著,他才能夠儘情的去汲取,這使他的感情豐沛起來也敏銳起來。他把他本身遭遇──愛情上失敗的遭遇,比擬成一種境界,這境界,不僅他獨自懷有,歷史上有許多境遇不佳的詞人,感受得更深更深。
  「你又在想些什麼?南森。」
  見他只顧低著頭不說話,美倩就說了。
  「我在想周邦彥。」南森不經意的說:「想他的生活境遇,他詞裏所懷的心情。」
  他請她去福順利社吃晚飯。美倩很巧慧,南森既對詞有興趣,她就在黃昏裏和他談著周邦彥的種種。南森開始時還保有一份沉鬱,逐漸的,美倩的話像一道暖流,灌進他的心底,使他心上的冰凍溶解,他談得格外的興奮,格外的激動,也許詞人周美成的一生,使他有所感罷?
  兩人忘情的談著,天黑後,還在校園裏漫步。路燈光從夕陽大道兩邊的方型石座裏放射出來,石座四周鏤有透空的浮彫式的花紋,燈膽裝在中間,光芒透過花紋,地面上便留下一組組奇幻的花影,有些落在樹蔭下,有些落在草叢間,彷彿是許多閃爍的螢火。
  一盞一盞美麗的石燈落到他們身後去,石路緩緩的朝上引升,這裏是夕陽大道的盡頭,四周都有幽密的林叢環繞,貼耳都是囂繁的蟲鳴聲。
  「好累。」美倩說:「我們走遠了。」
  「走到砸燈的地方來了。」南森說。
  老蘇跟他說過,夕陽大道盡頭,是東海情侶們相約會的地方,他們覺得路燈太亮了,往往移開石座的頂蓋,把燈膽旋鬆,讓那些路燈不亮,增加一份神祕的情調。他想到那些,便不自覺的隨口說了出來。
  美倩正好坐在一盞被「砸」的燈座上,好奇的說:
  「砸燈?為什麼這樣煞風景呢?」
  「妙透了,──有燈才煞風景啊!」
  美倩瞇起眼,搖搖頭:
  「這樣美的燈,怎會煞風景?」
  另一座燈光從遠處射過來,隱映出美倩微笑的臉,南森望著她頰上的黑酒渦,忽然生起一種難以控馭的強烈的慾望,很想擁著美倩,吻她,很想很想吻她那漩動的黑酒渦,把幾年來的苦楚,一股腦兒卸脫掉;他不知道這種渴望是在何時飄進腦海裏來的,連自己都來不及提防,整個身心全被這渴望控制住。他有點兒顫抖,在夜暗中,美倩卻一點也沒覺著,他真想吻一下她的酒渦,低低的附耳告訴她:
  「砸燈就為了這樣,燈熄了,情侶們……」
  他以為砸燈這件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偏偏美倩不知道,她真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有時候,一個女孩子太單純了,確實也夠麻煩,現在就是如此。兩人面對面,他該怎樣解釋砸燈的事呢?
  「砸燈是……是,妳真的不知道?」他終於很痛苦的說:「嗨,怎麼講呢?」
  「你要是不便講,就算了,」美倩笑說:「瞧你口吃的樣子。我們朝回走罷。」
  美倩站起身,理理她的裙子,她走到夕陽大道的水泥路面上,南森才跟著走,離她有著一段足可使他冷靜的距離。
  奇怪的是剛剛怎會突興這種強烈的渴望呢?美倩假如不及時離開那幽僻的地方,他真不敢擔保會發生什麼?他一度希望發生什麼,但什麼也沒發生,他忘其所以的嘆息著說:
  「我現在連砸燈的勇氣全沒有,真是名符其實的哈老哥了!」
  美倩突然停住腳,傻楞楞的回望著他:
  「哈老哥,你真是把我給搞糊塗了!砸燈一定有什麼典故,為什麼又吞吞吐吐的不對我說?」
  「當然,一個很難講的典故,……哈哈。」
  美倩要聽這個典故,便掏出手帕,放在文學院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南森在她面前踱動著。
  「晚上文學院這一帶好靜,滿耳都是蟲聲。」她說。
  「這裏是……是情侶們的世界,妳沒注意到?」南森說:「燈光雖美,畢竟太亮了,因此……」
  美倩低下頭,捏著裙角說:
  「那,那我們還是回到林蔭大道上去罷,不要打擾別人了。」她說得很自然,顯然並沒窺破他剛剛內心懷有的一剎那的祕密。
  南森祇好跟著她走,忍不住的把眉珍的事全都告訴了美倩。
  「你怎不早跟我說呢?」她說:「難怪這些日子,你總失神落魄的,顯得很沮喪。」
  「早說跟晚說都是一樣。」他說:「有什麼不同呢?」
  「多個朋友了解你,總是好的。」她認真的說:「別太難受,南森。」
  「也沒什麼,我只是太覺意外了!」他說:「五六年的好朋友,她結婚也不告訴我一聲,連禮都沒法送。」
  「奇怪!」她說:「你跟眉珍真的只是好朋友?──像我們一樣?」
  她這一問,惹出南森的牢騷來,發洩的說:
  「我這個人,跟誰都祇有做朋友的份,也許我的人緣太好了!哈哈。」
  「你笑得好難聽,」美倩說:「是不是眉珍不了解你?過去就讓它過去罷。」
  「誰都不了解我,我喜歡的女孩子都不了解我。」他說:「說也沒有用的,反正我沒有福氣。」
  「你當真也宿命起來了?」美倩望了他一眼:「何必這樣想,你還想找不到女朋友?……宿舍裏有好些女孩子,都說哈老哥很吸引人呢。」
  「不。」他說:「我不夠高,也沒有勇氣,再說,我喜歡的人,已經屬於別人了,還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守著我的孤獨罷。」
  美倩一時並沒會意南森這話是指著她說的,南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勇氣這樣說?兩人在岔路口告別後,南森倒像是發炎的瘡,把膿給擠光了,有一種空虛的輕快感。美倩卻不甯靜起來,為她付出的關心沒有效用而惆悵著。
  期中考試後,南森接到亨德教授的來信,他提到工作營許許多多同學的名字,逐一問候他們,同時檢附了一些其它國家工作營的服務資料,供給參考。他掛念著大度山頂的那幾個村落,說是希望能為他們砌一條永久性的混凝土排水溝,使污水暢流,蚊蚋無法寄生繁殖,……一個早已退休回國的老人,在萬里之外,還為這些小事關懷掛念著,戴上老花眼鏡,用他顫索的手,密密的寫了三四張信紙,把他的情感和心意,向大度山的年輕人傳遞,南森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老蘇提議把來信張貼到海報欄,號召同學擴大服務,同時向校方簽請支援七十包水泥。
  「我們把這條排水溝做好,拍攝彩色照片,寄給亨德教授去看。」老蘇說:「讓國外也了解一下,自由中國學府裏的青年,不光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我們對於社會,是有幫助,有影響的。」
  「七十包水泥數目太大,」賀說:「不知道學校肯不肯如數支援?」
  「那你就把東海看扁了!」老蘇說:「把來信簽呈給校長看,莫說七十包水泥,七百包,校方都願意出。問題是七百包水泥的大工程,我們做不了,即使七十包水泥的排水溝,我們也得利用三四個禮拜天,分批的修建。」
  「我去號召K.P,」南森說:「做做工,也好為入營受訓做準備,暑假要上成功嶺,免得那時候叫太陽曬脫一層皮。」
  「我跟老賀去看地形,定計劃,」老蘇說:「拉兩個建築系的老幾,把草圖畫出來,──包管比衙門裏辦事效率高。」
  南森跑去找美倩和大娃娃,把這事說了,女生都樂意全力支援,不但選出幾組人來包辦K.P,而且還參加實際工作;七十包水泥,校方立刻批准支援,校長還關照說,假如不夠,可以再補充。
  計劃是建築系擬定的,老蘇形容是「大得嚇軟人腿」,──根據那計劃,他們要修築兩條大水溝作為幹線,使村裏的小排水溝和幹線道連結,把污水經由山背的斜坡,流到海裏去;溝的寬度兩碼,深一碼半,底層用混凝土鋪平,兩壁用大鵝卵石,加水泥澆嵌,每一條溝的長度是七十五碼,一直伸到山背的溝泓為止。
  「如果我們有一百人參加工作,」老蘇認:「單是運石頭,每人就得搬一噸,幸虧村上有牛車支援,要不然,得搬半個月。」
  「管它呢!」南森說:「要幹,就痛痛快快的大幹一下,人一勞動,一切的煩惱都跟著汗水流光了。」
  他認真想過,他的煩惱都是閒出來的,越是閒著空想越多,情感兮兮的把人困得虛軟無力。明年這時候,他就要結束大學生活離開東海了,他領導工作營這項工程,完全不是為了人去留名,而是為了求得安心。
  工程開始的第一個禮拜天,一共有一百多位男女同學踴躍參加,另有兩部卡車押陣。他們一路唱著歌,浩浩蕩蕩的上山,挖溝的挖溝,運石的運石,調拌水泥的調拌水泥,K.P組借用村民的鍋灶行炊,使那荒寂的山村充滿了歌聲和勞動的氣氛。
  頭頂上是無雲的碧空,太陽驕驕的照射著,老蘇首先表演三脫,精赤著黑黝黝的上身,赤著腳,祇穿一條短褲,抓著鐵鍬跳進污泥裏挖土,他仍然像上回在夢谷裏跳怪怪舞時的那付狂態,一面掘土,一面大唱:
  「天黑黑,要落雨……」的鄉土謠歌。
  美倩要小妹去做飯,小妹說:
  「不行,我做的三層飯:上生、下焦、中間爛,吃了那種飯,他們會苦臉吱牙,我跟著牛車去運石頭罷。」
  小妹走後,美倩望著她的背影跟南森說:
  「像小妹這種女孩子,天真爛漫,又幹勁十足,跟你在一起,倒是蠻適宜的。──她對你印象極好,我知道得很清楚。」
  南森正忙著,被美倩叫住,說什麼也沒料到美倩會跟他說這話,當時便笑說:
  「怎麼總記著那晚上的事?美倩,那天我是鬧情緒,說著玩的,我並不想麻煩妳為我介紹女朋友。」
  「好了,」美倩揮手說:「你先去忙你的罷,以後有時間,再跟你談。」
  南森怔一怔,美倩卻先走開,到水井邊張羅別的事去了。
  在他工作的當口,他回味著美倩的話,她顯然錯估了自己的心情,才會嘗試著使自己跟小妹交往;小妹是個好女孩子固然是事實,他卻連半點興致和勇氣都沒有。他需要深刻、透達、又很溫柔的女孩子,偏偏對美倩和眉珍用情都使他受了創傷,如今畢業在即,他沒有精神再談這些事,再去自尋苦惱了。
  那天的午餐很豐富,雖然味道有些怪,大家卻吃得很開心。老蘇一面吃,一面還不斷的誇讚她們的菜做得太好,說每個女孩都夠資格做新娘。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他搖頭晃腦的打油說:「不知好不好?先請老蘇嚐!」
  「甭高帽子滿天飛了。」小翠說:「死不要鼻子。」
  「沒有鼻子不要緊,有舌頭就行,」老蘇伸出舌頭說:「聞著好不一定好,吃著好那才真好呢!我哪是替妳們戴高帽子,我是請妳們全體K.P坐飛機呢!」
  飯後休息時,南森沒有跟女孩子搭訕,有些存心避著美倩,老蘇躺在樹蔭下面,一聲不響的抽著煙捲。
  「怎麼,你也抽煙了?」南森怪問說。
  「煩起來破破悶嘛!」
  「你是樂天主義者,怎麼也不樂了?」
  「我不能一輩子對女孩子行雲流水不在乎,」老蘇吐著煙圈:「大娃娃畢業就出國,我又吹了泡泡。真的,人一旦變得癡心,就有煩惱。」
  「要不要我去當當說客?」
  「算啦,咱兩人,誰也甭拆誰的台!」老蘇說:「我在這方面失意,沒有你那麼嚴重。我雖說小有挫折,仍然決心樂天到底,不改初衷。」
  太陽從樹隙篩落,碎碎的金球滾動在老蘇的臉上,他臉上有股淡漠的神情。
  「我不成,」南森坦率的說:「這一年來,我在情感上很亂很糟,甚至連表面上的快活全維持不住了。」
  「所以你來當工頭,大修排水溝。」老蘇親熱的拍拍南森的肩膀,然後歪聲歪調的低哼起流行歌來:「你的愛情像氣球,像氣球……哈哈……」他渾身都是污泥和汗水,臉孔又很黝黑,笑起來的時候,極像黑人牙膏的商標。
  南森閉上眼,把頭靠在樹幹上,思緒飄飄盪盪的;無論如何,自己跟美倩之間,應該及早結束了,兩人之間的友誼並不是單純的友誼,而是滿含情愛,戀的根紮得很深,是不能單靠理智的力量把它拔脫的。今天美倩要為自己介紹小妹,她事先在情感上一定掙扎過,這又何必呢?也學老蘇這樣,把事情看淡點兒罷。
  「好……我們現在開工了!」他大喊說。
  修築排水溝這段日子,他沒有單獨約會過美倩,甚至和小妹碰面時,也不多說話。蒙在鼓裏的小妹總是當說他的面翹起嘴唇說:
  「哈老哥,你最近怎麼老是不愛理人家?」
  「我有病了。」他扮出苦臉說。
  「什麼病?」
  「快走開,我患流行性感冒。」他說:「會傳染的,妳要是得了病,一定影響期末考。」
  小妹那種女孩子容易受騙,南森只要若有其事的打兩個假噴嚏,就會把她哄跑了。有好長一段日子,他連和美倩的週五約會也中斷了,有時美倩來找他,他已經藉故下了山,有時坐卡門,有時擠電影院,有時逛書攤,有時什麼也不幹,在街上消磨整個黃昏。
  當相思樹一排排開起淡黃灼亮的小黃花時,又是夏天高年級畢業離校的時辰了。樹林裏,到處飄滿這種令人怕離校的黃花,有人管它叫「離別之花」。有些很重情感,在大度山懷抱中生活過四年的女孩子,上課下課在路上走,每人手上都常拿著一串串的花枝,搖搖點點的望著它,流露出無限珍惜的心情;有人的黑眼總閃著很濕的亮光,這使校區裏彌漫著很濃的離別氣氛。
  南森去郵局取信,迎面遇著大娃娃,也依依不捨的,捻玩著一莖開滿黃花的樹枝,這使他恍然悟及大娃娃這位胖胖甜甜的女孩子,轉眼就要離校了。
  「好久沒見著妳,大娃娃。」他招呼說。
  「嗨,坐圖書館嘛,K書K得煩死人!要畢業了,現趕論文,你說忙不忙罷!」
  「怪不得這樣白,原來是悶白了的。」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大娃娃開心的說。
  南森看著大娃娃手上捏著信,忽然想起在一年級時,他淋著雨看人家打花傘等信,還巧碰著大娃娃的事,歲月真是匆匆,晃眼已經三年了。今天天氣陰而無雨,沒有傘的流轉襯托,在感覺中,便不像往昔那樣多采多姿。天是整塊的鉛板,罩著灰沉沉綠鬱鬱的山坡。南森跟大娃娃提到那回事,大娃娃怔了一會兒才記起,兩人笑得流出淚來。
  「這回妳等的是情書,還是錢書?」他說。
  大娃娃笑著搖搖頭,把信遞給南森。
  「這是關於出國的一些資料,下星期我就要畢業了!」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他朝她手裏捏著的黃花望了一眼,心裏也頗有感觸。
  「時間好快。」他說,但這句通俗的言語,一點也不能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
  大娃娃低下頭,手指掂動花枝,她眼睛眨呀眨的就潮濕起來。南森取了信,陪大娃娃到福利社去坐,兩人揀了三年前那張靠窗的老桌子。大娃娃坐下來就跟南森說:
  「哈老哥,分別該夠愁人了罷?我聽你的話,用愁來減胖,效果怎樣?」
  南森早就估量過大娃娃,至少又重了八磅,他不敢說她越來越胖,又不敢過份扯謊她瘦了,只好含糊籠統的說:
  「很難說,依我看,比妳最胖的時候,略為瘦了一點,比最瘦的時候,又好像略為胖了一點。……兩杯葡萄水,葡萄不會增加體重,妳放心。」
  「不行不行。」大娃娃說:「葡萄的糖份太多,還是換檸檬汁好了。我一直想減肥,拚命K書,體重還在加重,你說還有什麼辦法?」
  「妳很高,胖一點也不顯得,何況到了國外,像妳這樣的體型,還算是最苗條的呢。」
  「哈老哥,你真會開玩笑,」大娃娃高興的說:「以後寫信給我,別忘了這樣子使我開心啊!」
  「我也許是祇能讓別人開心的丑角,」南森笑一笑,唇角浮著淒苦的餘味:「看到妳畢業,想到自己前途茫茫,渾身就發抖呢。」
  「早晚都要走出校門去亂撞的,我從來沒為這事發過愁,我愁的是捨不得離開東海。」
  「妳的目標定了,還用愁什麼?──女孩子比較單純些,能闖就闖一陣子,不能闖找一張飯票,把自己歸檔就心安理得了。我們卻是家事國事天下事,千頭萬緒結成疙瘩,窩在心裏難受。」
  「單純?」大娃娃睜大眼睛叫起來:「算了罷,哈老哥。像我,減肥就夠麻煩的了,我爸爸從美國寄來許多營養丸,叫我不要吃飯,一頓只吃兩粒藥丸,說是一星期會減去一磅,但我沒有那種抗拒飲食的意志力,飯不吃,肚子就叫,我只好給它填一點蛋糕,一個星期下來,非但沒減肥,反而添了兩磅。」
  「妳不能用大腦,狠狠的愁一愁嗎?」
  「用大腦怎麼愁,你教教我好了,我應該怎樣去思想呢?」
  「妳可以想,馬上要離開國土、學校,和很多好朋友,到一個雖很繁華但卻不屬於我們的陌生國土,想妳一個人到了鄉音稀少的地方,會怎樣孤獨?怎樣寂寞?會不會被那種文明擠扁?……總之,妳?……」
  他正想再說下去,卻看見大娃娃兩眼紅紅的,一付要哭出來的樣子,嚇得他頓住口,不敢再講下去了。大娃娃很激動,眼裏噙著淚,卻強笑著沒有真的哭出來,她用小手帕點點眼角說:
  「真的,哈老哥,我並沒想到要出國,我爸爸在船上,飄飄泊泊的生活了好多年,他應該曉得離開自己國家的苦楚,可是,一般觀念……。」
  「不說了,」南森不願見到這個胖娃娃似的女孩子再為這事憂煩,就打岔說:「我們在校的朋友,為妳籌備一個小型的送別會,大家快快活活的聊天。妳真的胖得很好看,不要再用愁去折磨自己了。」
  送別會在典禮前夕舉行,美倩、小翠、小妹、老高、南森、賀參加不說,連老蘇也參加了。南森送大娃娃一冊大陸風光影集,以及一整套台灣風景明信片,老蘇硬要送大娃娃一冊新型的貼像簿,大娃娃推卻老半天才接受。他們又湊份子在福利社請大娃娃吃飯,老蘇表現極佳,沒有露出一點軟弱傷感的情緒、反而談笑風生,還為大娃娃唱了一支別離的歌,使大娃娃感動得不得了。
  飯後,她回請大家下山看電影,由於那是一部喜劇片,總算使人暫時忘卻了別離的惆悵。
  晚上回寢室,南森向老蘇說:
  「蘇格拉底,你今天表現得這樣大方,是心甘情願的嗎?」
  「當然心甘情願了。」老蘇說:「我不願意對待一個女孩子太殘忍,大家好聚好散罷。」他說完話,就雙手交叉在腦後,躺在床上發起楞來了。
  「別洩氣,老蘇,大娃娃一出國,你想想就會心平氣和了。──你這火車頭雖說衝勁十足,總歸不是時下流行的名門名婿。」
  「我是標準的里幹事的材料。」老蘇說:「我現在就很心平氣和,準備回家娶個白白胖胖的小裁縫,過一過道地中國式的小日月。人要有自知之明,一千塊月薪,只能茹素,哪還想娶女留學生──開那種『洋』葷?」
  熄了燈,南森仍然睡不著;相思樹的黃花在他幻覺裏浮現著,鮮亮得使人驚觸,下學期就升大四了,手掂著離別花枝的,何僅是大娃娃?早一二年,偶爾也曾想到過未來,總覺未來的日子還長,還遠,如今貼近離校的日子,卻連想都怯於去想了。
  賀也在對面想著什麼,翻一個身又一個身。
  「你在想什麼?老賀。」南森說。
  「胡思亂想,」賀說:「忽然想起你又要過生日了,還記得那次在水塔頂上過生日的事嗎?」
  「敢情是嫌熱鬧還不夠多,又弄些慶生會來湊合著!」南森說:「吃呀,玩呀,理想呀,夢呀!如今我對那些事毫無胃口,我的生日不過也罷。」
  南森真的沒再打算過生日,但是,幾個老室友還是請他吃了一頓晚飯。那天美倩沒有在,請假去看望陳去了,但她特地為他寄來一個小玩意,可以放在褲袋裏把玩,另外還附了一封長信,跟他談到生命和情感;眉珍也寄來一張生日賀卡。這使得南森頗為感慨,眉珍已經覓得了她的歸宿,美倩也安心的接受了她的未來,只有自己,仍然像一片葉子,在風裏飄著。
  相思樹觸目的黃花,開遍了校園,也開遍了附近的山岡,時間催著人,一刻也不曾留住。大娃娃離校時,眼睛紅紅腫腫,彷彿是古老年月,姑娘即將遠嫁一樣,夜來曾偷偷的飲泣過。
  有些事,幾乎是無可奈何的;生命從不管人的呼喊或者是慨嘆,要走的,總歸要走,要來的,也總歸要來,當自己畢業時,自然也會像當初離開眉珍一樣和美倩分開的了!
  他幾次獨自展讀著美倩的那封長信,突然被她所錄的陶潛的詩感動、啟發,終於領悟了一些什麼,他默默的背誦著那樣的句子: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便彷彿有一種超脫的感覺,使他真的超脫了憂愁。
  也許美倩早就看出他的憂鬱罷?她把她常常思省的銘語也錄給他,要他「俯仰終宇宙」,做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南森知道,她雖極力鼓勵自己快樂,她本身並不真正的快樂,她祇是那麼安份知命,安靜的蹲在上帝給她造好的境遇裏罷了。
  即使如此,他卻不能說什麼,那是美倩自己選擇的道路,人生總要經過各種磨難的,她為什麼不能選擇呢?大度山初臨的夏日是一首充滿色彩也充滿年輕情感的歌,在風和日麗的時辰,那樣低低緩緩的唱著。他獨自在校園裏徘徊,送走夕陽,迎接朝暾,千鳥在林間紛啼,相思樹的黃花自開自落,吻別每一個離別了的腳印……。
  紫色的紫楝花,小徑上的紅泥和綠草,褐黃的乾溪中滾滾石塊,究竟印著人多少回憶呢?這自然的歌聲,如夢如詩。
  「哈老哥,把情感收拾收拾罷!」有天他碰見老蘇,頭皮刮得精光,笑著跟他說:「收拾行李,準備上成功嶺罷,你瞧,我像不像一個標準的大頭兵?」
  他說著,來了個立正的姿勢。
  「其笨如驢,將來要出特別操!」南森說:「你這哪像是兵?倒像個和尚。」
  「剃掉三千煩惱絲,猛吃豆漿饅頭!」老蘇說:「咱們成功嶺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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