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裏是一片冷凍的靜。寢室也是一片冷凍的靜。
  大家都在準備期末考了。
  每逢考試前夕,照老蘇的形容,這些準學士們十之八九都生了『瘟』,同寢室的老高和老賀,就是那種死啃書本的『瘟生』。南森跟老蘇兩個在這點上算是臭氣相投,共同採取應付主義,而且還把他們彼此的理論提出來研究探討,互相發明。
  「咱們四個人,四個樣兒,」老蘇說:「你是幹勁足,心眼兒粗,愛胡思亂想,人緣好,—— 特別在女生面前吃得開。我是當頭砲,翻東吃西的太浮躁,不過,沒有什麼壞心眼兒倒是真的。」
  「老高跟老賀的評語如何?我們的蘇格拉底。」
  「老高純粹躲在知識的理想國裏,有時言論很正確,只是人味比較淡薄些,有時簡直太超人,顯得玄渺不實,靠他那一套,沒人願意賞他一隻飯碗的。」老蘇搖頭晃腦的擺出蘇格拉底狀說:「老賀嘛,嘿,嘿,可算一隻活動書櫃,只管猛朝裏裝書,典型的瘟』。如何?」
  「嘿嘿,不敢苟同。」南森說。
  南森這麼一反激,老蘇的火可大了。
  「我們是來念書的,又不是來念分數,靠強記取分一點兒也不能代表真學問,可不是?……只是教授家裏要有漂亮女兒,又非高分不嫁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其實,二○四室沒有誰是書蟲,」南森說:「祇不過我們兩人是採用『蜻蜓點水』式,他們兩人是採用『按步就班』式,顯得慎重些罷了!」
  事實上,南森這話說得很實在,他本身啃書慾之強,只有老高可以與之抗衡。老高很專一,他卻涉獵很廣,特別對於文學、政治學、哲學、史學有高度的興趣,當然,凡是本系的課外書,也都經常接觸,快速度的略讀它們,他稱這種快速的略讀叫『蜻挺點水』。
  坐在寢室裏用功,特別覺得冷,尤其在落雨的天氣,兩手濕濕凍凍的,麻木的抓著書,彷彿連心也跟著麻木了。—— 為考試看書的滋味實在有點兒那個……。老蘇出主意,選擇福利社看書,邊看邊談,才算是名符其實的『蜻挺點水』。
  「考字旁邊要是加個「火」字,我一定舉雙手贊成,」老蘇說:「冷天圍爐烤火聊天,比考試有學問得多了!—— 我要是東大校長,我就創創新,把考試改成爐邊口試,而且准許學生咪咪老酒,—— 為了增加靈感。」
  「可惜你老蘇沒那份量,這輩子長不了東海校政。」
  「嘿,所以我老蘇是嘴上抹石灰,—— 白說。」
  「冬天考試不算苦,精神抖擻 ―― 凍出來的。」南森說:「其實,除了爭取前三名和成天溜課的傢伙會窮緊張,咱們倒是挺逍遙的。……考完了,回家過年,攫著機會努力加餐,準備添幾公斤肥肉,留在下個學期消耗,這也算是先期儲蓄。」
  「咱們真是莊子逍遙遊裏飛出來的,」老蘇說:「從光屁股考幼稚園起,對於考試,我就從來沒緊張過,如今你知我在記掛著什麼?」
  「你鄉下的老家,我猜是。」
  「那有什麼好記掛的?—— 幾小時火車的路程,而且我家老頭的生活方式刻板得毫無變化。」老蘇說:「我記掛陳老師為我們舉行的餞宴 —— 餃子派對,我想我應該吃一百個,回家時,連火車上的那個便當也免了!」
  南森可有可無的笑了一笑,老蘇真是不打折扣的樂天派,到這當口,他仍然是從裏到外的輕鬆,和他比較起來,才覺得自己這份輕鬆是假的,表面上和老蘇一樣的嘻嘻哈哈,心裏卻沉澱著許多東西。
  急速昇起並向自己撞過來的城市,撞痛了人的意識,也算是鄉愁罷,那過往的印象剛被大度山的碧色洗淡了一點,如今又迅速的回來,沉沉鬱鬱的把人壓著,那座城市對於眉珍和自己都是-種重量,一種無形的卻很難摔脫的重量。……考完試,就該捲行囊回家了,和久別的台北見面,和家人們重新聚晤,去看看眉珍和其他中學時代的朋友,當然是自己渴望的。可是,回頭看看蓊鬱的大度山罷,這半年的光陰是多麼的美好!這裏的氣氛雖略有些柔軟飄浮,但總是自由愉悅的!沒有那許多刻板的,甚至是顛倒的條規,沒有那許多由眾多錯誤經驗所形成的教育上的繁文縟節。日子飛快的滑過去,無聲無息,不能不讓人有一些輕微的感悼。
  也曾想過:時間會鍛鍊一個人趨向成熟,可是當人成熟時,太多美好的時光,已經再難抓回來了。和眉珍共處的那個時期,兩個人都很天真、單純而且執著,不止一次的互許著,將來要做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不論那時弄不弄得懂什麼樣的人才算對社會有貢獻?兩人仍然倔強的抱守著這個信條,總以為有朝一日,只要登高一呼,就會把整個世界的荊棘除淨。這崇高、浪漫、熱烈得近乎狂亂的夢想,有力的推動著人,也壓迫著人,使人勇猛的踩過時間邁向成熟,同時也使人常常的感懷失落。……這樣青春的浪頭,澎湃著,忙得不願再看清一個平實人的生活,也忽視許多必須面對的基本事實,常把一切事情按照自己的概念,解釋得很美好,—— 連跟眉珍的情感關係在內。
  「哈老哥,你心裏有什麼毛病了?為什麼總愛發呆?」單看老蘇說話時略歪略翹的嘴角,就知他又要窮扯上岔路去了。
  「你不想家,我倒真的想起家來了!」
  「多不痛快,」老蘇說:「把情感吊在母親的奶頭上,也許有一天你到了非洲,那怎麼辦?……我並不主張人人情感冷凍,但有時需要習慣,不然的話,日後黏上了太太,那就作繭自縛了。」
  「倒不至於如你所說的那麼嚴重罷?」
  「你心裏有數就好,」老蘇說:「夜晚睡醒一覺,還把那寶貝餅乾盒子捧過來,一封一封的看情書,……什麼什麼珍,你被她敲得好穩。」
  「完全不是那回事,你聽我說……」
  「算了算了,又是那一套陳腔濫調,什麼純潔的友誼,不具任何雜念,……事實勝於雄辯,哈老哥,既然你跟她不是鬧戀愛,那麼,你愛上小仙女並不算負心、移情,我現在問你,為什麼你把情感包裝起來,原封不動的帶回台北去,那就是說,你心裏早就有了『非卿不娶』的潛意識存在了。」
  「老蘇,甭嚷好不好。」南森說。
  「蘇格拉底講演的聲音比這還大呢。」
  「咱們不是開講演會,是在看書啊!」
  「怎麼?只有書本是學問,這不算是學問?我鼓勵你去談戀愛,可以說是『濟事之本』,功莫大焉。」
  日子就在這種冷靜輕鬆的氣氛裏過去,當考試結束時,雖然感覺一身輕,但卻被突來的鬆散弄癱瘓了。正如老高所形容的:沒事可幹,人就變成一堆拆卸了的機器,—— 除了跳舞。
  餃子派對就這樣開起來的。
  陳老師是一番熱誠,來的同學很多,小翠、大娃娃、小仙女、二○四室的四怪物,好幾個愛文學愛得過了火的四眼田雞,都使客廳的溫度提高了半度。女孩子們總願搶著露一手包餃子的技術,男孩子們不甘寂寞,也揎拳抹袖,打架似的湊過來幫忙,一邊包,一邊引吭高歌。
  老蘇包了一個花邊餃子,捧在手心獻寶說:
  「瞧瞧,一九六三年的最新款式,本人得意傑作,這花邊完全是從敦煌和雲崗得來的綜合靈感,堪稱文化的結晶,不用吃,單單看一眼就值回票價了。」
  「說了這老半天,你並沒說它是什麼東西?」中文系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伸著腦袋,推動鏡片說。
  「你的眼睛近視有多少度?」
老蘇說。
  「左眼六百,右眼七百。」
  「回去點眼藥去。」老蘇說:「這是餃子,北方又有人叫它水餃。」
  「我的老天,你不說,誰敢相信它是餃子?」那同學反唇相譏說:「你這是抽象的手法 —— 有邊沒底,把餡子全漏掉了!」
  「糟,糟,」老蘇再一瞅,臉就長了下來說:「我花十幾分鐘,精工捏成的這麼一個寶貝,一傢伙漏了底,可不比故宮博物院打碎國寶更傷心?」
  「你們這些少爺們,躺到那邊傷心去罷,」小翠牙尖齒利的說:「這兒不用你們服務,郭呆子幫忙 —— 越幫越忙。」
  「你們知道水仙花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依你老蘇說,是什麼意思。」
  老蘇用捏餃子的手在鼻子上捏了一下,立即變成『白鼻心』〈動物名〉,他指著女孩說:
  「她這是故作賢妻良母狀,以退為進,誘引我們踏進陷阱,這是廚房文化和客廳文化的前哨戰,我敢說,誰要和她在禮堂上踏過結婚進行曲的多來迷之後,哪怕你真的是雄獅猛虎,也非成為她的俘虜不可。」
  「你以為你值幾個大錢?」小翠說:「不相信,我可以喊價標售你!—— 十幾分鐘包一個漏餡餃子的男孩,三塊錢出售,誰愛要?好,現在便宜五毛,兩槐五,兩塊五,誰愛要?……好啦,兩塊,一塊五!一塊,八毛,五毛……一毛,僅僅一毛!……沒辦法,老蘇,你連一毛小錢也不值。」
  氣氛從這裏開始熱烈起來,每個人都希望用暢亮的笑聲,沖淡短暫的離愁。老蘇在客廳裏,坦陳他包餃子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心不在『馬』,他接著把心不在『馬』解釋為『醉翁之意』
  「太黃太黃!」老高說。
  「應該說是很雅。」老蘇說:「老蘇之意不在餃,在乎小翠之白手。」
  「甭在那兒插科打諢的演丑角了,」南森說:「明早我們就各捲行李回家,今晚總該談點兒正經事罷。」
  「正經難道能夠裝出來?即使能裝出來,那也是假正經一類的。」老蘇說:「遠不如我們信口開河來得痛快。這學期比飛快車還快,轉眼就完了,往者已矣,不可復追,架馬後炮也沒有用,我是主張不回頭感嘆的,咱們談談如何利用寒假罷。」
  「又是及時『行樂』?」老高站起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來回走著。
  「那是你們的事。」老蘇說:「我要睡覺。」
  也不知怎麼地,南森突然對這種談笑感到厭倦起來。正經既然裝不起來,風趣同樣也裝不起來。他懊悔自己為什麼不獨留在寢室裏,偏要跟大夥兒在一起,強顏歡笑,結果根本沒有那樣的心情。
  他又踱到女孩子那邊,大娃娃伸腿撥過一隻櫈子,示意他坐下來,輕聲慢語的對他說:
  「南森,不要鎖著眉毛,像丟了什麼東西,我覺得你應該快樂些。」
  「也許我……太認真了,心裏很空虛。」
  「美倩懂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大娃娃說。
  「應該說體驗得到一部份罷。」美倩抬起她的黑眼,望了望南森說:「其實,我常常跟你懷有同樣的心情,早先我也焦急過,痛苦過。」
  「現在呢?」
  美倩臉上笑容加深了,彷彿在她額頂上照耀著,她說:
  「一個朋友這樣告訴我:不要向我們說那些歷史上的偉大的名字,我們年輕的時候,說是最光榮的時候,雖然我們已知青春是不耐久長的東西,但我們會耐心學會掌握它。……我不知你覺得怎樣?」
  「我知道這是對的,但我一向不習慣接受格言。」
  「我也是這樣,寗願自己摸索,自己體驗。」美倩說:「但,有時候,它也會有意想不到的用處,使我們曉得空想和空急,同樣沒有用處。」
  南森點點頭,美倩柔婉的語音,滴進他焦灼不安的心裏,點點滴滴,都化成沁人心腑的清涼。他第一次這樣的發現,—— 她明澈的智慧就是她生命的力量。
  「假如我能像妳這樣明智,那就好了!」他朝前挪了挪櫈子說:「我是程咬金作先鋒,—— 總希望三斧頭解決任何問題。」
  美倩笑著沒答話,大娃娃卻接口說:
  「有什麼值得你揮刀動斧的問題呢?……談戀愛嗎?實際上,你不是女孩子眼裏的理想對象,你對你那眉珍,可以說冷淡得很,連我都為她不平呢!」
  幾個女孩子一邊捏著餃子,一邊笑出聲來,南森的白臉在她們的笑聲裏變紅了。……是的,在學校裏,在家庭裏,自己都是被捧托著被愛護著的盆栽,葉展在那裏,根鬚也紮在那裏,直到如今,還沒有真真實實的接觸到盆外廣大的泥土,沒過過一天獨立的生活,會有什麼樣值得揮斧的問題呢?
  過於迫切的擁抱概念烘托出的理想,也許正表明了本身的稚弱罷。
  大娃娃說的是真話。
  在這剎那,他作了一個很突然的決定:等餃子派對完了,立刻提著行李下山,搭夜車趕回台北去。他要從夢裏醒來,趁著寒假,好好的把腦筋冷凍冷凍,但他並沒把心底的意思講給大娃娃她們聽。
  「喂,哈老哥,你怎麼突然變『木』了?」
  「哦,也許是在鬧離情別緒罷。」
  「餃子包好了,我們來跳舞。」小翠說:「唱機一開,沙發一拖就跳起來,也好把離情別緒快快樂樂的給踩掉,免得吃了餃子不消化。」
  「跳舞?」老蘇的耳朵很尖,這邊說話,他在那邊聽著了,叫說:「跳舞我來一個,我是『踩鞋舞』的教師,而且保證第一流。」
  時間在歡快的氣氛裏流過去,大夥兒都顯得很快活,他們熄了吊燈,開了音樂,在小小的柔黯檯燈光裏跳著舞,一支又一支的跳著。南森又用平腳板為理由,坐在客廳一角看著,小翠的舞步很熟練,美倩的舞姿仍是那麼的優美輕盈,但他總有些索然,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至少他知道並非是離情別緒。
  離開陳老師家,回到寢室,他就忙著整行李,老蘇扯著他說:
  「哈老哥,你的床位是花了錢的,明天早上,還有一個饅頭可吃,你幹嘛要『戴月披星』朝回趕?」
  「讓你吃雙份兒,不好嗎?」
  「惜非其時。」老蘇摸著肚子,直打飽嗝說:「我的餃子還沒有消化呢。」
  「你打算搭幾點的車?」老賀說:「我幫你提箱子送你一程。」
  「管它幾點。」南森說:「橫豎晚上班車很多,我買妥了票,有時間再逛逛街,坐坐卡門。」
  「好,老賀全權代表我們送你。」老高抹眼,打著呵欠說:「我要找周公去了,咱們台北見面可也。」
  「我是搓腳丫送行 —— 別開生面。」老蘇說:「兩隻搓完,你已經到了新竹。」
  「如果你嫌夜車寂寞,現在還可以改變主意,」老高鑽進被窩裏說:「明天十一點多,跟我們同車,回台北的同學很多,能佔滿一節車廂。」
  「算了,他是『暈』字號的人物〈意指在熱戀中〉,人在心不在,你留他做什麼?早點把他放生罷!」老蘇坐在床沿上,蹺起二郎腿,雙手抓著襪頭,像樹穴裏拔蛇似的拔去他一隻襪子,捏在手上揮揚著說:「再見,哈老哥,有糖替我寄去,讓我們同寢室的室友,也分嚐一點兒愛情的甜味。」
  「我們走罷。」老賀替南森提起箱子。
  他倆在笑謔聲裏走出來。天落黑後,校園總是那樣的淒冷、神祕,疏星似的燈火點綴在樹叢間,到處都留著斑斕的葉影,腳步踩踏在上面,彷彿就是時間的痕跡,一步一步,疑真似幻的踏過去了。
  「賀,你回家打算怎麼度寒假?」南森說。
  「練網球。」賀良唐說:「也準備去一趟阿里山。」
  「那好極了!」南森不勝羨慕的說:「台北附近,沒有那麼高的、好讓人賞雪的山,那城市的冬天正是陰雨季,霉霉濕濕的膩人得很,骨頭縫全浸得進水去。」
  「在屋子裏圍爐過年,總是很快樂的事。」賀良唐說:「台北市人多,一人呼一口熱氣,也把那裏弄熱乎了,擠一擠,人也許會落實一點。」
  「也只好那樣罷,可惜缺乏高潮。―― 我是指生活的高潮。」
  賀良唐把箱子換換手,帶點兒譏笑的意味說:
  「生活總是平淡冗雜的,它不是一篇浪漫的小說,不是一個所謂曲折動人的故事,我們若能把握住容易流逝的日子,讓它實刻一點,已經不錯了,哪兒會有什麼樣的高潮!」
  「老賀,這是頭一回,我發現你原來很會講話。」
  「只是不願意講,是不是?」
  「對了!我就是這個意思。」南森說:「可是我弄不請楚,你為什麼不願意多講話呢?」
  「聽話賺進來,講話付出去,你願意賺?還是願意賠?」賀良唐很溫文的說:「所以在人多的場合,我總是不開腔。」
  「好傢伙,你應該做銀行家!」
  兩人走出校門,停在一排黑壓壓的樹影下面,南森接過箱子,道謝說:
  「三個禮拜之後再見罷,老賀,先祝你有一個快樂的新年!—— 回台北,我就不跟你再寫信了。」
  「那很好,我免得回信。」
  老賀笑著走開了。現在,南森便一個人留在黑忽忽的樹影下面等著公路班車。寂寞有時候也會是一種容人享受的快樂,細心去品嘗它時,滋味有如橄欖,微微的苦澀裏又帶著些兒甜味。
  夜晚的公路班車總沒有多少乘客,也許由於天氣太寒冷,或是接近歲殘的緣故罷,這條濃蔭夾峙的公路顯得怪幽森的,頗使人有想吹口哨的慾望。
  到了火車站,買票寄妥了行李,距離開車的時刻還有三個多小時,這段時間去那兒消磨呢?還是去卡門罷!出了車站才知道天突然的飄起雨來了;雨不大,稀稀疏疏的被風牽斜,無聲飄落下來,打在人臉上,刻骨的冰寒。南森打了個寒噤,又退回廊下,伸手豎起毛線夾克的領子,朝廣場那邊出神的望著。
  有些人冒雨奔過來。巴士在球叢般閃爍的街梢路燈下駛過去,一個女孩子,提了好幾件看來很重的行李,費力的穿過廣場,小皮箱老是一掀一掀的吻著她的膝蓋。
  這回倒是他先叫喚出來了!
  「美倩,妳怎麼也趕今晚的車?」
  「是哈老哥?……我們可又碰上了!」她喘息著。
  「我來幫妳拿行李罷。」
  「這雨落的真巧,有點存心捉弄人似的。」她撅著嘴說:「早不落,晚不落,正趕我下公路車的時候落,害得我穿過這廣場,身上全叫淋濕了。」
  「甭抱怨,」他說:「明天把龍王爺記大過一次就是了。」
  「你也今夜搭車回去?」走到廊下,她才這樣問。
  「是嘛,要不然我為什麼呆在這兒?」
  「那真好,」她說:「我們正好同車。」
  「應該說是同車站罷。」他說:「我回台北,妳回高雄,恰恰是一南一北,怎會同車來著?」
  「你知我去哪兒?」
  「不是回家嗎?快過年了。」
  「我去淡水我姑媽家過年。」美倩說:「姑媽家的孩子出國了,她一個人很寂寞,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去陪她,我下午才接到信。」
  「妥當嗎?……妳未婚夫寒假也留在台北陪妳,不回高雄?」
  「有什麼不妥當?他安心得很,知道我是跑不了的。」美倩臉紅紅的笑著說:「假期不跟他在一起,我還樂得清靜清靜,他的個性又軟又黏,標準的牛皮糖,跟他在一塊兒,熱得很,可也膩得很。」
  「妳喜歡吃牛皮糖,又怎能怪它黏牙?」南森說:「快買票寄行李,把我們的位子換在一起,今夜可以好好的聊聊天。我覺得,我應該跟妳學很多事情。」
  「我真奇怪,我們每一回都遇得這樣巧。」美倩說:「當真會有這麼多的偶然?」
  「那也許因為我不是牛皮糖!妳用不著嫌膩,存心避著我。」南森調侃的說:「所以一個偶然之後,才會跟著來兩個偶然,我們玩牌,不也常抓三條A或是三隻K嗎?習慣了,就不奇怪了。」
  兩人買妥了票,南森提議說:
  「聖誕節那天,我們坐卡門,沒有時間多坐一會兒,今夜時間很富裕,我們還有三個鐘點,去聽音樂、聊天,多好!」
  「又是叫一杯白開水?」美倩說:「咖啡店遇上你,算是『吉』星高照,—— 有『吉』無財。」
  「這回例外,我叫咖啡,整壺的。」南森說。

  隔著窗玻璃,雨從黑裏伸手叩擊著,越敲越急了。
  熱帶魚和水藻仍勾勒出靜靜的彩色圖案,在這落著雨的夜晚,牠們不知有沒有夢到過當初生長的海徉、貝殼、岩石和多耳的珊瑚……。
  音樂播放的,正是杜步西的『海』呢。
  「兩位要吃點兒什麼?」
  南森抬起頭,小丘正微笑著站在一旁,他的白色侍者上裝很夠筆挺的,五顏六色的花景襯托著他的影子,他更顯出精神煥發的樣子。
  「小丘,你不回家過年?」南森說。
  「還早,這兒祇有三天的休息。」小丘說:「吃什麼?還是白開水嗎?學長。」
  「來一壺咖啡,三個杯子,—— 假如你有空的話。」
  「謝了,我沒有時間的。」
  「我們是在這兒等車到台北去,兩個鐘點之後,煩你打一聲招呼。」
  「一定,一定,我們那時候快打烊了。」
  淡淡的寂寞的餘味,並沒在南森的感覺裏消失,他看著美倩,想著眉珍,他明確的分辨得出他對眉珍的思念祇是友情的,並非愛情的,雖然有生以來,他還沒有經歷過愛情。
  音樂暢亮的流瀉著,帶著些阿拉伯的風味。
  他忽然覺得奇怪起來,每次在人多的場合裏,自己跟美倩從沒有像在卡門這樣的接近過,也祇有兩個人相對時,他才會覺出她許多令人羨慕的優點:坦誠、風趣,有時候十分的機智,有時候又顯得溫厚能容,他實在需要這樣的朋友。
  她啜著咖啡,主動的跟他談起眉珍來。
  「哈老哥,我實在不該再追問你,」她說:「你跟眉珍的情感,究竟怎樣了?……不要祇用朋友朋友的來敷衍我,即使是朋友,也可以更進一步的。」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問這個?」南森沉思了一晌,抬頭說:「妳覺得要更進一步嗎?」
  「當然,」美倩緩緩的說:「我替她設想過,她雖說很冷靜,很堅強,肩揹著不幸,獨力奮鬥著,她卻需要你的安慰和鼓勵。……愛情的力量是最大的。」
  「可是!我的情形妳是知道的,工作營、K書、準備考試,把時間都給分光了,我覺得,唸書的時候,頂不適宜談戀愛的,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更進一步,……甚至她來的信,我都沒能按時回覆呢。」
  「天哪,你這『羅密歐』的諢名,是誰跟你取的?」美倩說:「你不覺得受之有愧嗎?」
  「嘿嘿,只覺得卻之不恭罷了。」
  「我越看你,越覺你是魯男子,根本不懂得愛情。」
  「也許是的,」南森說:「我從來沒鴛鴦蝴蝶過,天生缺乏那種浪漫的氣質。」
  「一個人,一生祇正正當當的談一次戀愛,也能解釋成浪漫?你的話多少帶些酸腐味道。」美倩又說:「你是否有時候會覺得,眉珍是在愛著你?」
  「那……那是她心裏的事,我怎麼會知道?至少,在信上,她從沒這樣說過。」
  「嗨,如果我叫你傻瓜,你不會介意罷?」
  「不會的。」南森說:「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黃瓜、菜瓜,妳隨便叫,我從來不介意這些。」
  「你不是旁的,祇是一隻傻瓜罷了!」美倩說:「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女孩子,直接在信上寫『我愛你』三個字的?至少在我們國家裏很少聽過。她會作成很多暗示,比如說她寂寞啦,記著你的生日啦,總不忘記賀節啦,使你覺得她常常在掛念你,關心你,細心又溫柔什麼的,那就是了。」
  「妳這祇是一般性的概念,十塊錢能買好幾本這樣的書。」南森說:「眉珍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從來不會繞彎子的,我也是。我們不要再談這些好不好?咖啡都快冷了。」他這樣說了,又覺得很抱歉。
  「對不起,」美倩輕聲說:「你心煩這件事了?最後我要勸勸你,趁這個寒假,專誠去看看她罷,就算是朋友呢,如果不常走動,也會慢慢淡漠了的。」
  美倩的話是一種提醒,南森想起這半年來,自己把熱情都投擲在大度山了,祇有在偶爾寂寞的時辰,才會想起眉珍,真正給予她的,不過是寥寥的幾封信,寥寥的幾行字,……如果不常走動,也會慢慢淡漠了的,小學時代的那些曾經異常親密的遊侶,不都是在迢遞的歲月中很自然的淡漠了麼?
  「當然,」他說:「我應該去看她。」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和她見見面,」美倩說:「你不是說過,眉珍會喜歡認識我的嗎?」
  「是的,我相信妳們將來會變成很好的朋友。」南森說:「雖然妳們兩人的性格並不相同。」
  聊天也有一種很奇異的魔性,兩人談得投契,便越談越深,剪不斷話頭了;他們從眉珍開始談起,談到社會,談到文學,一直談到卡門打烊。
  「我們該走了。」美倩說。
  「到哪兒去呢?—— 我們還有整整的一小時。」
  「雨大了,我們要頂著雨去流浪嗎?」
  「去車站罷,—— 有燕巢的車站很有情調的。」南森說:「我們有足足的一整夜好聊,我在車上根本睡不著,不知道妳怎樣?」
  「奉陪。」美倩說:「聊天熬夜,總比考試開夜車輕鬆得多。」
  他和她踏出卡門,叫了一輛張起雨篷的三輸車。寒雨,煙似的掃著,落著,燈球是夜雨中開放的花朵,燦然的羅列著。美倩的笑容也是花朵,從透明塑膠布那邊射來的燈光,全部集聚在她的臉上、領上,她井樣深沉的黑眼裏,沒有什麼樣的言語,能夠說出一個人青春的顏色,它該是活活的流浮的夢,即使她自己也無法描摹。
  說它是偶然也罷,巧合也罷,有了這一夜傾談,使南森和美倩的交誼,微妙的密切起來了,那速度正像他們所乘的夜快車一樣。
  南森回到家裏,就鬱鬱悶悶的冬眠起來。
  整個台北盆地浸在冬季的霪雨裏,天是一張巨大的鉛板,灰霾霾的沒有半點兒精神;車輛像些硬殼蟲,在遍是水窪的街道上爬行著,來往的行人,都在傘底下,顯出一種被天氣逼壓的沉悶感覺。
  家住在芝山岩的山坡上,無冬無憂的一片鬱綠,粗糙的石級在常年陰溼中生了一層苔又一層苔,日久年深,都變成黑褐色的斑紋,到冬天,陰雨綿綿的日子,那些苔衣蘚跡變得又黏又猾,像塗上一層油脂,山腳下面,灰帶似的淡水河繫著那座熟悉的城市。
  有些人喜歡趁著寒假回家時,東呀西的去串串門子,這兒的姑媽,那兒的姨媽,兜了一兜的親切寒暄,總自覺進了大學回家,有點兒衣錦榮歸的味道。南森倒不一定感到這太傖俗,祇覺得打心眼兒裏厭煩。
  說是撐起傘下山去逛罷,又沒有什麼地方好逛的,這城市的新區的繁華,似乎都朝向觀光和遊樂的方向發展,那全不是自己愛去的地方。
  寂寂塵封的小書室,一箱一箱心愛的文學和藝術書籍,是儘夠自己神遊的了。除了窗外令人窒息的天氣,家裏究竟有著一股使人安心又使人疏懶的溫暖。
  舊年前,老賀來過一封信,信上說起他的阿里山之行,說起滿山載雪的森林,疊著冰稜的溪谷,雲封霧鎖的小木樓,文情並茂,簡直可以放在校刊上,讓沒去的人神遊一番;老蘇呢,也弄一張明信片來應應景兒,歪歪斜斜的幾行字,理直氣壯的浪費了一張郵票。
  「哈老哥:
  我的覺補足,雞蛋吃足,—— 我家老頭若不是小心火燭,就是存心想讓我作『中國先生』,—— 那是他心目裏的健康標準,我正被迫朝他的理想邁進中。
  我的信可以不覆,愛情信卻不可不寫,祝你一切OK!      老蘇」
  也許是打發無聊罷,南森取過信箋來,仍跟他們回了信,他跟賀說:阿里山凍牛奶式的空氣,簡直可以瓶裝運到多煤煙的台北來當成補藥出售,你能免費呼吸可說是十分的奢侈了。他跟老蘇說:
  「老蘇:
  無可奈何,我在冬眠,雖然我不是那種動物。
  我整天窩在斗室裏,頭上頂著屋子,屋上頂著不大不小的雨,滲了水的空氣是霉的,而且無法退貨,我們的肺葉都起了化學變化,這情形就是我的冬天。
  我實在沒有心情去想你常掛在嘴上的愛情。
  我們細胞的構造方程式不同。           南森」
  最後這句話他覺得太調侃了,寫完後又把它給劃掉,寫好信,才想到寄信還得跑下山,為什麼不跟眉珍也寫一封,一起都去寄呢?
  同樣是那一疊信箋,同樣是那支筆,他寫下兩個字:『眉珍』之後,就不知該怎樣朝下寫了。早先無論是寫什麼,手上的筆從沒有這樣的沉重過,這使他不自禁的煩惱起來,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因為眉珍的環境使人的情感凝重了呢?還是該死的老蘇所提出的那個鬼字眼兒,影響了自己的心情?
  愛情?愛情?愛情!
  不,那不會的,我跟眉珍僅僅是相知的朋友,他心裏飄漾起這樣的聲音,不過這聲音是越來越顯得微弱無力了;激烈的雷雨夜,奇異的抖動的閃光,嘩嘩的瀑布似的簷流,在黝黯的門廊下浮現的眉珍清瘦的黑影,那短暫模糊的一瞥中,確已含蘊了關心,有了極為強烈的愛憐,但它並不如一般形容的那樣甜美,它竟然是苦澀的。
  回家又是好幾天了,竟連一封信也沒寫給她,那天在卡門,自己不是答允過,寒假一定要去看眉珍的麼?美倩要是知道自己這樣的疏懶,不知又要怎樣說了!
  這樣的苦惱著,終於寫成了一封短簡:
  「眉珍:回家好幾天了,被雨困著。
  心裏有很多事要跟妳說,除夕前,我一定會去看妳。祝福妳。
                           南森」
  另外,他也給美倩一張字條︰
  「美倩:台北盆地之冬,滋味如何?
  多吃紅豆湯,可以預防風溼病,在這樣陰溼苦寒的雨季,我不能不公開祕方。新年前後,我們應該把握住一個晴天,到哪兒去透透氣才好,要不然,我們的肺都變成吸塵機了。  南森」
  他撐著一把油紙傘,下山到士林去,把四封信一起發了!這才覺得安心些,暢快些,也許是內心的歉疚感減淡了的緣故罷。
  信發出去,就得等候回信,心理上總有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那麼一種味道。揹郵包的郵務士每天要爬兩次山坡,冒雨為這一帶的住戶們送信,狗兒們被鎖禁得無聊,一聽有腳步聲踏過積水的石級,牠們就發狂的吠成一片,吠聲裏帶著三分湊熱鬧,兩分迎客的意味。
  信是每天都有的,大都是父兄的商業函件、稅單、房地產行情等等,直到自覺等長了頸子,在淡水的美倩回信來了,而眉珍終無片紙隻字。
  是不是生自己的氣了呢?南森的心一直懸著。
  眼前的日子,彷彿都變空變白了……。
  轉眼到了除夕了,天仍然板著灰臉孔,哭泣似的落著綿綿的雨,盡管有些怕看眉珍生氣的臉,他還是咬了咬牙,順手取了傘,決意下山進城,到牯嶺街她家裏去。
  雨天禁不了人們忙農曆年的習慣,台北市街的廊道上,仍然有著古老濃郁的年景;提著雨傘的,挽著菜籃的婦女們,構成了忙碌碌又喜洋洋的風景線;堆積到玻璃櫥窗外的大批年貨,彩色鮮豔的氣球,琳瑯滿目的招貼,令人貪饞的水果,一蓬一簇的鮮花,在這裏那裏迤邐著,隔著一些淡薄的雨霧,在抖動著的車窗玻璃外閃移,成一種朦朧的風景。
  但在牯嶺街那一帶,就要比平常冷落得多了。
  南森在南海路下了車,披著雨霧,緩緩的沿著街廊踱過去,眼睛迷茫的朝遠處矚望著。在平常時日,這條街上的木棚下面,至少有幾十家半露天的書攤子,挨挨擠擠的連接成一個頗為特殊的文化市場,有人戲稱其為『垃圾堆上的仙人掌』。他曾經犧牲過若干可以嬉遊,可以休閒的假日,頂著風,冒著雨,或是晒著秋七月的大太陽,終天在這兒留連、瀏覽或選購。他跟大部份的書販們攪得很熟悉,他一來,認識他的書販都會主動的招徠他,揀幾本估量他會適意的舊書,而且在價錢上算得很寬。如今,街還是那付老模樣兒,木棚都覆下了,布篷也收拾了,只有一些用肥皂箱和雜木板釘成的書架還鎖在那裏,使那些書籍,像擠在一間沒窗的悶屋子裏躲雨乞丐一樣。
  雨落著,天是鉛灰色的,雨也是,街也是。一道長長的圍牆裏,探出一些園樹鬱綠的枝幹,覆著冷寂無人的人行道,綠葉子的尖緣滾滴著淚粒樣的水珠,灰裏滲著陰黯的綠,那份光景是惹人回憶的夢色,往日那種親切的、熟悉的情境,又都在雨裏慢慢的浮現了。高中時代的腳印彷彿並沒被雨水沖刷掉,一切都恍如昨日,而自己明明知道,凡是過去了的,都難得重回了。
  記得有一次,和眉珍一起去學校,路旁有家木材行,戟齒似的大杉木排列著,眉珍頗有感觸的說:
  「看看這些木頭罷,它們也『森林』過呢!」
  於是,他們就這樣的推演起來:
  「看看這老太婆罷,她也曾『少女』過呢!」
  「看看那躺在棺材裏招搖過市的死人罷,他也曾活過啊!」
  她踢起一塊紅陶碎片,指說它曾「盆」過,在他們默契的笑聲裏,時光和激雨,紛紛的沖刷而下,那時候雖然有些覺得,卻並不耽心什麼。如今,一個人在雨裏走,越是接近眉珍家的巷口,這感覺越是化成一片寒冷,一直滲進人的骨縫去。
  走到眉珍家門口,看著那條破舊狹窄的巷子並沒有什麼改變,這才放了心,吐出一口氣來。
  那間自己常來的小書肆還開著門,屋裏還是那樣陰黯,連書架的放置位置也似乎沒見更動,只是眉珍常坐的書桌前,坐著一個面孔很陌生的老年人,他約摸五十來歲的樣子,胖敦敦的,圓臉上有一雙習慣瞇起的眼,給人一種和善的印象。
  南森進了屋,朝四週打量了一陣,才彎著身子,靠近那老人問說:
  「對不起,老先生,眉珍還沒回來?」
  「歐,美女神,〈法、美里美的小說名〉有的,有的,」老頭兒不笑的時候像笑,真的笑起來,又嫌皺紋太多,更增加老態了:「那邊架上就是,前天剛買回來。」
  「您弄岔了,老先生。」南森比劃說:「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老頭兒眨眼說:「警察分局就在那邊,喏,看得見的,你最好去問問分局裏的先生。……我剛剛來這兒不久,人生,路不熟,問我算白問了,我沒法子幫你的忙?……啊,雨又大了!」
  原來他耳朵有重聽的毛病,人又木木訥訥的有些顛倒,雨大了,雨點在鐵皮的棚簷間叮咚敲打著,更使南森費了很大的力氣,抬起手,湊在對方耳門上說了半天,老頭兒才聽明白。
  「噢,你要找陳小姐,……她搬家了。」
  「搬家了?你說?」南森有點兒不相信,便自己跟自己說:「不會的,她假如搬家,一定會寫信告訴我的!」
  「她的房子賣給我了,」老頭兒說:「書鋪也盤給我了,她母親身體不好,要一筆錢醫病,她真是個孝順的女孩。」
  眉珍就是這樣的性格,她每回去信,信上都沒提到過這些,也許她以為不該把自己的憂愁分給朋友罷?南森苦苦的搖了搖頭。……她母親病著,在這種年根歲底的時辰,若不是萬分拮据,她是不會賣房子搬家的。一個在城市裏落腳的貧苦家庭,一幢克難的小屋該多珍貴?甭瞧它狹小,低矮又破爛,它卻是一個根生的窩巢。她爹在世時慘澹經營的小書鋪,也算得生活上的依靠,她賣了這些,何處是她一家人的安身之所呢?
  「您知道她搬到哪兒嗎?」他說。
  「三重。」老頭兒說:「她臨走跟我說,她在三重後街美奇服裝店的對門樓上租的房子,……門牌號碼?那我可就記不得了。她祇說,有信放在我這兒,她會順便來拿的。」
  老頭兒推給他一隻圓櫈,南森無可奈何的坐了下來,沒命的搓握著兩手。老頭兒望著他。
  「你這辰光來找她!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我……我,嗯,沒什麼事,我是她的同學,趁假回家的時候,來看看她。」
  「美奇服裝店,對面樓上,你記著,新年不妨去三重找找看,今天不行,雨這麼大,又趕上年三十。」老頭兒很熱心的說。
  南森原想起身告辭,等車回家了,抬頭望望外面白花花的雨,便坐著沒動身。三重地方很大!街道又多又窄,沒有門牌,找人到哪兒找去?看樣子,祇有等著眉珍來信再說了!
  這位小書肆的新主人,把被雨留住的南森當成一個可以聊天解悶的對象,碎碎叨叨的拉住他說了很多話。他抱怨好些偷賣黃色小書的同業,賺錢賺得沒『品』,把好些沒成年的孩子都害了!抱怨真正懂選書看書的越來越少,這門生意也越做越艱難了。
  「您早先也在做舊書生意?」南森說。
  老頭兒點點頭:
  「我是高雄來的,早先是在軍隊裏,照看馬匹,退下來擺書攤子,也有七八年了。……這兒沒有早先那樣多的馬匹,要不然,我寗願幫人釘馬掌,還爽利些。你說可不是?賣舊書,我是外行,好幾年都不知定價錢,那時刻。」
  「是的,舊書很不容易做的。」
  「不過,我做得久了,也做出經驗來,—— 那也是一個大學生跟我講的,他說這些花封面,印得花花朵朵的玩意,全不值錢。……拿女人打比方好了,良家婦女,有幾個奇裝異服,坦胸露臂的?有幾個塗胭脂抹粉、妖模怪狀,把臉搽成猴子屁股似的?」
  「對,對,老先生,您說得對。」南森說:「您這種看法,又爽快,又透澈。」
  老頭兒樂開了,呵呵的迸出一串笑聲。南森很喜歡這個老年人,但他心裏不定當,總是想著眉珍的事,門外的雨小了些,他就得趕回士林去了。他告辭了那老人回到家裏,心仍沉甸甸的。
  桌上放著一封信,淡水寄來的,他拆開之後,才知道那是美倩寫來的,信上形容她姑媽家是一個『溫暖』但卻『寂寞』的籠子,她是『金絲雀』,『唱』著過日子,——為了打發寂寞的歌唱原來是這樣,所以她開始同情籠烏,並認為:有時候,歌唱並不能代表快樂。
  「我的寂寞是連綿的陰雨天造成的,」她在信上說:「真希望新年時,能有一兩個晴天,你能不能再約幾個同學,我們一起到郊外去爬爬山,透一透氣。……當然,我說的是假如不落雨的話。」
  他回信說:
  「美倩:我每天都要爬山,而且風雨無阻,那並不能說明我『愛好』爬山,祇因為家在山上。即使在無可奈何中,環境左右著人,但也不能算是悲劇,尤其對於年輕人,那該是一種考驗,一種鍛鍊,眉珍就是一個例子。
  她為了替她母親治病,把房子賣了,書鋪也讓了,聽說搬到三重埔去了。我渴望能在新年去找她,比爬山更為迫切,妳能來嗎?
  年初二,我在等妳。               南森」
  因為是除夕了,他不得不立即下山去,用限時把這封信發掉。他知道美倩的性格,如果有她來,一道兒去看看眉珍,眉珍一定能得到更多的安慰。
  這是很重要的。
  新年在爆竹的鼎沸中來了,做母親的為南森準備了一套新的灰黃色的西服,硬逼著南森灌淮那套筆挺的硬殼子裏去,人模人樣的去三親六故那兒拜一拜年。離家進大學的人,總得世故點,有些成人味兒,南森很懂得老年人的心裏!即使很怕虛應世故,也一口答允了。
  「媽,要去就揀年初一。」南森說:「都是長輩,年初一顯得恭敬些,哪怕多花些計程車錢呢,也不要緊,晚了見不著人,去了等於沒去,……人家也有應酬。」
  做母親的一聽,樂得闔不攏嘴來,真比喝了四神湯還滋潤,誇說:
  「進了大學,究竟不同些,懂事多了……這是車錢,你多帶些,就快去罷。」
  其實,年初一悶在家裏!也是悶在家裏,也許母親催自己不動,反而氣惱了,不如這樣做,既得母親的歡心,也把初二以後的時間空出來,好跟美倩一起去看看眉珍,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拜年的風俗也不知哪一朝哪一代興出來的,用意很好,可惜如今變了質,皮笑肉不笑的「恭喜發財」之外,就很少找出旁的字眼兒。好像一年不見,互相差了對方這麼虛情假意的一揖。更有些成群呼嘯而來,上榻榻米懶得脫鞋,站著又怕腳底有釘,唱一聲就走,那簡直不像拜年,而像是普查戶口。
  他就這樣東呀西的『普查』了一通,下午回來,真像還清舊債那樣的輕鬆。要不是鞭炮太便宜,就是孩子們的荷包太豐滿了,爆竹聲仍然在山上山下響個沒完。空氣裏凝結著一股久久不散的硝粉味道,很膩人,淅淅瀝瀝的階前夜雨,更使人煩躁。他不願在雨天去三重找眉珍,希望明天一早能夠放晴。
  為了抑住內心的煩躁,南森抽出『湖濱散記』來,靜靜的閱讀著,他早就嚮往著梭羅的世界,那自然的原野比桃花源真實得多,一個人在一生裏,真都該有一段那樣自得其樂的生活。
  不知何時睡著了的,一覺醒來,枕角上竟鋪了一片夢裏見著的陽光;從東窗射進來的一小片陽光,並不是金黃燦爛的那種,彷彿被凍病了,有著幾分憔悴的白,微帶點兒虛弱的黃,跌落在枕上呻吟著。
  終究算是陽光。
「美倩要是除夕接到信,該會在今天來的罷?」他這樣一想,便不想再睡了。
  起了床,還沒漱洗呢,就聽見客廳裏有美倩說話的聲音。她用那種磁性的聲音,親切自然的,不知跟母親說了些什麼,使母親高興得只是笑,好像她完全不是第一次來的陌生的訪客。
  「南森哪,懶虫哪!」母親這樣叫喚著:「你東海的同學林小姐來看你啦,還不起來呀!」
  那調子或高或低,帶一種聽熟了的特有的尾音,像一首兒歌似的唱出來,有一種自然的波浪,充份表示出這時候她內心的快樂。—— 近些年來,她已經難得有這樣的快樂了。
  「就讓他再睡一會兒罷,伯母,昨天拜年跑了一整天,一定很累了。」
  「哪裏呀!放假回來,每天都這樣,捧著書本賴在床上,好像得了愛睡病似的,就祇年初-有精神。」
  「今天的精神更好,媽。」南森出來說:「因為外面不再下雨了,昨天去長輩伯叔那兒去拜年,我想跟美倩趁今天去看看同學。」
  「應該的。」做母親的說:「剛剛林小姐還和我說,有個同學的母親在生病,更該先去看看。……我就怕你成天關在家裏。」
  母親要南森招呼客人,下廚去了。
  美倩一臉都是煥發的笑,她用黑眼盯著南森,低低的問說:
  「噯,你去看過眉珍?怎知她搬到三重去了?」
  「我前天去過,回來才跟妳寫信。」
  「三重什麼地方?」
  「沒有門牌,」南森聳聳肩,攤開手:「祇知道在後街,一家叫美奇服裝店的對面樓上,我簡直沒有把握找得到她!」
  「沒有這回事,」美倩說:「祇要誠心誠意印去找,有一個『美奇』就儘夠了,多問人嘛!」
  「好,」南森說:「我們就動身怎樣?」
  「出去也不用這麼急,」做母親的端著熱騰騰的煎年糕出來說:「你跟林小姐,都吃掉年糕再走!」
  美倩一聽,急忙說:
  「伯母,我是吃了早飯來的,您別這樣費神。」
  「這可不成,」做母親的說:「大新年裏,又是初次上門,又是家在高雄的遠客,不但該多吃,吃了還得吃,沒有空坐的道理。吃罷,剛煎的好吃,冷了就硬了,這兩盤不夠,我去下湯圓去,一定得吃得飽飽的。」
  她說完話,真的又下廚張羅去了。
  「吃罷,美倩,」南森說:「我母親就這樣子,妳不吃完!不要想走。」
  「天知道,」美倩說:「我胃裏已經裝了多少東西!現在,只怕連一根針也擠不進去了。」
  「我不信比本市的公共汽車還擠,再怎樣,還能推幾塊進去,腸胃多少有些伸縮性。」
  「實在不成,」
美倩說。
  「我有辦法了,妳的提袋可以借用一下,」美倩拎過提袋來,南森伸手取了幾張報紙,迅速的把一整盤煎年糕倒進去!捲了幾捲,塞在那隻提袋裏。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美倩照樣拿起筷子,夾了另一盤裏最小最薄的一片,裝模作樣的吃著。做母親的又端來兩碗湯圓,每碗四個,瞧見一隻空盤子,便滿意的笑著說:
  「林小姐,妳來這兒,跟在家一樣,千萬不要客氣,讓妳出門餓著了,我可不願意,……還不是吃了!來,把湯圓再吃下去,就是不飽也差不多了。」
  這一回,她沒有再離客廳,美倩沒有辦法,只好體驗一下擠公共汽車,把四個湯圓硬擠進胃裏去了,一直等到和南森出門,她還按摩著胸口。
  「我們的老一輩人,勸人吃東西,都有點好客成性,又熱情過火,」美倩說:「就不知被勸的人有多為難?—— 假如你不想出這辦法,我只怕要送進醫院去了,……準會鬧上半個月的消化不良。」
  「這還是極平常的,」南森說:「我嫂嫂們生孩子坐褥,她強迫她們每頓要吃掉一隻雞,半碗飯,一把麵線,四個鹽水蛋,一碗雞湯,……說是不吃足這麼多,奶水不夠,虧了大人,又餓著了孩子。」
  「我不信她們真能吃得下去。」
  「當然吃不下。」南森說:「通常都有一半是我偷分掉的,這就是我這樣胖的原因,……假如全部由我代辦,只怕我會比劉恩甲還胖,去演電影啦!」
  凍病的太陽,穿著白色的雲衣,在緩緩的散步。天仍然很冷,泛著虛軟的淺灰白色,石級兩邊的樹叢裏,有著快樂的鳥鳴聲,頗有點兒春來的意味。
  兩個一路談到車上,從善意的強迫吃東西,談到傳統的觀念問題,南森以為那是根蒂。
  「其實不光是吃東西,而是觀念問題。」南森說:「通常是這樣,年長的一代慣用他們各各不同的個別的經驗去看待人生,他們不放心,—— 也就是過份關心年輕的一代。無論是精神、思想、觀念和行為,他們都要過問,而且處在一種協助的,同時也是指導的地位。」
  「我們的年長一代太熱情了一點,」美倩說:「你如果拒絕接受這種熱情和關顧,他們就會傷心得要死。無論如何,我們要了解這一點。」
  「但是,經驗有時是錯誤的。」南森說:「有一回,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擠公車插隊,旁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說話,五十歲的那個瞪眼說:『你夠什麼資格說話?論年紀,我大你一大截兒,我得先問你,你懂得『敬老尊賢』?你說我插隊擠車沒有文化,你更沒文化了!』
  『嘿嘿!』旁邊有個乘客笑說:『要照他那樣說法,那麼,小學生就甭上車了。—— 誰都比他們年紀大呀!……』」
  「我還是主張耐心些,」美倩說:「真有這樣錯誤觀念的人並不多。主要是在於我們這一代,既然受過這種苦楚,就不要再朝下傳,讓我們之後的年輕人鬆快些,不就成了嗎?」
  雖然一直談不出什麼樣驚人的結論來,但兩人都覺得這是滿有趣味的問題。車到三重後,美倩笑指著胸口說:
  「結論有了,—— 談談講講,問題已經完全消化掉了。—— 我是指那四個額外的湯圓。」
  「真有意思,我佩服妳的口才!」
  「應該說是見解。」美倩說:「時間,加上一點兒耐心,再點添兒心安理得的愉快,沒有什麼問題不能迎刃而解的。」
  三重埔是擁擠、雜亂的地方,很多彎彎曲曲的街巷,牽牽結結的張成一面蛛網;長年吹刮著的東北季風,把大台北盆地上空的烟塵都掃落在這裏,使得那些參差的街屋、招牌,都泛出黑黝黝的顏色。它就這樣的生長著,繁榮著,大大小小的工廠,長長短短的烟囱,無分日夜的吐著濃烟,掩覆著十多萬擁擠著的居民。
  「真像蜘蛛結的網,這些街。」美倩說。
  「我們可像落在蜘蛛網裏的蒼蠅了!」南森說:「天知道美奇服裝店在什麼鬼地方?」
  「不用著急,多問一問人,總會知道的。」美倩揮動她的提袋說:「既來之,則安之,著急沒有用,假如一問就問著,那就不是來找人了。」
  「好罷,萬一找不著,我們就當是逛街好了!」
  「你何不說是參觀三重市的市政建設呢?」美倩笑著說:「對於社會系的學生,這都是最好的機會教育。像這樣雜亂的城鎮,你想,你該怎樣建設它?」
  「看得我眼裏噴火!」南森說。
  「打算重演羅馬焚城嗎?」美倩說:「我建議你真的噴火之前,應該先檢查消防設備,自來水的水壓。現在,我們還是先找美奇服裝店罷!」
  新年裏,窄街上一群一群的,全是穿新衣戴新帽的孩子,在玩槍遊戲,燃放沖天炮、水鴛鴦、摜炮和串兒鞭;偶爾有些牽著抱著的拜年的人走過,或是你攙我扶的醉漢,一路灑落下鬨鬨的笑聲。南森問過一家開雜貨店的商戶,美倩問過兩位在人家拜年出來的太太,得著的全是同樣的回答,—— 不知道。
  「我再去問問三輪車伕,看看他們知不知道,」南森說:「假如知道在哪條街就好了。」
  正好那邊有個三輪車班子,幾個車伕約莫也喝過幾盃早酒,臉孔紅紅的,正圍在那邊的廊下賭紙牌,南森問他們時,有兩個倒是很熱心,但連他們也弄不清什麼『美奇』服裝店。
  「這兒,沒人比我們更熟了,你只要說什麼街巷,我們全知道,至於什麼服裝店,誰也弄不清楚。」一個年紀較大些的漢子說:「連在哪條街也不曉得嗎?」
  「就是不曉得才問的。」南森說。
  「後面有幾家服裝店,你不妨去問問」那車伕說:「也許他們同行伺業,會知道也不一定。」
  就這樣的跑著,問著,找著了一家『美琪』,卻不是『美奇』,倒是一家燙髮院的女孩子,說她知道那地方,要穿過一座騎樓,走過一條窄巷.再經過一塊正在蓋房子的工地,左轉後再朝右轉,那邊有一條斷街。
  「好像就在那街上。」她說:「隔壁有一家豆腐店,你們自己去問問看罷!」
  南森和美倩依照她所指的路,七彎八拐走到那條單獨的小街上,雨後的泥濘沒乾,鞋都踩髒了。但他們總算找到了『美奇』服裝店。在那條很髒很亂,貧民窟似的小街上,大都是些古舊的紅瓦建築,黑蒼蒼的屋頂,斑斑點點的紅磚剷牆,就彷彿長年沒洗過臉的乞丐,披著一身襤褸,半躺半坐在泥濘當中。他們要找的『美奇』服裝店,祇有一間九台尺寬的窄門面,簷上橫架著一塊油漆剝落的招牌。對面是有著一幢黯色的紅磚樓房,那還不知是那年那月建造起來的。磚柱傾斜,牆壁也多處龜裂了,裂隙裏生長著一些已經枯萎了的無根草,透著湮荒冷落的味道,長而狹的窗子,有些玻璃破損了沒有換補,卻用些薄紙貼著,遠望過去,像貼在黏瘡腿上的膏藥。
  「眉珍約莫就住在這樓上了,」南森說:「即使她賣了牯嶺街的房子,也不該住到這僻角上來的。」
  「也許鄉下房子的租金便宜些。」美倩說:「她實在很懂得儉省。」
  他們問明樓下的房東,確定眉珍是住在三樓,便像探地穴似的,順著一條暗無天日的通道爬樓梯。二樓另有看來不止是一家住戶,一個嬰兒在鬧著,一個穿著揉縐了的睡衣的男人,走到二樓的木欄杆邊,咳嗽,朝街心吐痰,彷彿欄杆下面放著的是一隻痰盂。
  三樓是靜寂的,梯口外就是一間狹小的客室,烟黃的牆壁,褐色的隔板,幾件簡單又古舊的家具,構成一種很蒼寒的氣氛,不過卻是那樣整潔,角几上面,立著一隻仿古的磁瓶,瓶裏插著一些櫻技。
  「眉珍,眉珍在家嗎?」南森輕輕的問詢說。
  「噯,誰呀?」眉珍的聲音在後面傳來:「喔,是……是南森,我就來了!」
  她在廚房做著事情,出來時,兩手都還是濕的,一邊走,一邊撩起圍裙擦拭著。
  「我來替妳們介紹罷,雖然我在信上提過了。」南森說:「這就是我說起過的我們中文系的同學林美倩,這就是我的老同學陳眉珍。美倩留在淡水她姑媽家過年,我特意約她一道兒來看妳。」
  「我很高興見著妳,」眉珍說。
  「我也是。」美倩說:「這兒很難找,我們畢竟找到了。」
  「腿全跑痛了。」南森坐下來說:「事前沒接到妳打算搬家的信,到牯嶺街去過,問那老頭兒才知道的,他只說搬到三重美奇服裝店對面,沒想到會在這麼僻角上。……伯母現在怎樣了?」
  「出院三四天了,正在房裏睡著。」眉珍說:「事情決定得很突然,我又裏外忙著,沒跟你寫信,很抱歉,害得你們跑那麼多的寃枉路。」
  一陣雲彩飄過去,窗口的陽光亮了些,三個人都坐下來,談著話。眉珍低低的,簡單的說了她母親的病情,眉宇間雖然略為透露出一絲抑鬱感,但大體看上去,她仍冷靜而且堅定,從沒嗟怨過,嘆息過。
  也祇分別了一個學期罷,眉珍消瘦了很多,使她看起來顯得高些,也更成熟了些;跟眉珍比映起來,美倩就顯出活潑柔和,許是因為這段時間裏面,她倆的生活處境不同罷。環境把眉珍壓得憔悴了。
  「談談束海罷,」眉珍掉轉話題說:「這個學期,我猜你們一定生活得很快樂不是?……南森一到熱鬧場合,總是不願意寫長信的,但我真得謝謝你的禮物,—— 那圍巾的色調真好,我喜歡極了。」
  「我應該先謝謝妳的禮物,」南森說:「在我,這是頭一次戴這麼貴重的手套。」
  美倩說起聖誕前夜買禮物的趣事,三個人都笑了。那種輕輕的笑聲,正像透窗的陽光一樣,使這黯色的木樓上浮起一片生意。
  「帶羊皮手套的,沒留在台北陪妳過年?」
  「沒有。」美倩說:「他早回高雄去了。我在他心眼兒裏,遠不及……妳在南森心眼兒裏有份量,我們都叫他羅密歐,妳是他的朱麗葉呀!」
  「我不是。」眉珍紅著臉說:「他的朱麗葉應該在東海,我祇是關心他的朋友。」
  「但他戴的是真麂皮手套,而且在這兒陪妳過年。」美倩說:「在這點上,妳顯然比我幸福。」
  「是嗎?我並不自卑,我總覺得,生活和環境,把我跟同學們都拉遠了,南森今天能夠摸到這兒來,我真是很覺得意外呢。」
  「妳賣房子,才使我覺得意外呢。」南森說:「別看那是幢克難破屋,賣了容易,再買起來就難了。」
  「我知道。」眉珍抬起頭來,眼裏閃出濕潤的光:「但我母親要治病,弟弟妹妹馬上要開學,我不能不賣掉它,我輟學不要緊,不能讓他們也受失學的苦楚。」
  南森原想再說什麼,瞧見眉珍這樣,便頓住口,不再說下去了。對於一個倔強但學習慾望極強的女孩,失學誠然是一種很大的痛苦,他能約略的體念到眉珍的心情。而比較幸福的一群,入了學又怎樣呢?同時覺得飄浮,覺得空虛,想攫著什麼,卻什麼也沒攫著,雖說同樣是痛苦、兩者必竟不同。……說是時代加給青年的苦悶和壓力嗎?說是這社會頹靡嗎?彷彿都不是,每個年輕的生命,在青春期都會有他們各自的糾結,捲成一股漩渦,而痛苦會使人精神發育,心靈成長……。
  兩個初次見面的女孩談得很投契,使南森不得不把時間讓給她們,自己祇是在聽話;他立刻發覺,聽她們的談話真是很快樂的事情,它能夠像熱咖啡溶解方糖似的,把人心裏抑壓著的什麼,一塊一塊的溶解掉。
  眉珍對東海很入迷,美倩就跟她說起那多風、多樹,也多夢的地方,說黎明前千百種鳥啼,星夜裏燃在夢谷的野火,以及常有男同學來『踢腳』的圖書館,她所聽所見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所謂失學,也不過是少作一場夢罷了。」美倩說:「少一場夢也好,免得再去品嘗夢醒後的淒涼。存心求學間,何處不可求呢?……世上原就沒有學門把人隔著,不是嗎?眉珍。」
  「作夢雖然不一定是宗好事,」眉珍說:「可是,沒有夢的年輕人怕會更悲哀罷?對不起,—— 我母親醒了,我得倒水給她吃藥。」
  「弟弟跟妹妹不在?」美倩說。
  「到他們老師家裏拜年去了。」
  眉珍進房後,美倩悄悄的跟南森說:
  「她真是個聰慧的好女孩。」
  「我從來沒說過不是呀!」南森說。
  「你為什麼很少說話呢?」
  「不知道,」南森鎖起眉毛,有些困惑似的:「沒見著她時,成天想來看她,見了她,又說不出什麼來;說自己的夢給沒夢的人聽?……我心裏好像叫什麼重東西壓著似的,透不過氣來。我想,我們得跟伯母打個招呼走了,難不成還要眉珍為我們忙飯?」
  美倩舉腕看看錶,說:
  「真的該告辭了,你打算回士林?」
  「不。我想去爬山。」
  「爬山?」
  「嗯,妳怎樣?」
  「陪你爬山好了!」美倩說:「人有時候做一兩件不明白理由的事情,也滿有趣的。比如大新年去爬山多新鮮?」
  離開那座灰黯的木樓時,眉珍祇送到梯口,低低的,叮囑似說了幾個字。南森覺得胸膛被什麼壓迫著,眉珍站在濃烈的陰黯裏,白白的身影像是一座浮雕,—— 經常在他夢裏出現的浮雕,看著很近,在感覺裏卻變得很遠。這一次見面,心裏紛亂得近乎麻木,把時間空坐過去,原不是自己所想的。
  下了樓,走到街上,再回過頭去仰望,眉珍還站在樓欄邊揮手,彷彿真的是送別遠客,就有那麼一種離情。一路上,南森鬱鬱的走著,不說話,美倩瞟著他說了:
  「哈老哥,你今天怎麼這樣的『哈』?」
  「也許我錯了,我不該在這時候來看眉珍的。」
  「眉珍的處境和心情,都跟我們不同,」南森想了一想,緩緩的又說:「我眼看著她處境這樣差,又沒有能力幫助她,結果,自己也跟著鬱悶,何苦呢?……要不是妳在這兒陪她談談,我更不知怎樣才好了。」
  「這祇是你個人的看法,事實上,我並不覺得眉珍心情有什麼不好。」美倩說:「你是過份替她担憂了!她母親的病,慢慢會好的,你沒道理把自己弄得『哈』裏『哈』氣的,不是嗎?」
  「正因為不想再『哈』下去,我才決意去爬山」南森握握拳,挺挺胸脯說:「爬得高,望得遠,用幾口新鮮空氣,把暈糊糊的腦袋洗一洗,也許我就會振作起來了!—— 妳如果不願跟著我傻,我就送妳到車站。」
  「到車站幹什麼?」
  「回淡水,」南森說:「或者回高雄,—— 去找妳的那位『牛皮手套』去。」
  「好呀,你就是這樣逐客的嗎?」
  「不是,是表示我的傻勁來了,也許會害得妳回去抱著腿哼三天,不得不預先聲明。」
  「我不知道你要爬阿爾卑斯?還是額非爾斯?」美倩說:「玉山主峰我上去過,回來沒哼三天,卻足足唱了三天。」
  「真的嗎?」
  「我是登山協會的老會員。」
  「算我有眼不識泰山」南森說:「我們去爬台灣附近的一座小山 —— 硬漢嶺罷。」
  快近中午的時刻,兩個人踏著石級,遠遠望見了觀音廟,那兒正是入山的路徑。天色還算是半陰半晴,可是風卻很尖冷,越走近山根,冷意越濃,使戴著手套的手指,卻凍得像是冰棒,又脆又硬。
  兩個人很有勁的開始登山,那條石徑很荒冷,前前後後,都沒見其他的爬山人。一會兒,併肩到了觀音廟,南森忽然笑說:
  「妳覺不覺得我們從心理到行為,仍然像是孩子?大新年裏,說爬山,就真的來爬山。」
  「你為什麼好好的又問這個?主意是你出的。」美倩說:「像孩子又怎樣?」
  「問題是在於:我們早已經不是孩子了。」南森用感喟的語調說:「大學裏的學生,不光是妳和我,幾乎有很多很多人,偶爾都會想到這一點,談起概念來,每個人都自認為英雄豪傑!或是國家的楝樑,但在現實生活裏,他們既沒有担子,又沒有責任,仍然是個孩子罷了!……我到今天才知道,我也是這樣。」
  「爬山爬出來的靈感?」
  「也許。」南森說:「眉珍平時也是極喜歡爬山的,今天為什麼不來?……她不再是大學生,她是進入社會的人,有担子,又有責任,她硬被壓成成人了。她並不是性格冷靜,不鉤熱情,祇因為我們之間,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民族並不怕孩子多呀,孩子越多,越有朝氣,否則,這山上恐怕連路都沒有了。」
  「我不是意指這個。」南森說:「我跟妳意見相同,怕這社會像壓罐頭的機器一樣,當我們有一天走出校門,只要輕輕一壓,我們就野性盡失,規規矩矩的變成一個模式的成品啦。」
  也許是在山上的關係,雲層很低很厚,一陣風來,有幾點錢大的雨滴打在南森和美倩的身上,太陽祇露面了一會兒功夫,又隱到雲層背後去了。
  「天陰下來了!」美倩說。
  「不會來雨罷?」南森望望廟後被白色的雲霧鎖住的山峰,耽心的說:「真要落起雨來,那我們就涼快到家了!嘿嘿,落湯雞兩隻,這可不是夏天啊!」
  「用不著嚇我。」美倩指著觀音廟說:「那邊有商店我們去買兩頂斗笠,這山不太高,很容易爬的。」
  到廟旁買了斗笠,進廟去吃了兩盞熱茶,兩人又傻乎乎的朝上爬。雨真的開始落了,雨絲很細微,霏霏的雨屑兒,白濛濛的,像一片浸人的寒霧。一層層捲動著的雲氣覆著遠峰和山林,交纏著,翻滾著,像兩個柔道專家在互相撲擊。驟起的山風挾雨而來,振人衣袂,使人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雨雖祇落了一會兒功夫,那條未乾的山路可又重新變滑了,石面上的苔衣飽脹,讓人把不穩腳步,穿皮鞋的美倩險些摔跤。
  「回去罷,美倩。」南森說:「正因為不是夏天,我願意放棄堅持。」
  「用不著替我担心,你儘管做『硬漢』好了!」美倩朝下指著說:「我能摸著上山,就能摸回淡水,那邊不就是淡水嗎?」
  雨大起來,山風在林梢上弄出狼嘷虎嘯的怪聲,水淋淋的鞋底踩在水淋淋的石級上,滑得像在溜冰,兩人必須彎著腰,不斷的抓牢石級邊的蒿草。即使這樣,兩個人都摔了跤,開始,紀錄是二比一,南森領先。
  「我的老天,硬漢嶺我不是沒爬過,」南森那一頭蓬草似的亂髮,散在額門上,朝下滴著水,神情有些狼狽,自嘲說:「像今天這樣猛摔,可沒曾有過,看樣子,想做硬漢,頗不簡單呢!」
  「你的爬山技術不佳,—— 勇而無謀。」美倩說:「所以才會刷新摔跤紀錄。」
  「妳是靠上帝保佑,我猜是。」
  山風像巨斧,朝人頭頂上猛劈下來,兩人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只顧急速的爬著。爬到一個平坦的地方,石階斷了,接著是-道又黏又黃、又厚又濕的泥地,兩旁的野草搖起波浪來,風在上面發狂。
  兩個人又緊張又興奮,又有些疲倦,但不時牽起手來,隔雨互望,對笑著。
  「真有點兒冷了。」美倩說:「好低的雲。」
  「硬漢嶺還沒有到呢!」
  雲真的低壓下來,就在人的眼前,身後,一團一團,一塊一塊,飛絮般的飄著,繞著,到處都雲煙迷漫,使人看不到二十公尺以外的地方。雨更密了,就像從濕棉絮裏擰出來似的,兩人的毛衣都濕了。
  「這雲,有些像鴨絨被子,很詩,很詩。哎 —— 呀,我的鞋。」
  「妳的鞋呢?」
  「叫黃泥巴咬掉了!」
  「黃泥路滑雨雲低,—— 像不像詩?」南森說:「妳的鞋子。」
  「東海頑童腸斷時,—— 配得上罷?」美倩一面穿上泥鞋,一面笑說:「可惜祇有兩句,不能成詩。」
  「不要緊,等開學時,拿去請教蕭繼宗先生,請他發發慈騷,替我們貂續狗尾,配兩句罷。」
  「算了,蕭先生不會打油。」美倩的手和臉都凍得紅紅的,有些像韓國蘋菓,也許因為爬山費力罷,她鬢邊卻有著一股熱熱的汗氣,從斗笠下蒸騰出來。
  這樣沒有方向的爬了很久,美倩想起來問說:
  「硬漢嶺是誰取的名字?怪特殊的。」
  「一群軍人。」南森說:「嶺上還有一座紀念碑。」
  「在哪邊呀?」
  「在前面,大概不會遠了。」
  四野是那樣的迷茫,看不見任何一座山頭,兩人祇顧向前面去,總沒有發現紀念碑在什麼地方。
  「恐怕你摸迷了路,」美倩說:「快四點鐘了。」
  「不會罷,我們再找找看。」
  不多久,南森發現再不能欺騙自己了,因為腳下明明已經走下坡的路,而不是朝上爬。他迷路了,害得美倩也跟在一起迷路了。下坡更難走,一會兒有路,一會兒儘跳著地瓜田,既然是下山,找路回台北,回士林都不是難事,沒爬上硬漢嶺,可有些不甘心。
  相思樹林子牽著手,濕淋淋的,兩個人渾身也是濕淋淋的。一陣大風刮過來,連續的雲煙被吹薄了,哦,看到遠遠的淡水河,結了冰似的,一片白,一剎那間,雲煙又把那塊空洞補嚴,什麼都看不到了。
  天色黯下來,暝暝曚曚的,好白好白的雲山!有一條比較寬廣的牛車路展開了,黃得更深的泥地,使鞋底黏有兩寸厚,必須費力的跋涉著。天快黑的時候,才找著一間小茅屋,竹籬牆,小窗洞,有兩個孩子正在門邊玩雨滴,一面咿咿唔唔的唱著兒歌。
  「問路去罷,我們的硬漢,」美倩說:「你當真願意留在山窩裏淋雨過夜?」
  「總算爬過山了,」南森說:「這一次迷路,是值得紀念的經驗,一個人真要做硬漢,可不是簡單的事情。」
  順著小孩指點的方向,摸路下山,南森一點兒也沒後悔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要有意的用潮濕和寒冷來磨折磨折自己,他面對著風雨和泥濘,正跟眉珍看社會一樣,他不願被社會模式壓變了形,也不願長久的做一個關在學校裏躲避風雨的孩子。
  而正因他那股野性的生命力,使他嚐到了迷路的滋味……。
  下山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公墓,那邊有個亭子,和美倩過去休息,南森才覺得肚子饑了。
  「我應該對妳道歉,至少,害得妳連午飯也沒吃。」
  「橫豎越是這樣,越值得紀念。」
  「這就是真麂皮手套,不同於妳那羊皮手套的地方?……所以我說,我是不適合談戀愛的,—— 除非對方真正是個登山協會的會員。」
  「你這一篇寒假之歌,寫完了!」美倩說:「我是你的驚嘆號。」
  「對了!我們可以吃點兒東西再走。」
  「見鬼,墳場上,有什麼東西好吃?」
  「妳的提袋裏,可不是裝著早上塞進去的那-包煎年糕嗎?—— 早上妳說吃不下,如今可派上用場了,真是『此一時也!彼-時也』。」
  「哈,你不提,我真的忘了。」
  兩人打開提袋,取出年糕來,吃著。
  「熱的不吃,如今要吃冷的,我們真的很顛倒。」
  「主意是你出的,我是客人。」
  「妳這樣子,回淡水去,跟妳姑媽怎麼說?」
  「很簡單,我說我去看同學,他是個瘋子。他帶我去爬硬漢嶺,結果爬到無名山去了。」
•   兩人道別時.倒是很愉快的。南森回到家,換下濕衣,把自己投擲在軟軟的床上,忽然又抑鬱起來了。短短的寒假,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呢?白白的一片,像山裏浮遊的雲霧,把人包裹著。和眉珍平平淡淡的見了一次面,跟美倩顛顛倒倒的爬過一次山,全部都開始同時也結束在這裏,日子是一張揉縐了的白紙……。
  還是早些回東海去罷,那些在校時常被忽略的樹林,小徑,綠化的紅土,滋潤的花木,草地上的石頭,可以當凳子的方燈,……在回憶中,一切都美化了。第一學期的大學生活,像剛啜了一口芬芳的葡萄酒,,酸裏有著沁甜,餘味無窮,也像剛學會游泳,引起人很大的野心,想要游過一片碧綠的海洋。
  啼明鳥沒有啼叫。
  而大度山已經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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