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卡門的燈光是一片柔和的夢藍色。南森帶著美倩,坐在二樓一角的老位子上,靠近花壇的小圓桌上新漆了一隻荷葉邊的玻璃金魚,兩尾小小的金蠟,親密的、夢幻似的游著。音樂是另一種使人幻想的波浪。
  「我們要點一支大蠟燭。」南森對侍者說。
  「抱歉,我們沒有預備蠟燭。」
  「蠟燭我們自備了,」南森說:「只要火柴。」
  「開慶生會嗎?」侍者取了火柴來說:「切蛋糕的刀子我們倒有。」
  「今天是金魚的生日。我們沒有預備蛋糕。」
  聽南森這樣一打趣,侍者也笑起來了。
  「點上蠟燭欣賞這些鮮花也不錯,」他說:「金魚也很喜歡鮮花,我猜想。」
  「我們正有這個意思,──讓你們的金魚欣賞你們的鮮花。」南森說:「這樣才夠意思。」
  「來點兒什麼音樂呢?」侍者說。
  「要溫暖的曲子。我們不要冬天。」
  天氣在室外夠冷的,美倩穿著鵝黃色的馬海毛衫,還有些瑟縮,蠟燭點燃起來,兩人就笑得有些暖烘烘的了。上午南森接到本年第一張聖誕卡,眉珍寄來的,另有一隻很小的禮物包,她送他一支西華四號金筆,一張吉祥如意的紅葉。信是寫在卡片上的,只有「我搬家了」四個字,信封上寫著她蘆洲的新地址。他收信時,美倩正好也去郵局取信,也收到眉珍寄來賀節的卡片,但今年陳沒再寄禮物給美倩。他問明她下午只有一堂課,就約她出來了。……「我想替眉珍買樣禮物,不得不找妳幫忙。」……美倩爽快的答應了。下山時天還早,他請美倩去先看一場電影,她說:「你不希望坐卡門嗎?我們趁下午買妥禮物,早點去卡門罷!」……兩人逛商店,美倩為眉珍選了一件奶油黃的馬海毛衣,才花一百八十塊錢,經濟實用,算是一份很漂亮的聖誕禮物。
  「我還是替陳買枝筆罷,」她說:「雖然今年他沒送我什麼。」
  兩人把禮物先寄掉才到卡門,一街的尖風使他們感到很冷。
  音樂確乎是溫暖的,燭光也暖。一年前,他們在這裏寫過細碎的夢。南森一隻手托著腮,怔怔的望著美倩,又移開視線,望著魚缸裏的那對金魚,心裏也不知道,自己怎會糊里糊塗的把美倩迫下山來的?為眉珍買禮物,好像祇是個藉口,單獨和她來卡門,談談自己的心事倒是真的,美倩心裏又該怎樣呢?
  眉珍送禮物來,對他的情感有著喚醒作用,到目前為止,他依然很難把握自己究竟愛不愛眉珍?對眉珍的情感是否祇是友誼?他想到自己平日的心思,越來越不在眉珍身上了,未免感到疚愧,他仍時時珍惜著中學時代那段珍貴的情誼。
  咖啡送來了,他仍呆呆的坐著,反而讓美倩替他加糖,她捏著茶匙問他說:
  「要甜一點?還是淡一點?」
  「對不起,」他這才哦了一聲說:「淡一點就好。」
  「你在想些什麼了?」她說。
  「這些花真美。」
  「是嗎?──有些是塑膠做的假花呢。」
  「這……這我倒沒注意,我是粗枝大葉慣了的。」
  即使有些是塑膠花,在燭光下看來也夠美的,蠟燭的光暈搖曳著,花影相互疊映,幾盆鮮豔的聖誕紅和初放的野菊,更是綽約多姿。美倩在對面坐著,花壇上的盆花成了她的背景,燭光映在她微笑的白臉上,也像是一朵白花似的,閃耀著親切的氣息,她嘴角那顆深幽的酒渦,在微笑中是一圈迷人的黑。
  「談談眉珍罷,」她說:「我知道你是在想念她了,是不是?」
  「從何談起呢?我知道的並不比妳多。」
  「我是說你們從前……你並沒跟我詳細談過。」她認真的說:「哈老哥,我們相處這麼多日子了,我要勸你,像眉珍那麼聰慧,又和你一樣有文學天份的女孩子,正是你理想對象,你難道不覺得嗎?」
  「我們相處很投緣是真的,可是我從沒朝這方面想過,純粹是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
  美倩搖搖頭說:
  「你錯了,你應該珍惜這個緣。一個人在一生裏面,能遇上幾次緣?你沒朝這方面想,眉珍怎樣想?你知不知道?難道讓她一直默默的等下去?讓她先對你開口?」
  「我並沒有表示過什麼,一點都沒表示過。」南森說:「當初,實際上就是想到的話,也沒有機會。現在,一切又都彷彿太遠了,彼此一年難得有幾封信,也不過是簡短的,公式性的問候,也許她早已有了相知的好友了,我很怕捲進漩渦裏去。」
  「你覺得愛情是陷入的漩渦?」
  南森望著美倩,他深深凝注的眼神,一直能望進美倩瞳仁的黑裏去,他說:
  「有時候是的。」
  她沉默著,兩人的眼神都彷彿要穿透什麼,望進對方的心靈。這時候,美倩眨了眨眼,臉頰升起兩朵微暈。在南森的感覺裏,這沉默的片刻是甜美的,也是淒酸的,但他不能說話,沉默抵得過任何語言,他的真正的心意,已經含在眼神裏擲給她了。空氣柔軟起來,而且充滿蜜意,時間不再流動,只能繞著他們縈迴,這片刻就是千年,祇有彼此的靈魂知道。
  他激動的說起眉珍的事情來,說起那座灰塗塗的城市,擠沙丁魚似的公車,填鴨式的教育之餘,青年人在靈性上的自我摸索和探觸……說起眉珍困苦的環境,她的抱負和理想。美倩一直很安靜的聽著,從沒打斷過他的話。
  她眼裏不時流露出對某些話深受感動的神情。
  音樂正播放著莫札特的長笛協奏曲,輕而圓的笛音,像一些輕柔的芭蕾的舞步,踏著,點著,旋著,裊娜的在人心上移動。南森的激動過去了,卻用輕微感傷的口吻嘆息說:
  「這段時間,青年人看似輕鬆,其實心裏沉重得很,什麼是真正的價值標準呢?愛演講的名流用行為否定了他們的演講,一個祇配聽流行歌曲的訓導人員,卻口口聲聲要處罰貝多芬!別人的火箭指向月球,我們的作家還在那裏描寫月宮和嫦娥!……我們如果沒有這許多背負,靜靜的讀讀書,自然的談談愛情,誰也不能指摘我有什麼錯?遁進自我小世界裏去的,一樣有很多人,可是,我不是那樣人,至少現在不是。當然,我有我感情的一面,不但平常,而且脆弱,我怕觸動這一面,它會使我理性的那一面痛苦。」
  「我明白。」她在他停頓下來的時候才說:「可是,我覺得在感情這一面,我們不能逃避,唯有用這方面的痛苦,才能磨鍊我們的理性,激發我們去思想。」
  「怎樣的思想呢?」他困惑的說:「跟著卡繆和沙特?還是跟著妳信仰的老上帝?」
  「宗教不是科學,」她說:「上帝祇是在我感覺中存在著的。我們為什麼不能依據我們的生活景況,去創發我們的思想呢?……目前西方文學和哲學影響下的一窩蜂主義,我看是有問題的,他們缺乏對本體生活的認識。」
  這是他們相處以來第一次單獨的深談。美倩的愛心和韌性光照著他,莫札特的音樂依舊輕揚,那個迷人的小酒渦,也一直停留在她的頰上,但他終於咬一咬牙,問起他久已疑惑的問題說:
  「美倩,我們是好朋友,應該彼此分擔內心的事,妳確認為妳將來會很幸福嗎?」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兒,」她緩緩的說:「那得看每個人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人生?有人寬些,有人苛些,彼此的感覺都不會相同的。」
  「妳的態度怎樣呢?」
  「我嗎?」她抿一抿嘴唇,用纖柔的手指捏著茶匙,輕輕攪動杯裏的咖啡,手指上的訂婚戒子閃著光:「我信仰上帝,上帝給我什麼樣的境遇,我都安心的接受,……當然,這是屬於理念的。」
  「宿命的意味很濃。」他批評說:「這是我們的病根之一,歷史上,像紀曉嵐那樣透達的學者,也都沒跳出那座流沙陷阱,但是我要說,這是很不東海的。假如妳對我說的話不高興,不要見外。」
  「誰能決定自己的未來呢?」她說。
  他心裏有一句話,差點脫口說出來;他原想說:「陳已經替妳決定一半了!」但他立刻控制住了,仍把它埋回心底去。
  蠟燭漸漸的燒殘了,他看看腕錶說:
  「我們回去罷。」
  兩人在車上也一路談說著,南森存心的規避了剛才的話題,他不願在今晚一口氣追索下去,尤其是顧慮到提及陳時,會令她內心憂煩。所以他放開話題來,就談即將來臨的耶誕節,學校裏預備舉行的各項活動,以及部份同學要下山開舞會等等,其實他對交際舞毫無興趣,只是想把談話的氣氛弄得輕鬆些,快樂些。
  「我從來沒參加過舞會,除了土風舞之外。」美倩老老實實的說:「你呢?」
  「我是平腳板的唐老鴨。」他說:「不是老古扳,是平腳板,根本無法擦地板。連土風舞,都是大娃娃臨時拖我惡補補出來的。」
  她笑了一陣說:
  「我弄不明白,現在的年輕朋友,好像人人都懶得『想』著生活,都願意『跳』著生活,那畢竟能得到什麼樣的快樂呢?康加、森巴、吉利巴、香蕉船、搖滾、扭扭、阿哥哥,一直到靈魂舞……那像是一種訴諸直感的瘋狂,我真的弄不懂呢!」
  「弄不懂?妳對舞名倒蠻熟悉的。」
  「陳喜歡跳舞,這些全是他講給我聽的。」
  南森噓了一口氣。陳畢竟是由她提起來的。他仍不願提及陳或是批評陳,便沒有講話。風從半開著的車窗外撲進來,帶些夜氣的森寒。他動手把玻璃推上。快到東海校門邊了。
  下車時,他說:
  「吃點兒宵夜再回寢室罷?」
  「不了。」美倩說:「我還要趕到陳教授那兒去,向她借幾本書,我要寫一篇王維的研究。對啦,上回我去她家,她說你頗不滿她論及現代詩的某些論點,她歡迎你有空跟她討論討論。」
  「不能說是不滿,只能說有點疑問罷了。」
  「不一道兒去?」
  「太晚了,我送妳到路燈那邊,轉彎的地方。」
  美倩的背影在扶疏的聖誕紅中消失了。南森吹著口哨回宿舍去,連他自己也覺得口哨聲特別嘹亮。校園的林蔭大道真靜寂,路燈的光和園樹的影間組成黑白分明的圖案,他跨過它們,彷彿跨過無數的日子。他經過宿舍門前那株尤加利樹旁邊,尤加利樹比他初來時高大得多了,他不禁停住腳步,親熱的摸摸樹幹,撫弄低枝上的葉子。時間飛快的流逝,大學生活已過去將近一半了,在求學的表現上並不頂理想,值得安慰的,倒是交了一群相知相契的朋友,特別是異性朋友,能不說是難得的機緣麼?
  在幾個女孩子當中,大娃娃雖然熱絡得像姐姐,可是她不屬於思想型,談東談西,都是簡簡單單的自求多福。小翠是活潑可愛但卻不太深入的女孩,一朵令人喜愛的水仙而不可與之共憂樂──至少她不能了解自己的某些想法和所懷的感情。只有美倩總這樣靜而友好,有什麼理由因為想更進一步去自尋煩惱呢?
  他逐漸的熟悉了那種黃昏。
  不會像那些在女生宿舍前苦等苦候的傻鳥,他會用特有的口哨把美倩吹出門來。日子一久,無論哪個女孩子只要一聽著那種口哨,就會擠在樓廊的石欄邊朝他招手,然後大聲喊說:
  「美倩!羅密歐找妳!」
  或者說:
  「哈老哥,美倩馬上就出來。」
  大娃娃和小翠都跟南森說:
  「我們宿舍看門的很氣你,可又拿你沒辦法,──你打的是『越洋電報』!」
  全女生宿舍,沒誰不知道南森和美倩是好朋友,當然,背地裏也免不了竊竊私議,南森耳風也刮著些瞎猜瞎講的話,他全沒把它放在心上。美倩初初不太習慣,又不好責備南森那種豪爽大方的態度,她相信陳了解她和南森之間的友誼,相信南森心裏有著眉珍,對自己並無非份的情感,心裏既沒有顧慮,在一起談談說說就更屬自然的了!有時和小翠或是大娃娃,有時只有他和美倩一塊散步到臨近夢谷的圮橋,爬到高的水塔頂上,一塊兒跑圖書館,或是下山到盲聾學校去,和那些孩子在一起過下午。無論談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做什麼,兩人都覺得很快樂。南森越來越覺得美倩坦率誠懇,美倩同樣的更了解、更欣賞南森那股豪爽大方又有點兒潦草的性格了。
  聖誕節來臨前的一個禮拜,美倩忙著練唱聖歌,南森也忙著把雜誌的稿件付排,彼此就沒見面。一天,在市區遇著採購物品的大娃娃,一見面她就說:
  「哈老哥,我跟小翠找你兩次沒找著,想不到在街上遇見你。」
  「有事嗎?」
  「問你怎麼不去看看美倩。」
  他怔了一怔,摸不清大娃娃說的是什麼意思?
  「陳前幾天吐血,住進醫院了。」大娃娃接著說:「美倩接到信,呆了半天,心裏一定很難受,她是內向型的人,有憂悶也不會發洩出來,你該多安慰安慰她。」
  陳蒼白孱弱的瘦影在南森意識裏閃動一下,他的身體不好是真的,突然的吐起血來住進醫院,畢竟使他感到意外的震驚。
  「怎麼會的呢?」他說。
  大娃娃低下頭,望著她移動的鞋尖:
  「聽說他參加一個在同學家裏舉行的派對,跳熱門舞時暈倒的,詳細情形,美倩也沒說,我們當然也不便追根挖底去打聽……。你現在去哪兒?」
  「到印刷廠去取稿樣。」他說:「我會去看她的。」
  和大娃娃分開之後,南森心裏亂亂的,彷彿分擔了壓在美倩心上的全部重量。下午他回到學校去,直接去女生宿舍找美倩,有個女同學告訴他,美倩挾著一疊書出去了。天很冷,又飄著浸寒的微雨,她會去哪兒呢?
  「你到圖書館找找看。」那女孩說。
  他又急急匆匆的跑到圖書館,從樓下跑到樓上,看過每一個低頭閱讀的女孩子,祇是沒見美倩,在借書處碰著老高,老高說:
  「你一定是找小仙女,是不是?半個小時前我碰到她,挾著書到陳教授那兒去了。她說她到那兒去還書,你如果走快點兒,她也許還沒離開。」
  南森沒說什麼,離開圖書館,一路跑到陳教授家,陳教授問他說:
  「冒著雨來,怎不打把傘?這種季候,是很容易感冒的。」
  「我來找美倩。」他木立在紗門外面說。
  「她還了書,剛剛走。」教授說:「她臉上氣色不太好,許是忙教會的事情累著了。她說要去墓地那邊散散步,我給了她一把傘。」
  「我走了,改天再來看望您。」他說著,拔腳就走,仍然急匆匆的跑著。雨並不算大,濛濛的雨屑又碎又密,天和地一片白白的水霧。
  跑出校門,跑過墓地那邊的無數石級,總算把打著傘的美倩追著了。
  「美倩……!」他喘吁吁的喊說。
  圓傘旋轉一下,美倩轉回頭來望見他,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帶點兒驚詫的說:
  「南森,你怎會跑到這兒來?」
  「妳散步來了。」他故作輕鬆的說:「我找妳找了一個大圈,從宿舍到圖書綰,又到陳教授家。」
  「真抱歉。」她說:「在這種天氣,我很難得一個人跑出來的。快到傘底下來,你毛衣上全是雨屑兒,頭髮也濕了。」
  兩人併肩走,共打著一把小小的傘,南森斜看著他身邊的美倩,她穿著白色的風衣,白得有些寂寞;她秀麗的側影看上去有些嬌怯怯的,籠著一些像微雨似的輕愁。在她沒開口說話之前,他心裏盤算著適宜的言語,究竟怎樣提起陳病例的事,才能在實際上給予她安慰?
  石級大體上是平坦的,上升和下降的坡度很緩,每隔一段路,有一次轉折。石級兩邊分列著兩行翠綠的刺松和龍柏,葉簇間垂掛著無數由微濛雨屑凝聚成的水滴,圓圓亮亮的閃著晶光。那邊是一座好大好高的土地公公的塑像,厚實慈和的臉孔和身量,使人人都自覺在他照管之下似的,一點兒也不以為他是威臨鬼域的神祇。
  「今天在市區碰見大娃娃,」他考慮之後,決定直接的說出來:「她告訴我,說陳吐血住院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的身體一直不好,肺部有毛病,」她說:「生活又不規律,這是第二次發病了。情形不算嚴重,主要是看他能不能遵照醫生的囑咐,安靜的生活。」
  「他是個任性的大孩子,沒有那付本錢,又習慣了放蕩,我在花蓮和他接觸時,就看出來了。」南森說:「我聽著他發病的消息,不知怎的,一直放不下心,總在替妳著急。」
  「不要這樣,南森,這不是著急的事。」她反而安慰他說:「我會為陳祈禱的。必要的時候,我下週去台北看他,勸他寬心靜養;肺部的毛病,在目前,比較容易根治,不是嗎?」
  他知道她正在努力控制她自己的情緒,極力保持她一貫的甯和,就暫時緘默下來,使她有時間把內心的憂鬱溶在靜寂裏。微雨無聲,稻穀豐實的田野在山坡下展佈著亮眼的碧綠,沿途有些稀疏的修竹,像些清涼的玉骨。他們繞經一條旱溪,大大小小的圓形漂石,列在溪心,有一種荒蔓的蒼涼感。
  「去石亭那邊坐坐罷。」他說。
  石亭建築得頗有古意,座落在錯錯落落的墳墓中間,在落著微雨的時辰,整個墓園有一種美麗淒寂的情韻;石砌的花牆裏,探出一兩莖玫瑰花枝,大理石的碑前,分列著塔形的龍柏樹。有些墓前,還砌有半月形的水池,池上架著曲橋,疊著玲瓏的假山。
  兩個人走進石亭,美倩收摺起她手上的雨傘,站在高高的石級上,隔著亭簷垂掛的雨瀝,迴望著四周的墳場,輕聲說:
  「看到這墳場,我就想起我父親的墓來了!他的墓,在高雄東郊,靠近大貝湖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小山很荒涼,一色青青的牛毛組草,間有一些野生的小紅豆──半黑半紅的那一種。」
  「我曾經看過那種紅豆。」他說。
  簷瀝是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瓔珞,雨逐漸的變大了。美倩在亭內石凳上坐下來,一手支著臉頰,手肘放在石桌邊緣,眉間籠著沉沉的夢意。
  「小時候,常到那邊去擷紅豆,採野生的紫花,沒想到後來我父親就埋在那兒了。」她彷彿獨語似的說:「我記得,我用紫花串成一隻花圈,放在他墳前的碑座上,很多小時的記憶,都模糊了。」
  「人總是要死的,」他說:「有時我做夢,也夢著自己老死的樣子,……那時我兩手空空,一事無成,醒來後,雙手抱著頭,跟著自己嘔氣。」
  「有什麼好嘔的?」她說:「功名利祿都給了你,死了也不過那樣子。我倒不盼望什麼事業,只盼望生活安甯,將來有個清清白白的交代。」她說話的口吻很平靜,卻帶著些哀感,對於她來說,是一向少有的。
  「也許我太野性了一點,」他說:「總不甘心這樣赤裸裸的來,赤裸裸的去。二十世紀是一個動亂的,傾向頹廢的世紀,一部份人暮氣沉沉,一部份人耽於逸樂,我常常擔心將來,是否將來我也會變得圓圓滑滑,壯志消沉?……至少,我有一種自覺:我是不願意浪費生命的人。」
  「我想,你以後就會慢慢發現生命會給予你什麼。」她沉思的想:「我們可以珍惜它,也不必過份用概念美化它。信仰上帝就是能在自己軟弱的時候獲得力量,讓我們一點一滴的去做罷。」
  他沉默的望著亭外的絲雨。
  每回他都有這樣的感覺:美倩雖然外表甯和,但她內心總執持著她的精神世界並且完整的保有它。他原是因著陳吐血入院,趕來安慰她的,由於她的執持,已經在無形中把話題引遠了。
  「但願我能獲得妳所說的那種力量,」他噓了一口氣說:「也許我就不會因為陳有病,弄得滿心發急了!我不明白,向虛無祈禱,是否是頹廢的另一種形式?正像老高過份的欣賞和信奉沙特一樣。」
  「對基督的信仰絕不是頹廢的。」美倩說:「存在主義者常常擁抱著他們開宗明義第一章──我存在,同時我發現它的不快。……其實世人所謂的不愉快,多半是自己有了問題。寬諒和愛,是基督信仰者快樂的泉源,它並不虛無。」
  絲雨還在綿綿的飄落著,牽起他一心的愁煩,說不出因由,也懶得去推究因由了──無論如何,美倩的精神世界仍離他很高很遠,他一時無法進入,感受它的意義──超理性的深微的意義只能靠感及的。為什麼祇是這樣苦寂的坐著呢?風是軟的,雨是柔的,朵朵夢花在浸寒裏開了,又落了!
  「世上有許多事,都是虛偽的!」他說。當然他不能率直的吐述出他內心深處的感覺來,指陳兩個人都是被社會道德意識捆束住的傻瓜!明明彼此真誠的相愛著,卻索然無味的對坐在亭子裏,扯了許多根本不相干的形而上,而且彷彿談得很認真。
  美倩很驚異的抬頭望著他,她不明白南森的意思,不過她仍然用溫和的語調說:
  「南森,不要概括的認定社會意識和禮儀都是虛偽的罷,上次在花蓮開座談會,你就提出宗教最好不要使用一切的宗教儀式,固然你注重人的真誠,但社會禮儀和宗教儀式,是人們表達思想情感的通性行為,也不能全指為虛偽,不是嗎?」
  「如果人們脫掉那種通性的行為的外衣,每個人都活得活潑一點,有個性,而且透明一點,不是更好嗎?」他說:「也許我又犯了偏於概念的毛病了。」
  「不。」美倩說:「你想得很深很廣,我應該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山上的風轉緊了,把雨絲刮進石亭裏來,透著一股尖寒,南森看見美倩在打寒噤,怕她招涼,提議她早點回學校去。兩人共撐著一把傘,半依偎著循原路朝回走。松樹和翠竹那邊,許多墓碑在雨裏靜靜立著,象徵著許多隱隱綽綽的死亡。但這些對於花放的青春,很難構成一種搖撼,至少在感覺上,距離很遠很遠。
  在東海,聖誕是最隆重最熱烈的節日。報佳音的歡樂氣氛,會把人一切的憂煩鬱悶一股腦兒沖走,聖誕前夜,整個校區燈火輝煌,到處都是人聲、笑語和讚美的歌唱。南森被小翠和大娃娃硬拉去報佳音,編在美倩那一組。他們每人自己出錢,買了一大袋糖菓餅乾之類的食物,到校區之外的貧苦人家去傳報佳音,並且把食物分贈給孩子們,從他們喜悅的笑臉上收回一份快樂和寬慰。
  深夜時間到陳教授家裏,熱鬨鬨的擠了一屋子,大家喝著熱咖啡,講著笑話,南森當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被老高封為「蓋」王(蓋王,意即吹牛大王)。其實他的眼光總注意著美倩的臉,不願讓她想到陳,使她的心靈遭受痛苦的折磨。
  即使這樣,美倩第二天還是請了假,悄悄到台北去探視陳了,她走時沒跟南森說什麼,回來時更沒說什麼。他敏感的看得出,美倩甯和的臉上有了一片小小淡淡的陰雲,但他想不到怎樣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天氣越變越冷,校園的群樹夜夜在風裏抖索悲吟,歡樂的時光是極易流逝的,一學期就這樣的飛走了。林蔭大道上的花紅柳綠的頭巾,圖書館裏熱鬨鬨的人潮,不久也就因寒假而消散了;風和寒雨會洗刷掉海報牆上的那些易褪的顏色,把那些歌和舞,熱情和夢幻都歸入過往。
  任你懷著多麼崇高偉大的理想,你畢竟是腳踏在軟軟時代上的年輕人;一次郊遊,會把你的心思搞亂,一次戀愛,會耽誤你許多醒覺的沉思,一點小小的挫折,會使你孤獨的躑躅在校園裏,鞋底滿吻無數潮濕的紅泥和青草上的露珠。假如缺乏這些,你又會覺得生活過份單調,產生一種無所事事的煩悶。
  「顏如玉」常從書本裏跳出來媚你,「黃金屋」也會貼在你的眼簾上,外界的青春潮水正在激盪,你不可能化成崖石一片,大學生活就是這麼一種奇妙而複雜的交響。你必須要在盲目雜亂的途徑上撥開無數荊棘,找到你自己原要努力尋求的真正起點。
  這些這些,都含蘊在南森臨行時一路吹出的口哨裏,它祇屬於感覺,不屬於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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