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之後,耶誕節就變成同學們關心的焦點了。
  福利社的櫥窗裏,滿列著耀眼的聖誕卡片:尖頂的小教堂,古老的方燈,戴著白雪尖帽的峰群,銀色的針松,各種聖誕紅的圖案,馬槽裏的聖嬰,指著星的博士……給人一份遙遠的遐思;郵局附近,更是擠滿了領信的同學,帶著非常欣悅的神色,擁抱著那從各地寄來的,花花綠綠的祝福,和用絲絹綰結起的友情。
  這兒是教會學校,耶誕將臨前,濃郁的慶祝氣氛把整個大度山包圍著。聖誕紅的花朵開得那樣鮮豔,在晴和的天色裏,像燃燒起一蓬蓬透明的小火,小教堂佈置得煥然一新,人從附近走過,常聽見管風琴悠揚的聲音。
  平常不進教堂的同學,也被這股熱潮影響著,紛紛趕過去湊熱鬧,老蘇更是忙得起勁,趕回寢室來拖人。
  「你不去參加一份兒?哈老哥。」
  「我留在寢室看門罷。」南森索然的說。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蘇兩眼神祕的轉動著:「老高的攻擊目標指向小翠,小仙女出缺 —— 你得依次遞補。」
  「沒那種情緒細胞,……連培養它的情緒全沒有!」南森勉強笑了笑:「你們去熱鬧去罷,我得讓寂寞把我冰一冰。」
  老蘇他們走了,寢室裏的寂寞真夠冰人的。耶誕已經在預示著新年的到來,而新年又意味著一學期的結束,大度山上的日子何其匆匆?這珍貴的大一上學期,即將悄逝在歲月的車輸下,看不見它滾行時留下的軌跡,聽不見它依依告別的聲音……。
  每個來東海的同學,都有著自己的遠景,都要追尋著,發掘著什麼,可是當大家面對著赤裸裸的日子時,有些變成一窩昏鳥,祇是亂飛亂撞,有些乾脆順乎自然,隨波而下了。
  而南森不行,他不能承認這種朦朧的浮盪就是青春的含蘊,不能忍受赤裸裸的日子在人眼前自由的來去;他覺得,作為一個現代人,尤其是青年高級知識份子,不單要標示自我,更必須自我出發,觸及民族,觸及歷史和當代的廣大人群。但環境把他囿限著,使他祇有通過書本去找尋那些由概念草草組合成的理想。
  正因不甘於這樣,他把課外的時間儘量的利用上了,特別是和亨德教授合作,到山頂那四個村落去,修水溝,築貯水池。哪怕是再冷的天,他也會用一個簡單的口令把自己逼起來;他在棉被裏貪睡時,喊一個「一、二、三」立刻起床,他在閱讀時,喊一個「一、二、三」立刻擲筆掩卷,他就用這種『方法』訓練自己『起而行』。山頂上澟冽的風吹得人站立不穩,有一種穿肌透骨的冰寒。慢慢的,他喜歡上這種熬煉了,白髮蒼蒼的亨德教授在他身邊成為一種形象,不單是熱愛中國,而且熱愛著人生,那形象時時鼓舞著他,激發著他,—— 任何人,似乎都應該把生存當成一種責任。
  載道嗎?不是!這責任祇有通過自我的生命,去體察,去詮釋,任何固定的、概念性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在山頂的寒風裏,跟亨德教授去調水泥、搬卵石,用凍紅的雙手去做工,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呢?替那些村民節省了卅塊一天的小工費嗎?抑或是代表東大所有的知識份子替這些鄰舍聊盡服務之責呢?彷彿全不是那樣……那熬煉的本身通過感覺,已經賦予它一種和生命默契的意義,在一剎那充實之中,他已接觸到生命在未來時日裏責任的閃光,毋須通過任何理念、任 何語言。
  重振工作營自開始以來,已經好幾週了,他從亨德教授那兒,得悉附近各地的情況,像病院、孤兒院、盲啞學校,部份孤處的小村落,那些可能需要協助和服務的地方,在日後的工作計劃上,都將列為重點。他確信有太多活的知識,活的學問,都潛藏在工作中,生活的接觸中,任人以自由的感覺去汲取,決不像滿街林立的補習班和地下惡補那樣,打起琳瑯滿目的招牌,狼吞著千萬人已經被填鴨式的學校教育煎熬得十分蒼白的青春。
  儘管如此,這意義似乎仍不被多數同學們所了解。老高說得不錯,大學的男孩子,總愛聳起兩隻肩膀,賣弄點兒學院式的斯文,其實都是些自以為聰明的笨蛋,換句話說,就是些會走路的書本。女孩子呢?明明是瓦片,但為了點綴出些『進出大學之門』的,與眾不同的情調,就用雅緻的笑容,狡獪的調侃,帶彎鉤的清湯掛麵頭,款式別緻的手袋和一些洋裝書來裝飾門面,使她們在意識上超越一些,—— 從水泥瓦超越到琉璃瓦!
  當然!水泥瓦是滿眼皆見不足為奇的,琉璃瓦雖然多了一層虎黃的或是淺碧色的彩釉,它就能身價百倍,帶給人一種軟軟的、非性感的抒情。
  管它是『自以為聰明的傻蛋』也好,或是『琉璃瓦』也好,他們和她們多半是不會熱衷於工作營的了!
  等老蘇他們回來,非得要把這種事情,提出來公開的討論,澈底的研究不可!南森一個人在寢室裏胡思亂想著:總不能這樣,靠五六個人一竿子打到底。而且,工作營的事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老蘇卻把那兩個傢伙拉到教堂去軟性抒情去了!
  「哈老哥,哈老哥!」遠遠的地方,有誰在細聲的叫喚著。
  南森聽出那是大娃娃的聲音。他跑下樓去,大娃娃在路口的寒風裏等著他。
  「妳沒有去教堂?大娃娃。」
  「去了。」大娃娃繫緊她被風吹鬆了的頭巾帶子:「陳老師請我去幫忙佈置聖誕樹!我抓老蘇他們的公差,他們說:哈老哥躲在寢室裏跟他的密斯寫情書,要抓,妳該去抓他。」
  「甭聽他亂貧嘴,我在為工作營的事傷腦筋呢!」
  「聖誕過去,這學期也就快完了。」大娃娃的語調有些溫溫悒悒的,但卻帶著一份真摯的關懷:「你應該趁此機會休息幾天了,蠻幹很容易受創傷,別人有別人的想法,是不是?」
  「我呀,我寗願受點兒創傷!也不願意癱瘓!」
  大娃娃笑著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了。兩人順著林蔭夾道,朝陳老師的宿舍那邊走。南森雖然沒選陳老師的課,但極愛讀這位女作家所寫的散文作品。凡是愛好文學的東海同學,都喜歡擠在她家的客廳裏,無拘無束的談天,有些女孩子,把那兒戲稱為人生的教堂。其實,在南森的感覺裏,並不同意這樣的名字,教堂兩個字,未免形容得過份嚴肅了一點。陳先生是從不喜歡對同學說教的人,有許多地方,她一點兒也不像老師,而像一位年長的學姐,她的笑和她智慧的言語,像一串魔性的鑰匙,專門開啟人憂鬱的心和緊蹙的眉頭。
  「也許陳先生她會替你拿點主意,」大娃娃想起什麼來:「也許她會覺得你這樣熱衷於工作營是錯誤的。」
  「為什麼呢?」
  「還問為什麼!……我們來東海,是K書來的,可不是勞動來的,至少,像工讀生,巳經夠勞動的了。」
  「我不以為然。」南森說:「工讀的同學掃地擦窗,洗盤洗碗是有代價的,那不能算是積極的、服務性的勞動,那只是勤快的用工作養活他們自己。參加工作營,義務的幫助別人,我覺得才有意義。」
  「你真是入迷了,哈老哥。你能不能先把你那工作營暫時擱在一邊,快樂的過一個聖誕節呢?」
  「我不是基督徒。」南森說:「沒有宗教細胞。」
  「那並不要緊,」大娃娃說:「純淨的快樂,你總該能夠領受的,你不是說要遍讀『感覺』嗎?—— 教堂和家庭式的聚會,也該說是大度山整體感覺的一部份,你沒有放棄它的理由,—— 我這不是在說教罷。」
  「不是,」南森笑起來:「妳在開口時,沒有說我主上帝,結尾又沒說哈里露牙.我雖然沒進過教堂,這一套公式我卻是知道的。」
  「是哈里露亞,不是『露牙』。」
  「是『露牙』,不是『露亞』。」南森說:「這裏面有個笑話,我初次聽過這笑話,才會記得禱告公式的。……說是有一個怕狗的教士,到一個家家飼狗的住宅區去做家庭訪問,頭一回按門鈴,一個孩子剛開門,一條狗就猛竄出來,教士一看,拔腿就跑,一面唸著『哦,哈里露牙!哈里露牙,』狗追上他,把他褲子給撕破了。大人出來喝住狗,看見教士面無人色蹲在地上,雙手反捧著屁股,那樣子像患便祕,很不斯文。大人就責難小孩子說:『你怎不攔住狗來?……這是教士,你認得的。』小孩哭說:『全是他自己害的,—— 他叫我們家的哈里露牙的!……』當然,妳知道就有那麼巧,才巧出了笑話來的,—— 那家的狗恰好叫『哈里』,又恰好懂得『露牙』!……教士那麼一叫喊,狗就表錯了情了!」
  「哈老哥,你該死,」大娃娃擰了南森一把說:「你這捉狹鬼,轉這麼一個大彎兒來罵人!」
  「我罵的祇是法利賽人,決不敢忤觸上帝。」
  「即使是罵法利賽人,也太尖銳了一點。」
  「我又不以為然了。如今各教會裏,那些法利賽面孔太多了,開口上帝,閉口我主,外加成串的哈里露牙,他們慣把那一丁點兒做作出來的慈悲掛在面皮上,心裏算盤敲打的是什麼,只怕黑得連上帝也不願意知道。那種人,我真希望他們遇上那條哈里,替他們褲子開襠,讓他們體會上帝的旨意,—— 重新學一學做一個真純的孩童。」
  「這算是你的預言嗎?」
  「不,我不是先知,不願意把狗牽進聖經裏去,作為啟示錄的外一章。—— 這祇是『成人的童話』。」
  「我真的服了你,哈老哥!」大娃娃說:「你這種辯才,該生在春秋戰國,我相信有你在,一定羞死蘇秦,氣煞張儀……我們到了,你去舌戰群儒去罷!」
  南森還沒回話呢,那邊的門一開,五六隻臂膀便像撓鉤似的搶著伸出來,把南森緊緊的搭住了,大娃娃在後面用力一推,南森便身不由主的進了客廳。
  「我正式宣佈,大娃娃勝利!她已經把哈老哥騙出來了!……老蘇輸掉牛肉麵一碗,電影票一張!」
  「我也宣佈,哈老哥一世另加稱號:他已經變成一隻,呃……一隻『呆頭鵝』啦!」
  南森在客廳中間,旋轉著身子瞪了四面一眼,他這才發覺被大娃娃誘進了九里山,原來老蘇、老高、賀良唐、小翠,總有十四五個同學都聚在這兒,牆角那棵八九尺高的大聖誕樹,早已佈置好了。
  「低級,低級,」他笑指著老蘇說:「這鬼主意,準是你想出來的。」
  「你罵錯人了。」老蘇說:「我祇是後來才跟大娃娃打的賭,你怎能在這屋裏罵主人?—— 這完全是陳先生她的好意,怕你一個人架在寢室裏,冷著了,悶著了,才叫大娃娃去約你過來聊天的,我看,你還是『既來之,則安之』,那邊坐著罷。」
  南森剛在藤沙發上坐下,陳先生就繫著白圍裙,笑著過來了,她衝著南森說:
  「這是輕鬆快樂的時刻,你呆在寢室裏多無聊!……要茶?還是咖啡?」
  「茶。」南森說:「我是屬老鼠的,再要份餅乾。」
  這時侯,他無意間側轉頭,有一雙會說話的黑眼籠罩著他,她挺俊挺美的鼻子,雖沒使他聯想起希臘,至少使他想起在『卡門』的那個夜晚來了!
  「忘記我了罷?哈老哥。—— 你一向是貴人多忘事的。」女孩子說,一口牙笑得像碎米。
  她的臉在吊燈和聖誕樹飾燈的彩光閃映中,極像一塊會發光的白磁石,那樣把人吸引著,聖誕樹站立在她背後一側的牆角上,無數七彩的小燈球一閃一滅的,使她的髮緣呈現出絲絲的光熠來,她的頰上有個圓圓大大的單酒渦,當她笑時,酒渦活動著,有一股沁人的甜。
  「會忘記嗎?妳是卡門的逃兵,—— 為了穿高跟鞋的緣故。」
  「是嗎?為什麼不說是你冷落人呢?」
  南森頗感歉意的聳聳肩膀:
  「我應該親自去道歉的,要不是怕看妳們舍監的面孔,我早該去了。」
  「好了,你已經道過歉了。」
  「下次再去卡門,我發誓不聽音樂。」
  「那你做什麼呢?」
  「專心一致的盯著妳看呀!—— 補一補我上回無心的冷落,比空口道歉要實際些。」
  女孩扭著手帕笑起來,美得像風吹一朵花。
  「哈老哥,你亂會開玩笑。」她說。
  老蘇他們在另一個角落上,討論著籌備慶祝報佳音等等的事情,不用說,他是聖樂團主要的男高音之一,連說話也帶幾分『引吭高歌』的味道。
  寒冷的夜氣把林叢中的房舍包圍著,透明玻璃的落地長窗外面,燈光映亮許多不凋的林葉,那些光刺隨風搖曳,幻化成千點萬點的晶瑩。
  正因為窗外冬寒,愈發襯映出室內的溫暖和適。
  「我真的喜歡這裏。」南森說。
  「我也是。」女孩說:「我聽陳先生她說過,為了這個宿舍,她拒絕過台北好幾間大學的聘請,—— 她覺得做學問,養心性,都要擁有足夠的、寗靜的空間,她說:台北市比動物園更擠,配宿舍,也是一間小鴿籠、一間小鴿籠的,像養來亨雞。」
  「西門町更像一座埋活人的地窖,人氣那麼濃,點火都能燒得著,」南森說:  「那些汗味、煙草味、煤煙車屁味,……吧女身上的香水味、狐臭味,應有盡有,我們管它叫總天然氣,—— 專使靈意打盹,比安眠藥還靈。」
  女孩饒有興致的傾聽著。
  「妳有同感罷?」他說。
  「我?」女孩眨了兩次眼:「我祇是聽你說罷了 —— 我根本沒去過台北的西門町。」
  「哦,我太冒昧了,妳是哪兒人?」
  「你猜猜看?」
  「台中土產,我猜是。」
  女孩搖搖頭。她的臉微微的朝上抬著,臉上漾著時淺時深,流盪不定的笑容。南森說話時,她微微的閤上眼,兩道密密長長的眼睫毛的黑影子,梳著她白臉上柔柔的細小的汗毛。
  「那,那一定是員林,八成沒錯了!」他用很堅信的語調說:「怎樣?……我猜中了罷?」
  「可是,你以什麼理由猜我是員林人?」
  「從妳雪白的皮膚就看出來了,而且妳家還開冰菓店,或者有一座橘子園,免費猛吃維他命C」
  「算了,」女孩說:「這虧得不是做學問,如果是做學問,像你這樣祇有大膽的假設,而不肯小心求證的話,你就會不知錯到哪裏去了。」
  「別繞彎兒,妳說妳是哪兒人罷。」
  「高雄市,相信不?」
  「不相信。」這回該南森搖頭了:「真的不相信。」
  「也得要理由。」女孩說:「不相信的理由。」
  「南部的太陽那麼大,把高雄市的女孩子都晒得黑裏透紅,妳這樣白的皮膚,難道是在來東海之前,用漂白粉漂出來的?」
  「你忘了,南部的西瓜也是有維他命C的。」
  他和她談論到高興處,都忘情的笑了起來。
  「哈老哥,你真是了不得。」大娃娃在一邊看見了,過來指著他們說:「我們這位小仙女,也祇有遇著你,她才會笑得這樣開心。」
  「不敢當。」南森說:「頂著太陽長大的女孩子,都像葵花會笑的,不是嗎?」
  像葵花那樣的笑,真是最恰當的形容了。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在柔和的燈色中躍起,閃射出更明亮的光彩來,她飽滿的額上,蘊蓄著一股謙沖和悅的智慧,也許和她的宗教生活,有著很密切的關連。……姑不論那些了,至少在今夜,她的笑容給這夜晚一些全新的、充實的意義,使他覺得一切都極為美好。
  回到寢室,四個傢伙都像吃了興奮劑,胡天胡地的聊起來了。南森發表了一篇感覺論,認為宗教的氣氛很美,很能餵飽人一心空洞的飢渴。老蘇打斷他的話,認為哈老哥已經被小仙女攝服,患上『初戀情緒感染症』了。
  「我說老高,哈老哥他既這麼可憐兮兮的,你就出個價錢,把你對小仙女的優先追求權,正式的出讓給他算了!」老蘇說。
  「兩碗牛肉麵,」老高說:「我就出讓權利!」
  「你這算哪一門哲學?」南森反唇相譏說:「既是『買空賣空』,又圖『獨佔市場』?」
  「不要把話說得太大了,」老高說:「出讓權利,收點兒權利金,你這學社會學的,也興大驚小怪?……我得告訴你,哈老哥,我談戀愛有個原則,—— 對方必須是個不信教的。」
  「什麼意思呢?」老賀細聲問詢說:「沒放棄的時侯,你成天跑教堂,這一陣子,又做了沙特的信徒了?」
  完全不是那回事兒,」老高說:「我祇是想得到一份完整無缺的愛情,我不稀罕那種聖女型的妞兒,把她的愛先奉獻給上帝,賸下一丁點兒情感的骨頭,順手扔給我來啃!—— 我不是露牙的哈里。」
  「做人不可太求全,」老蘇批評說:「求全求不著,反苦了自己,這是哪一門子哲學?……你總不能逼著跟你戀愛的女孩子,要她當眾宣示:『我愛老高超過世上的一切!』罷?。」
  「這不是求全的問題,這是廿世紀末期,我們全國男孩子的,最基本的原則問題。」老高說:「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實質問題。不是意氣爭執問題,而是尊嚴保衛問題。你這樣的問我,表示你根本上不了解問題……」
  「我的乖乖,老高,你開口問題,閉口問題,哪兒來的這許多問題?當心你鑽進牛角尖裏去,變成典型的問題人物,那就是更大的問題了!」
  「別打岔,聽我們哲學家解釋罷。」
  「這不是談哲學,這是就事論事。」老高點起一支煙來說:「你們看看,如今的男孩只賸多少鬚眉氣?—— 全叫乳房文化壓斷脊樑骨,變成軟體蟲啦!……『親愛的,愛我罷,不要妳愛得太多,只要愛一點點就行!』這像男人說的話嗎?正因為這樣沒出息的男孩太多,那些漂亮妞兒才會變成女王蜂,分給這個『一點點』,分給那個『一點點』,唯其如此,我老高才努力奮起,力振頽風,替軟扒扒的男孩爭體面,—— 我要的是全部,而且保持不摻一滴水的濃度!」
  「那你打算做戀愛王國裏的拿破崙?」老蘇把嘴笑得歪歪的:「哈老哥,老賀,你們都在這兒,咱們不妨把老高的豪語拷貝在日記本上,算是『立此存照』,看他以後禿嘴不禿嘴?」
  「沒關係,我是寗折不彎。」
  「我恰恰相反,」老蘇笑得像喝燙茶:「我是寗彎不折,儘揀甜的吃。你呢?哈老哥。」
  南森雙手抱著胳膊,在來回走動著:
  「我?我可沒你那種福氣,追女孩像吃飯睡覺似的平常,而且,情感四面冷凍,『相思病』三字,唯老蘇字典中無之!」
  「所以你連追都不追,原來是怕害相思病?哈哈……哈老哥今天可漏了底了!」老蘇笑說:「其實,戀愛這門學問,全是由經驗得來的。不遭千百次退稿,不能成為作家;不受失戀的打擊,你怎能學會情場上的競爭?……趁著聖誕節去教堂罷,你不能放棄這種機會。」
  「我沒有那麼大的胃口。」
  「其實,宗教信仰對人生是很有用的,」老高吐著煙圈說:「我並不反對宗教。」
  「這祇是『別有企圖』的藉口,」老蘇說:「你又何必跟哈老哥說教,掩飾你那『醉翁之意』呢?」
  「你簡直低級,外加貧嘴。」老高說。
  「你老高高級,說上帝的眼神,煥發在小仙女的大眼睛裏,而那種女孩,祇值兩碗牛肉麵!……你是標準的兩頭蛇哲學家。」
  「好啦好啦,老蘇,你還是乖乖的捏你的腳丫罷。」南森說:「咱們四個人,是四個極端,四個獨立的自我,誰也甭想說倒誰,征服誰,抬槓一直抬下去,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誰在抬槓來?」老蘇說:「我們祇是吐點兒熱氣,讓寢室的溫度提高些,這山上的鬼天氣,實在太冷了。……剛才我勸你去教堂,倒不是為別的,那兒是最暖和的地方,同時可以不花門票,欣賞這世界上最出色的男高音,—— 我老蘇的歌唱表演。」
  「缺氣,我還當是卡羅素呢!」
  「卡羅素是啥玩意兒?我老蘇一首聖歌,就吼掉了八千卡路里,—— 卡羅素的兄弟。」
  四個人你望著我,我瞧著你,全都被感染似的大笑起來。他們常常在寢室裏,毫無保留的開放自己,作一些沒有目的的談話;有時候嚴肅,有時候輕鬆,有時候幽默,有時候詼諧,話題像風牽的游絲,飄盪不定,誰也無法預先知道它會產生什麼樣的結論,通常是根本沒有結論的,像今夜,捧腹大笑似乎就是結論了。
  正如南森所說,四個人是四個極端,四個獨立的自我。他不能像老高,把很多事情放在煙圈裏吐掉,又不能像老賀,儘量啜飲著別人的言語,總不願表示任何意見,當然,更沒有老蘇那樣的樂天,說過了,笑過了,就一切完事,不再去追想了。
  在特別寒冷的大度山上,日子像黏滑的泥鰍,雖然緊緊的抓著,卻也被它很快的滑走了;撥開圍繞在他身邊的歡樂,他仍然是孤淒的,他常常這樣的感覺著;青年人就算是一支支燭火罷,也應該憑藉自身一點理性的亮光,照亮自己的週遭事物,社會的,意識的,思想的,……穿過這些,去把握生命進行的方向,彷彿不僅僅是啃書本,出國放洋,亂追女孩,一味逸樂,把生活的靈光和熱力,一點一點的浪費在許多無聊的事上。
  他相信同寢室的三位朋友,都會有大體上相同的感覺,但都被這一股軟性的青春潮流沖激著,而在無可奈何中飄浮流盪,很難穩定的把握住自己罷了!
  大度山的美,也是使人飄浮的原因罷?
  它沒有如雲的灰煙,煩囂的車馬,它秀逸出塵,真像是東海上的蓬萊,當青年人在它懷抱中同擁青春,摭拾歡愉的時候,很容易把眾多社會畸形現象、貪求逸樂的意識,付諸遺忘的。
  而南森卻很難忘記台北 —— 那座灰煙如雲的大城市。從童年起始,他就生活在那裏,他最初朦朧的印象中,仍留有紅磚房舍,蔭蔭行樹的影子,不像如今這樣,繁華是真真實實的繁華了,而光華璀璨的五色霓虹,彷彿就為了照亮一家家舞榭樓台,……人口迅速的膨脹著,各型的違章建築和太多流湧阻塞的車輛,使它患上了難醫的結腸症。綠地萎縮得像結核病患者的肺葉,比雞籠還擠的公車,比鴿籠還狹的房舍,使人們失去了空間,熱門音樂把很多青年托在半空裏,流行音樂癌細胞似的分裂著,蔓延著,使更多靈魂患上軟骨病,不是流水寄情,就是夢裏相思!……這是曾經在歷史上光被八方的民族?這是以五千年文化光罩四夷,感服世界的民族?當代社會除了表面上的繁榮,在內在意識上是衰老了,需要振醒了!假如青年人要用新的思想和風氣注入社會,改革社會,最主要的,是社會必須要容忍青年!不是把他們牽入漩渦,一同沉降。
  他有著這樣的信心,因為像眉珍那樣沉著堅毅的女孩子,本身就是最好的抽樣;她雖然因環境所迫而失學,但她始終抗逆著一切加諸她的不幸,默默奮鬥著。他相信,在那大城的每一角落,都有著這樣的人存在著。
  十二月末,又該是那盆地的陰雨季了,黑鬱鬱的山群,一道鏽箍似的箍緊那座快要脹裂的城,陰霾的層雲低壓著,空氣是污獨霉濕的,那重量在人感覺上,相同於瘦弱學童小肩膀上的大書包。……也許有許多人存心遁離,冀求摔脫那種感覺招引來的重量,於是去搓牌,去聽歌,去看舞,去聊天洩氣,近乎自暴自棄的封住他們的大腦,安於現實生存,而不感覺生存。
  想到看來瘦弱斯文的眉珍,穿著很單薄的風衣,搓著凍紅的手在車棚下等車,想到雨中的『威尼斯』式的街道,和圓環邊為適合季節而點綴的花草,一股懷鄉的感覺使他心悸起來,他不是久浸在大度山歡樂的潮水裏,不常去想念那座城市了麼?
  整整的一學期就這樣的過去了,眉珍的一大疊來信,都收在小箱子的插袋裏,自己竟沒能定下心神,好好兒的為眉珍寫一封長信,說來真有些荒唐。近些日子,不知她生了氣,或是太忙碌了,來信也稀少起來,自己去信三句半,她還回來的,也祇匆匆的兩行,也許她使心眼兒,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罷。……聖誕節之後就是學期結束,要捲起行囊北上,那時候見著她,再委婉的解說罷,手懶心勤,該會得著她曲諒的。
  「哈老哥,你執意不去教堂了,是不是?」
  「我說過,我沒有那胃口。」
  「談戀愛,你是有權選擇的,」老蘇說:「你台北那個什麼什麼的眉珍的妞兒,究竟有多大魔力?一棒把你敲昏?」
  南森縮縮頭,抱起膀子,苦笑著:
  「我實在懶得跟你多解釋,老蘇。」
  「其實用不著解釋,—— 相思病既然害定了,你就孤孤單單的害罷,我們又不是掛了牌的大夫,再說,這種滋味,解釋也解釋不出名堂來的。」
  「嗨,你準是老花眼的徒弟。」
  「怎樣?」
  「怎樣?—— 硬栽。」南森說:「其實,我害的不是相思,卻是不折不扣的『鄉』思!明知寒假就要捲行李回去了,偏偏想家想得發起鬱悶來了。」
  「也只有你這『大肚』山人,肚裏能裝得了這許多莫須有的鬱悶,換我老蘇,早就去吃蘿蔔,啃黃豆去了,……上面說說話,下面放放屁,上下兩頭通氣,—— 這是我的祕方。」
  南森把臉笑得紅紅的,老高癱在椅子上,連一向不愛狂笑的老賀,也笑得嗆住了。老蘇硬是這樣有趣的人物,為了保持他週圍愉悅的氣氛,他寗願客串丑角,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下,非把人逗樂不可。……老蘇自己承認,這是青年人正當的發洩。
  「還能談些什麼呢?又是女孩子,女孩子,老實說,我膩透了。」
  「換換胃口也行,你願意談什麼,咱們就談什麼。宗教也行,人生也行,……或者索性胡扯八拉也行,只是不要在聖誕節前談工作營的事,那是『不識時務』。」
  「說真的,」南森說:「我願意睡覺。」
  「沒關係。」老蘇說:「那我們就陪你睡覺。」
  燈熄了,風搖響著窗上的玻璃,寒星在窗外羅列著,彷彿也被天風吹動的樣子;冬晴的夜晚,星空雖不若夏季繁密,卻粒粒朗亮,閃迸著晶瑩的芒角。
  南森閉上眼,星光覆蓋在他的眼簾上,他睡不著,恍恍惚惚的想起許多瑣碎的事情,許多星,許多圖景。忘記是哪一年的聖誕節前夕了,和眉珍一同去選聖誕卡片寄給遠地的朋友,兩人沿著街邊的林蔭走,經過一座尖頂的教堂,徐緩的風琴隨風播揚著,別有一種肅穆寗和的氣氛,兩人全不是基督信徒,但都沉浸在聖樂的氣氛裏面?……不必去追究那神祕的馬槽的故事,以及一顆明亮的十字星引領著朝貢的牧羊人的傳說了,說是救世主把寶血流到人間,為人們洗清罪孽也好,復活昇天作人們永世的中保也好,總之,在很久很久之前,有過那麼一個日子,這日子已慢慢的演變為世界性的節日了。眉珍和他都同意這個,同意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追尋人生的起始和終極,體會生命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
  「即使宇宙間沒有上帝,人還是要無可奈何的活下去的。」眉珍說:「如果宇宙間沒有人,那麼,即使有上帝,祂也會覺得寂寞的,……祂將變成沒有羊群的牧人。」
  那夜也有星光,也該聽到眉珍的天真的話罷?他和她在鬧區的書肆裏購買聖誕卡,彼此互換了一張,並且為對方簽名祝福,雖然不很宗教,但頗有深摯的人情。
  聖誕節前,他和眉珍互贈小禮物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讓我們感覺上帝罷,南森。……感覺,並非信仰。」明天,他想,我該下山,去市區買禮物了。這份彼此的關懷和祝福,卻連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含不含有戀情?
  眉珍寄來的聖誕卡和禮物包,是第二天收到的。老高和老蘇他們都還沒有回來,他欣喜若狂的捧著它們奔回寢室,先拆開雪白的信封,一張別緻的卡片,親切的呈現在他的眼前了。
  白地綠竹的圖案,單純而美,那幾莖修長的青綠,給人一股清香的回憶。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它,那幾片堅挺的葉簇,幾莖勁拔的竹節,給他多少鼓舞?多少嚮往?他打開卡片,扉頁上有一行熟悉的、娟秀的字跡:

  『南森:把我最先的祝福帶給你
   祝你平安快樂。    眉珍』

  這簡短的祝福,使南森臉上漾起一縷不自覺的微笑來,使他平時粗豪爽直的額頂,覆上一層柔和的煥發的神釆。是的,人生在世界上,尤其是生在這個多流離、多戰亂的民族裏,還有什麼比平安快樂更值得安慰的呢?有多少埋進墳塋的前一代人們,一生企盼著一剎的平安和快樂都很難獲得它,它不是徵歌逐舞,達旦狂歡,不是金錢、名位、權利的獲取,不是私慾的得逞,或是任何生理的、官能的滿足,它自在人的靈魂深處。
  啊!眉珍,願平安快樂,我們以及普天下的人們,都能共享。
  他拆開禮物包裹,那裏面捲著一付極為柔軟的真麂皮手套;他忽然記起有一個冬天,他跟眉珍冒著寒風去一個同學家裏借書,他穿著袖子很短的藍色尼龍夾克,一雙手凍得紅腫腫的,-路上不停的搓揉著,不時放在嘴邊,呵氣取暖。
  「你很怕冷罷,南森?」
  「祇是手冷。」
  「該買付手套戴上的。」
  「不,寒天很短,我有錢寗願多買一本好書。」
  正巧經過一家拍賣行門前,天藍色的櫉窗裏,陳列著一付看來極為精細雅緻的真麂皮手套,眉珍一眼看見那付手套,便站住了,指著說:
  「我看,這付手套大小正適合你戴的。」
  當時,他祇是苦笑笑,搖頭說:
  「眉珍,那是真鹿皮的,對於我們來說,它太奢侈了,這樣一付小小的手套,總得要好幾百塊錢呢。」
  已經是久遠的事情,難得眉珍還把它記在心上,如今,他手裏緊握著的,不單是這樣一付自己久已嚮往的手套,而是眉珍濃郁的情誼。……一付真麂皮的手套,在富有的同學購買起來,可能不算什麼,對於眉珍來說,不能不說是一項沉重的負担,也許是她半個月辛勞工作的代價,在兼負家庭生計重責的情況下,南森想得出她買下這手套時,又該用多少夜晚的額外工作去彌補,這種情誼,真夠使人刻骨銘心的了。
  他打開疊放的手套時,又有一張小紙片落在桌面上,眉珍在那上面寫著︰

  『南森:不要說它奢侈罷,你不是說大度山很冷嗎?常常等不著你的來信,便想起你凍得紅腫的手來。祝福你有一個快樂的、溫暖的冬天。
                        眉珍
                          聖誕節前燈下』

  眉珍,多麼慧心的女孩!她竟然用幽默的、簡短的言詞,沖淡了別人對她買手套時那份苦心的感念,她卻沒想到,愈是這樣,使人對她的感念愈深。
  「我這就得下山去。」南森自言自語的說:「為什麼我總這樣粗心?反讓眉珍先寄禮物來呢?」
  豎起衣領在林蔭大道上走,校園裏看不見人影,只留下風和落葉。他決定搭公路局班車趕下山,選購一點小禮物寄給眉珍,明天就是聖誕節了,盼望立刻寄限時郵包,明天能送到眉珍手裏。
  聖誕夜,同學們留在大度山上,分別的歡慶佳節,學校附近的人們,也都早早的關上門窗,享受著室內的溫暖!只有南森一個人,留在黝暗的林蔭下等著車,尖風吹得他透心的冰寒。
  但他自己感覺到,有一朵小小的金色火燄,在他心裏燃燒著,那火燄,是眉珍用她纖細的白手替他點燃的。這真純的友情,竟有著如此巨大的力量,激發著他的思想,鼓湧著他的生命,並且提示他做人的責任。
  在這偏重學位、資格,而輕視真實才能的社會上,眉珍個人的命運確是夠不幸的,比起她來,自己算是幸運者,如果不能善自掌握時間,求得實際的學問,豈祇是慚愧而已?……眉珍的才華和實學都高過自己,她雖然遭受困阨,被拒於大學門牆之外,雖然懷才不遇,反因生活的壓迫,淪為通俗淺浮作品的校對者,但她無論在思想上,精神上,都沒被這社會擊倒,反把它當成自己歷練的機會,若以她的年齡和有限的人生經歷來看,她足可當得『偉大』的形容了……。
  夜晚的班車,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乘客,一盞打盹的黃燈,使人有些昏昏的夢意,人在速度中搖晃著,風在車窗外喧嘩著;然後,車開走了,把他單獨的遺留在市區的路燈下面。
  街道並不算太冷清,有些商店提前打了烊,有些專做聖誕節生意的商店卻張燈結彩,裝飾得格外的輝煌。行人比較稀少,許是因為風太大天太冷的綠故罷?連路燈都被寒風吹青了臉,亮也亮得寒森森的。
  南森在各家商店打著轉,一路敲著腰袋盤算著:買什麼樣的禮物給眉珍才實惠呢?一塊冬季的衣料?一支書寫流利的鋼筆?……走來走去,就是作不了決定,不是嫌這種東西太俗氣,就是怕那種東西眉珍用不著,總該怪自己不好,粗心在前,臨時又來抱佛腳,時間太迫促了,看樣子,再轉幾轉,等郵局關了門,這份聖誕禮物今天就寄不成了!
  正楞著,一條飄揚著的淺綠色圍巾從眼前飄過去,又忽然的兜轉回來,朝他打著招呼:
  「哈老哥,你偷偷的一個人跑下山,呆在這兒幹什麼?—— 喝冷風嗎?」
  南森一斂神,這才看出是小仙女,便笑著說:
  「應該說:兩個人偷偷的分別跑下山,妳怎麼不留在學校,等著報佳音?」
  「嗨,替一個朋友買禮物呀。」
  「嘿,那麼巧,—— 我也來買禮物啊。」
  「還笑呢!我急都急壞了,禮物可真難買,東西這麼多,挑來揀去的亂了主意,也不知哪樣合適,再晚,郵局就要關門了,你能不能幫我出出主意?……早點買妥了,我還得趕回山上去,團契裏的同學都在等著我呢!」
  「我的天!我正在自顧不暇呢。」南森抓著頭髮說:「這樣罷,我幫妳出主意,妳也得幫我出主意,咱們算是『患難相扶』罷。—— 妳先得告訴我,妳的朋友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人長的什麼樣?年紀如何?要不然我怎麼替妳選禮物?」
  「嗨呀,什麼男朋友女朋友的,說得多難聽!他是我的鄰居,跟你一樣年紀,不過比較瘦,也比你矮些,現在在台北上學,行了罷!」
  「比我還矮?那不成了小不點兒!」
  「你管他什麼!—— 我只問你該買什麼禮物。」
  「這個!」南森像獻寶似的取出那雙手套來說。
  「啊!手套!」小仙女雀躍起來,好像好像眉珍的樣子,但眉珍從沒像她這樣興奮這樣快樂過:「手套,真的好極了!謝謝你,哈老哥,你不這樣提醒我,我可沒想得到呢!」
  「現在該妳替我出主意了!」
  「那,我也得問你,你的朋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人長的什麼樣?年紀如何?我這算是『以其人之話,還問其人』,你說罷。」
  「一個女同學,高中同學,她長得跟妳一模一樣,……真的,她只是更沉默一些。」
  「我早就知道了!老蘇他們全告訴過我們,那個叫什麼什麼珍的,你心上的一盞燈,不是嗎?」
  「甭提那個費蒙筆下的人物 —— 情報販子啦,妳說,我該為她買什麼禮物呢?」
  「這個!」她笑著扯下她那條圍巾說:「是下午他由台北寄到的。」
  「巧,巧……我的手套也是。」
  兩個人一同去買禮物,一直在為這事的巧合發笑,女店員不知他們為什麼這樣好笑,也跟著笑了起來,使那家商店裏洋溢著久久不歇的笑聲。
  由於商店沒有真麂皮的手套,小仙女只好退而求次,選了一雙黑羊皮的。而南森算是幸運,他買到一條和小仙女的那條同樣品質,同樣顏色的圍巾,他想像得到,眉珍圍上它,會和眼前的小仙女一樣的豔麗動人的。
  「我們趕快得找個地方去封包裹。」她說:「郵局幾點關門?」
  南森看看錶,計算說:
  「別急,天還早,妳幾點要回去報佳音?」
  「九點開始。」
  「好,我們去卡門,」南森說:「忘了沒有,我欠妳一次卡門!這一回,保證不聽音樂,我們把包裹封妥,馬上托小丘去寄發,我們還可以坐一個小時,九點鐘之前,一定讓妳趕回學校。」。
  「你真會忙裏偷閒。」女孩說。
  「不,我是會利用時間。」
  在路上,小仙女突然又說:
  「哈老哥,你究竟是不是姓哈?」
  「姓哈怎樣?」
  「說話不要鼻子,哈迷蚩要在今天,應該捧回一座最佳勇氣獎,坐卡門,也算利用時間?」
  南森笑著捏捏他凍紅的鼻子:
  「正因為我的鼻子還在,所以不姓哈,我這一輩子命定姓黎,,黎玉璽那個黎。妳竟然問誰是黎王璽?虧得妳是女孩,要是男孩,妳就不配當海軍。」
  「姓就是姓,還有什麼一輩子命定?」
  「那妳姓什麼?姓小嗎?」
  「胡說,我姓林!林森那個林。」
  「暫時姓林。」南森說:「誰知妳將來冠上誰的姓?」
  女孩子斜瞟了他一眼,沒接話,她端麗的白臉上湧現出一層薄薄的臆想的紅暈,南森當時就覺著了,暗怨自己說話粗率孟浪,太欠含蓄了;可不知怎麼的,和她見面時,總有一種直感上的錯覺,老把她當成眉珍,他跟眉珍極為熟識,極為相知,常常是坦誠展放,無話不談的。但這次是林美倩,剛見過兩三次面,剛知道她的姓名,雖說在東海,男女同學不論在交往上談話上都夠大方,而這樣的說話總是不適宜的。
  「很抱歉,我使妳受窘了。」他訥訥的說。
  「你以為會嗎?」美倩說:「我早就訂婚了。真的,這付手套,就是寄給他的,套一句你們的口語:已經被『敲定』了。」
  「那很好。」南森有些感慨:「有時侯,早早被『敲定』了,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幸福是很抽象的字眼兒,內心的平安才是實在的。」美倩掠掠她被風吹散的圍巾說:「我的宗教信仰,使我獲得這種平安,—— 幸福摻和在裏面。你呢?」
  「我是感情上的流浪者,連一種『哀莫大於心死』式的、死心塌地的平安也沒有過,當然也沒想過個人的幸福。誰能把幸福送給我呢?……真的,我覺得在我們這種年齡,戀愛祇是一種青春的遊戲。」
  「有空的時侯,到教堂去坐坐罷。我不勸你接受什麼,信仰什麼,你相信沙特的話,認定上帝已經死亡了?」美倩這樣說話時,語音非常圓潤,語調也特別柔和,自有一種吸引人去傾聽的魔力:「我並不想跟你談論宗教,事實上,有一個時期,我在情感上也流浪過的。」
  「沙特是不需要人去信仰的,—— 撕碎很多世上的信仰,去建立另一種信仰,那是不真實的。」南森說:「妳在卡門樓上等我兩分鐘,我去買兩張牛皮紙來。」
  熱帶魚和水藻彷彿凍結在那種透明的夢幻的匣子裏,變成一幅多色的靜態圖案,南森裁著牛皮紙,包紮兩份聖誕禮物,美倩在一邊幫著他,……禮物必須趕寄出去,估量郵局也快關門了,兩人忙著包紮郵包,便把剛剛沒討論完的話題擱在一邊,沒有再繼續談下去。
  小丘沒在,樓上幾乎沒有別的客人,音樂輕輕的流瀉,緩緩的縈迴,構成一種夢幻的情調,他必須立刻趕到郵局去,把這兩份禮物給寄掉。
  「兩位要吃什麼?」另一個年輕的侍者走過來說。
  「妳吃什麼?美倩。」南森說。
  「熱可可。」
  「好!」南森說︰「一杯熱可可,另加一杯白開水,我總是口渴。」
  侍者走後,美倩用手帕捂著嘴,但仍禁不住兩肩抖抖的笑出聲來,瞧了南森一眼說:
  「要是我會賬,你會點個什麼?」
  「我嗎?仍然是白開水一杯。」南森說:「這不是猶太,這是節省,對於我來說,一杯可可或者咖啡,往往就是一冊舊書的價錢。」
  美倩用纖長的白手捏著圓桌上的盆花的葉子,淡淡的笑著說:
  「我了解你,我也很羨慕你收藏舊書的嗜好,……這是真正實際的,你一定讀過很多的文學作品罷?」
  「並不算太多,若說喜歡它們倒是真的。」
  南森看看錶,再沒有時間讓他和美倩泡在暖洋洋的音樂裏了,美倩也看出他的不安來,就說:
  「別著急,南森,喝完了可可,我們一道兒去郵局,不必再繞回來了。」
  「好罷。」南森說。
  他和她走出暖洋洋的卡門,重新走入街頭的浸寒裏去;人群更為稀落,一溜兒長長的街廊空盪盪的,路燈一盞一盞的亮著,冷冷清清的。即使不逢著聖誕夜,在這種風尖夜寒的季節,人們也都該各自歸向他們小小的窩巢了,那些窗簾掩映的燈火,不正是快樂的音符嗎?……宗教當真有著那種親和的魔力,使眼前這個女孩子從裏到外都像一盞燈似的亮著一種快樂,如今,這快樂強烈的浸染著他,也使他的心裏充滿了異樣的溫柔。
  他曾把美倩和眉珍暗暗比較,在形貌上,兩人像是孿生的姐妹,而在性格上,卻有顯著的不同:眉珍是爽朗、沉默又堅強的,咬一次下唇,就有一次決心,而且總有更多的勇氣和耐力,支持實現她所決定的。美倩卻不是這樣,她像是一泓深碧的潭水,她的總是掛笑的臉就是潭面上被春風吹動的漪紋;她是深沉的,溫順的,含蘊的,她的快樂裏,也有著很濃的宗教情感。儘管他本身並非宗教的信仰者,他也得承認:像林美倩這樣的人,才算是一個有著真正信仰的信徒。
  說來也奇怪,一條冷冷的長街,有她在身邊行走,在感覺上就不一樣了。她是個知人解意的朋友,一路上,她跟他談說著遠在台北的眉珍,她說她聽同寢室的朋友說過她的事,非常欽慕她在逆境中獨力奮鬥的精神,……她的話說得很自然,表露出她對眉珍真摯的關懷和敬佩,連南森聽著,也覺得羞慚和感動起來。
  他想到在這許多時日裏,眉珍的來信多,自己的覆信卻太少;祇知道眉珍的家境窘困,從不清楚窘困到什麼程度?眉珍在做事了,不像往年在學校,能探討書本上或課業上的問題;她現在已經進入社會,以她柔弱的、羽毛沒豐的翅膀,接受著八方風雨的考驗。她雖然一直把自己當成唯一可傾訴心聲的朋友,而她卻是內向型的女孩,總不願跟他說起太深的生活和感覺上的痛苦,而自己很少為這事深思過,只擁住關於對方的一些概念,……真的,如果再這樣下去,眉珍距離自己會越來越遠了!
  「真的,哈老哥,你願意介紹我跟眉珍通信嗎?」
  「哦,那當然。—— 我相信眉珍會喜歡妳的。」南森有些惘然的說:「我常覺得,人與人的相識和相交,都是一剎的機緣,……假如她進了東海,妳們早就是朋友了!」
  「也許是的。不過現在並不晚。」
  「好極了。」南森說:「我希望眉珍能從妳這裏,分到一些快樂的。」
  「你真的覺得我很快樂嗎?」她順手理一理圍巾的巾角,突然抬起臉,側轉頸項望著南森說:「我很奇怪,你怎的會有這樣的感覺?而且又說得這樣自信。」
  「我想,用不著說道理,我有這樣的直感。」
  「你相信你自己的直感嗎?」
  「當然囉,—— 它常常是很靈驗的。」南森一本正經的說:「同時我相信,它總要比籤筒裏那些虛無飄渺的籤語要實在得多。」
  偶爾有車輛在森寒的路燈光下滑行過去,迴盪在車尾的旋風,捲起一些行樹落下的葉子,淒惶的蝶舞著。
  「這倒是挺有趣的,」美倩說:「我很想試一試,—— 依你的直感判斷,你是怎樣判斷我?」
  「妳嗎?……一個挺漂亮,同時有高度智慧的女孩子,」南森理直氣壯的說:「從妳的風度、舉止,我判斷妳是系出名門的大家閨秀,至少,家庭非常的富裕,生活相當的安適,心靈有深度,對廣大生活卻欠體驗……我說的怎麼樣?」
  「還有什麼?」美倩含著微笑說。
  「總之妳很幸福,」南森語意模糊的說:「妳很早就在暈船了!」
  「暈船?」
  「暈船妳也不懂?……就是鬧戀愛鬧得迷迷糊糊的意思。我敢說,今晚接受妳禮物的男孩,他更幸福,因為妳是本身幸福也會給人幸福的女孩子。」
  南森說完了話,美倩不知怎麼的笑出聲來,而且笑得很兇,一直笑到郵局門邊,還在不停的笑著。她在廊燈下抬起臉望著南森,卻含了一眼盈盈的淚,笑和淚光同在一張臉上輝耀著,構成一種恍惚的迷離,使南森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快樂,還是悲傷?直到他把兩個郵包寄掉了,美倩才說:
  「老高把大學的男孩形容成什麼來著?」
  「自以為聰明的笨蛋。」
  「包括你在內,」美倩說:「你的直感判斷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南森猶疑的摸起後腦勺來。
  「當真那麼糟嗎?」他說。
  「幾乎完全錯了,」她說:「你說我快樂倒是真的。」她一面朝車站那個方向走,一面說著。
  「把妳能夠告訴旁人的事都告訴我罷,」南森說:「這一回我的直感判斷不靈光了,也好藉此修正修正。」
  「事實上,我既不是大家閨秀,更不是什麼系出名門。」美倩坦然的說:「我父親是個貧苦的小市民,我的童年,一點兒也不安適,我是在街頭長大的。」
  「可是,看起來卻不是那樣。」
  「信賴你的直感,有時侯會錯得一塌糊塗的。」美倩說:「尤其是做學問,千萬不能用這種沒有根據的判斷,否則,豈不是洋相出到非洲去了?」
  「甘心聽訓;」南森聳聳肩膀,苦笑說:「難道我對妳的愛情經歷也判斷錯了嗎?」
  「錯得更多。」美倩說:「一直到現在,我雖然訂了婚,卻沒有獲得過一丁點兒愛情,……那種熱烈,狂亂,可生可死的愛情。」
  「假如是這樣,妳豈不成了『小可憐』了嗎?」
  「在上帝的眼裏,誰不是小可憐呢?……我不是在跟你說教,事實上,很多人都有他們的痛苦,生存決不像你概念裏那樣的單純,很早之前,我就經歷過了。」
  「照這樣說來,最最小可憐,倒像是我了?」
  「也許是罷。」美倩說:「車子來了。」
  這是-班空車,除了司機和車掌外,就祇有南森和美倩兩個搭客。車子在空盪盪的瀝青路面上疾駛著,沉沉的夜色貼佈在叮叮作響的車窗玻璃外面!讓人去感覺,去冥想。
  美倩和南森坐在車尾,她娓娓的敘說起她自己的一些故事!那些過往的經歷,都黑黝黝的,彷彿是用車窗外的夜色塗成的。……一個貧家的女孩兒,生長在簡陋暗黑的窩磚屋裏,一張古舊的大木床,一紅光屁股的娃娃,構成一個哭泣的世界,屋後是火車的軌道,每過一些時刻,那噴騰著黑煙的龐然大物,便會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嗚嗚的怒吼聲,直壓過來,掩蓋住她卑微的啼泣。
  後來她進了學校,在古舊的木椅上捉臭蟲,刻小人頭,左一次右一次的鬧頭蝨,使她的鴨屁股髮型剪得更短更短,她雖不算醜小鴨,卻也不算天鵝。
  高三那一年,她發狂的愛上一個年輕英俊的少尉軍官,她捧著書本,每個黑字都變成他黑黑的、露著潔白牙齒的臉;那軍官是她鄰舍一位老先生的姪兒,很喜歡文學,談吐也很出色,第一次談話她就迷上了他。在她不甚解事的心裏,愛情是那樣的朦朧而又熱烈,正像那個黃昏裏西邊天壁上璀璨的火燒雲,……但從沒形諸於任何神態和語言,那祇是一個少女偷偷裝在心底下的祕密。
  而她那時已經由父母安排,跟同一條街上一個富有的醫師的兒子訂婚了。對她父母來說,這宗婚事是極為體面的,說是榮宗耀祖也不為過當。那男孩自小就跟她玩得很熱絡,又同讀過小學,論關係可算是青梅竹馬;他多年來一直把她當成女王看,從沒拂逆過她的意思,她也慣把他當成傻弟弟,但兩人之問,並不存在著那種熱烈的、朦朧的、使她臉紅心跳的愛情。
  「換我的話,我是不甘心這樣被敲定的。」他朝後仰仰身體,抱起膀子來說:  「假如我們這一代,還不能決定我們自己本身的命運,又何必進大學來求知呢?」
  「這也許正是我們觀念不同的地方。」美倩幽幽的說:「我總覺得,愛,有時也要學習的,雖然學著去愛一個人,或是去忘掉一個人是很困難的,這樣的心使我感覺揹負,卻也使我感覺平安。」
  「嗨……」南森噓口氣,彷彿要把圍困自己的什麼噓開似的:「但願這不是弱者的遁詞,那就好了!」
  車到東海,美倩到奧柏林中心去了,她要參加報佳音的行列去唱聖歌,南森祇好一個人拐向陳老師家裏去;來大度山一個學期了,就算今夜的心情最糟最亂,很難說究竟是為了什麼,也許自己不該去追詢美倩的身世罷?……一個特出的快樂的女孩子,竟會是個宿命論的網罟裏的魚,連掙扎和跳躍都放棄了的。如果年輕人個個都像這樣子溫柔順從,誰再去漂白這個社會,只怕都將被這太老的社會染黑了罷?
  而自己是要作一個騎士的。
  即使是唐.吉柯德也好。
  口哨聲被人切斷了,在路上,他遇上了老蘇和小翠。
  「哈老哥,你鑽到哪個老鼠洞裏去了?」老蘇扯著他打轉說:「到處找你找不著,陳先生等你去吃火雞呢……你答應過的。」
  「抱歉抱歉,我忘了,下山去剛回來。」
  「嘿嘿,」老蘇把他推在一盞路燈下面,退開兩步,繞著圈子,上上下下的看他。
  「搞什麼鬼?老蘇。」
  「你說,你說你搞什麼鬼罷?大冷天的夜晚跑下山,空著兩隻手回來,明明是約會女朋友,還保密保得這麼緊!我一回寢室就沒有看見你的影子了。」
  「哈老哥,你究竟愛上了誰?」小翠說:「當真不肯宣佈嗎?」
  「當然可以。」南森又恢復了他平常的機智,眨著眼說:「不過,要等到了陳老師家,當著更多人公開宣佈才有意思。」
  「好,我願意作證,你賴不了的。」老蘇說:「我們現在就演一場『大肚山人』起解,我要把你押了去,當眾宣佈你的情人。」
  「不不不,我還有附帶的條件。」
  「什麼條件?」
  「我要先分一隻火雞的腿。」
  三個人一路開心的笑到陳老師家,那間寬敞的客廳裏已經坐滿了好幾十位男女同學,彩色燈泡在聖誕樹上一明一滅,閃閃的紅綠燈光,交替的染著那些生動的笑臉。
  南森奇怪著,這節日真的具有這樣大的魔力,把整個大度山上的年輕人都推到歡樂的浪頭上來了!似乎沒有誰願意在冷靜沈默中去思想它的意義,歡樂的本身就含有若干無須解釋的意義在內了。   「每年聖誕節都這樣熱鬧嗎?」
  「去年更熱鬧。」大娃娃說:「整個寢室的燈,通宵亮著,報佳音的歌聲,一夜唱到天亮,沒有人願意留在屋裏睡覺,音樂教室的屋頂上,坐滿了望星的哲學家,他們不是談哲學,卻談著希望和愛情。」
  「哈老哥是實行家,」老蘇大聲說:「他已經拋開空談,偷偷的獨嚐了禁菓!剛剛他答應過,祇要分給他一隻火雞腿,他就當眾宣佈他的情人……。」
  南森笑著,覺得自己的笑裏有些無可奈何的苦味。自己沒在另一個苦難的時空裏生活過,當然也不可能親身體驗到那種生活的情境和青年們的生活意識、生活態度。但當前年輕人的生活似乎太軟,即使在歡樂的浪頭上,也沒有什麼可供仔細咀嚼的味道。在這熱烘烘的人群裏坐著,飄浮不實的狂歡,形成一道牽拽著人的漩渦,使人不得不跟著拍手打掌,擠迸出浪費精力的笑聲。這樣倒不如方才單獨跟美倩在一起,談談那些使人心情糟亂的話,反而顯得有份量些。
  生命的重量,常常是某些事實的壓力造成的。
  鬨笑像一陣突起的風暴,從他身邊捲過去了。
  陳老師動手分火雞,真的給了他一隻雞腿。
  「在你這種年齡,戀愛是好的。」她眼裏含著關切的笑意說:「那是預示著年輕的生命趨向成熟……」
  「宣佈罷,羅密歐,」老蘇說:「火雞腿捏在你的手上,該是你亮底牌的時候了。」
  「我……我……愛上…」
  「慢點,慢點,大家不要說話,這是哈老哥歷史性的聲音,他要正式宣佈了。」
  「哎,這樣不好意思,」南森說:「我還是用紙片寫下來,交給小翠去宣佈罷!否則我會臉紅。」他說著,拔筆在一頁拍紙簿上寫下一個名字,遞到小翠手上,便若無其事的低下頭,專心去啃那隻很肥的雞腿。
  小翠抓過那張紙條,原想張嘴唸出來的,誰知一張開嘴,就笑得再也無法闔攏了,她把紙條傳給大娃娃,大娃娃笑著彎著腰,總算撐著桌角說出話來:
  「你們知道他愛誰?—— 他愛上的是墳場上的土地公公!」她說著,又笑倒在沙發上。
  「不行,這小子騙吃了一隻雞腿!」老蘇說。
  「還給你,」南森說:「雞腿還是雞腿,只欠肉,不欠骨頭。」
  「土地公公是男的,不行。」小翠說。
  「那麼,拿撒勒人耶穌也是男的,大家都愛耶穌,我為什麼不能愛上土地公公?」
  「那是在鬧同性戀。」老蘇說。
  「去你的,」南森說:「你簡直是在侮辱我們那位餐風飲露的老同胞。我指的是博愛之愛,可不是愛情之愛,……看在我這片愛心份上,我也應該啖之無愧的享受一隻雞腿。」
  這樣的笑謔著,直到報佳音的歌聲紛紛響起才罷休。各年各級的同學們,紛紛組成不同的報佳音的行列,有的穿上白色的聖袍,有的戴上天使的翅膀和面具,有的使用多具口琴作為伴奏,一組一組的穿過校園,到男女生寢室和教授住宅區去報這從天而降的喜訊,—— 救世主耶穌基督的誕生。隔著樹林,很遠就聽到雜沓的跑動、歌唱、歡笑和叫喚的聲音了。
  這些聲音遠遠近近的起伏著,變成一條磁性的、揮動的手臂,把室內的人全吸引到外面來了。有一組男同學,舉著『慶』、『祝』、『聖』、『誕』的大紗燈籠,帶著小翠所形容的半厚臉皮半帶羞的表情,用老蘇稱為最蹩腳的鴨嗓子,荒腔走調的唱著平安夜的歌,後面跟著一個化裝的小丑,肩上揹著一隻鼓鼓的大口袋,在每家門前報完佳音之後,就立刻轉移陣地。
  「叫你們真是洋相出足!」老蘇說:「你們根本沒有練習過嘛。」
  「我們沒有時間練習。」領隊的同學說:「報佳音只是盡心意,又不是歌唱表演,不在乎嗓子好不好。」
  「我們腿快,總是搶在人前頭。」
  「我們快開餅乾糖果店了。」小丑說。拍拍他肩上的口袋。
  無論如何,他們使冷寂的大度山的夜晚生動起來,這裏那裏的歌聲牽結著,播揚出年輕人單純的熱情。這兒雖不像北國,夜的野原上亮著雪光,但聖誕夜的情調已被渲染得很夠濃郁的了。
  報佳音的同學來了一批又一批,在門外的樹蔭下面,唱著簡短悅耳的歌,陳先生和小翠端著盛滿糖果和餅乾的盤子,招待著那些熱情的來客。
  「吃夠了,吃夠了,」一個生物系的同學說:「糖汁黏在喉嚨裏,簡直想吐呢!」
  他說話時的神情,跟剛才那小丑大異其趣。
  蜜樣的時光幾乎流不動了,每一寸都顯得那樣美好,客廳裏的唱機播放著韓德爾的彌賽亞樂曲,精美的旋律,鮮明的節奏和壯麗的和聲,顯示出這樂曲無匹的力量。當同學們在阿利路亞合唱聲裏循例肅立聆聽的時刻,老高、老蘇和南森,也都流露出莊穆的神情。
  有一隊清一色由女孩子組成的報佳音的行列,恰在這時來到客廳外面,她們穿著雪白的聖袍,每人手上都拿著帶有玻璃風罩的蠟燭,橫列成彎彎的馬蹄形,她們低聲的說了一些什麼,便唱起那首很多人熟悉的聖歌來:
  「忽聽天使高聲唱,
  榮耀歸於新來王……」
  「很多報佳音的都來過了,」老蘇說:「也祇有這一批是貨真價實的,—— 她們都是聖樂團的成員,不但歌喉好,主要的是她們有信仰,有感情,歌聲才會這樣的感動人。我想,小仙女一定也在裏面。」
  小翠搶著打開門,客廳裏的一夥子人都跑出去,把她們圍著。
  老蘇挨近南森說:
  「你仔細看一看,倒數第三個,就是小仙女,中文系打算選她當系花,……兩碗牛肉麵的權利金,算起來可便宜你了。」
  「蘇格拉底,我警告你。」南森說:「開玩笑也得看在什麼時候,我真的沒有那念頭。你要有意思,你去進行就是了。」
  「別假正經,哈老哥。蘇子曰:三看而行,沒錯的,你看她三眼再說這話也不晚,否則會後悔不迭呢!」
  南森沒答話,心裏卻忍不住的好笑;也許老蘇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跟美倩認識了,何止看她三眼?三十眼,三百眼也都看過了;平心而論,在一般男同學的眼裏,像美倩這樣聰慧、玲瓏而又溫順的女孩子,該是人人爭著獵取的好對象,可是自己跟任何女同學相處,從沒想及這個,甚至跟眉珍共處多年,也從沒涉及過什麼樣的愛情。
  他凝望著彎彎的馬蹄形的白色行列,一圈燭火亮麗的黃輝從她們的手騰起,牽結成一面扇形的上昇的光弧,映亮每一張生動的臉子。站立在後排中間的美倩,正是那光弧的焦點,她小小的白臉是那樣的突出,有著稀有的秀麗和奇異的明媚。她的歌喉也是嘹喨的,帶領著眾音高高拔起,顯示了她歌唱時生命全部的虔誠。她發光的黑眼和左頰上那粒甜美的酒渦,更是醉人,……那是眉珍所沒有的特點:一種透過信仰所浮現的內在的平安。   這平安對於自己,正是極大的吸引。
  在自己的感覺世界當中,生命是汹湧的怒潮,它帶著虎虎的怒嘯聲,在千浪萬浪的繼起生命的推湧中,猛力揚起,揚起無數浪沬和白色的水花,鷹爪似的騰撲過去,總要抓著些什麼,攫著些什麼。將近廿年的歲月消逝了,一個踏進高級學府的年輕人,能說他究竟抓著了什麼?攫著了什麼呢?似乎在苦難年代裏的中國青年,都有這種自覺的壓力所帶來的責任,不能讓生命陷入虛無的責任!當然,一個醒著的心靈所追求的,不光是浮面的青春期的歡樂;不光是級級高升的閃光的學位、文憑和使自己能夠生活得比較愜意的工作待遇;不光是通通俗俗的大眾化的愛情。雖然這些世俗觀念認為是比較實際的東西,能夠扶持一個青年人在外表上穩穩的站立,但並不能遏阻他內心的空洞和精神的傾頹,……生命需要充實的並不僅僅是這些。
  也許毛病就產生在超越性的追求上,愈是急切的想掌握生命,渴求智識,愈容易敏感的覺出本身的貧乏和空虛。這幾年來,自己的思維觸角敏銳了,內心也就恆在激盪中,得不到美倩所獲有的那種平安。
  「怎樣?看一眼就有點兒魂靈出舍啦,不錯罷?」老蘇仰臉望著遠處黑裏的寒星,卻用肩膀拐了南森一下,低聲的說:「我老蘇一向不做賣瓜的老王。」
  「你兩人在嘀咕些什麼鬼話?」小翠抬起瘦怯怯的尖下巴,看著南森說。
  而搶著回話的卻是老蘇:
  「我們在說:報佳音的這些女孩子,沒有一個比我們的系花 —— 妳小翠更漂亮。」
  「討厭,我又沒問你。」
  「嘿!這是哪-門子邏輯?—— 問他還不是一樣。」
  「聽他瞎說,」南森說:「他在指一位女同學給我看,是他認識的。」
  「一點也不稀奇,有人說,老蘇是生鬍子的唐璜,一『表』三千里的人物。」小翠說:「天天盯著女孩追!」
  「我要提出最嚴重的抗議,妳甭這麼兇兮兮的,至少,我沒追過我們系裏的水仙花,……。」
  「你,你再說!……」
  小翠追著,老蘇笑嘻嘻的跑著,把南森浮起的思緒給打斷了;這最後一隊報佳音的行列緩緩的移動過去,大家也就都跟陳老師道別,各自回寢室去了。
  回到寢室,南森有些疲倦,原沒打算過聖誕節,仍然去湊了熱鬧,當時陷在那種氣氛裏覺得很興奮,過後反而感覺空盪得很。多這一場熱鬧也罷,少這一場熱鬧也罷,好像都不能替自己的生命抽除一些什麼,或是增添一些什麼,有心想跟誰聊聊,又懶得再開口。
  老高回來得早些,已經鑽進棉被,看書、抽烟,賀已經上床睡著了,老蘇上床先捏腳丫,說是按摩得真舒服,差可媲美上天堂。窗外的風一陣比一陣緊,靜下來才會有這樣的感覺:真的是歲殘了。
  南森從枕邊取出眉珍寄來的那張卡片,又凝神癡看了很久,他和眉珍相處這多年,回億起來有很多苦味,幾乎覓不著什麼樣所謂『甜蜜』的記憶;他就那樣甘於被沉默的黏絲緊緊縛住,不動,也不掙扎。美倩在唱聖歌時的影子飄過來,和眉珍的影子重疊著,變成一種晃動的、重疊的透明體,很難分出誰是誰來了!……一個幻影又-個幻影,至美至善的幻影,在風聲裏向他低訴著,在卡片裏向他祝福著。
  沉沉鬱鬱的一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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