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存的束縛

  晨曦未曉,暗夜還深。
 
  台北的街頭,被一陣急促的救護車的鳴笛聲所劃破,一路由和平東往敦化南,向仁愛醫院而去。車上,爸爸罩在氧氣罩下的臉已泛青,只聽到我們一聲一聲急切的喚著︰「爸爸,你千萬不要睡著了!」「爸爸,你要加油!」「爸爸,醫院就快要到了,你一定要堅強下去!」救護車已顧不得繞敦化南路的圓環,直接就切到西向的仁愛路,並迅速到達了醫院。醫院急診室也已待命,推著爸爸就往治療室而去。
 
  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也才有了稍歇的時刻。伴著媽媽,候在一旁。想著爸爸最近,因感冒,而氣喘、而有痰,情況大異於前。媽媽還叮嚀著:「這幾天半夜睡前,若有空,就下樓進房來看看爸爸的情況。」沒想到夜裡一、兩點才睡下,不到四點即被驚醒。爸爸靠著媽媽,嘴角溢著些許白沬,神智彷彿漸失,牙關漸緊。慌亂中,快打119;幾人聯手將爸爸抬上輪椅;並趕緊拿一根筷子扳開爸爸漸緊的牙關;苦等著救護車為什麼還遲遲不來呢‥‥‥
 
  經過片刻的急救後,爸爸神智清醒的被推了出來。
 
  夜色也輕輕的褪去。站在急診室的大門口,撥了幾通電話,通知了哥哥們。純瑜則去替媽媽買了些礦泉水及早點。媽媽一如往昔,堅毅而貼心,聲聲催促著我們可以回家休息了。可是,爸爸的喘息依然沉重,發著高燒、痰也很多。既使口吸著擴張劑,還是可以看到爸爸的胸前鬱著一大片的豬肝色。誰知就在醫生來聽診的時候,一瞬間,爸爸又是一陣的痙攣抽動,人馬上就昏死了過去!醫生、護士,飛也似的再度將爸爸推入治療室。從輕掩的門縫間,依稀看到他們對爸爸套管、電極,喊著︰「伯伯,你不要睡著了!」純瑜要我將媽媽拉開一旁,不要讓她看到這一幕。媽媽立定不動,有如一尊菩薩。雙手合十,口中唸著佛號,眼角淚水汩汩而出。我也只能將媽媽擁入懷中,而無計可施了。每一分、每一秒,是如此的緩慢而過。
 
  隨後,哥哥們也陸續趕來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醫生出來了,說要將爸爸送往加護病房,一方面也開出了病危通知單給我們‥‥‥
 
 
 
  就在這幾年,多年的糖尿病,再加上開刀、小腦退化,及攝護腺肥大等毛病,使得爸爸的身體是每下愈況。雖然,爸爸變成一位需要被長期照顧的人,但是他還是顯得很堅強!該戒口的,絕不沾食;每天例行服用及施打的藥物,記得比誰都還要清楚;至於有益身體的復健和運動,也從未間斷過,除非體力無法負荷才會暫歇。期間,只要是有益於爸爸的健康的,不管是針炙、按摩、推拿、指壓,還是什麼處方、偏方、食療法、健康食品等,媽媽總會不辭辛勞的帶著爸爸去試試看,或買來試試看。只要稍有起色,則納入為日常用品。雖不求恢復往日的狀態;但要維持現狀,似乎也並不容易。往往維持、保養到不錯的狀態後,卻經不起一個小小的感冒的來襲。不但功虧一簣,甚至身體的狀況還又退了一步了!
 
  天可憐見,也曾經想過,如果,人壽是可以替代的,我們也不求換來爸爸長命百歲,只要他活得健康就夠了!一個本來還可有作為的人,如今卻為病痛所纏身。想他一生之所奉獻,不管是於家、或於合庫,也不該有此業報!其剛正不偏處,連省議員來說項圖利,都不為誘逼,以致遭忌而他調,也未見其有所動搖過立場。
 
  而爸爸當年以四十初頭的年紀,坐上經理的位子,可謂引領風騷、傳為一時佳話。但更為人稱道者,乃是其待人之道,總是替人設想得多,而不為個人之私利著想。印象中,爸爸即從未利用合庫派用的主管專車來上下班。不管是早期家在新竹時,每日起早搭火車通勤到苗栗;或者是前幾年,人在中和時,也還是每天坐公車來上下班。唯一的例外,也是為了我們這群孩子!那是在我們小的時候,為了要在大年初二帶我們返鄉祭拜祖先及回新屋外婆家時,才會特別用到合庫的車子。而如果只有爸爸跟媽媽倆人返鄉時,則又一定是搭公路局的車,然後走路穿過田間的小路。當時,在別人也要放年假的情況下,這不是強迫得來的。爸爸也不會勉強別人的。而是要真心誠意的。因此故,到了今日,爸爸昔日的舊屬,不分職位的高下、甚或是已沒有待在合庫中的人,也都還會念及這一位已經退休的老長官的近況。
 
 
 
  病情報告出來了,是尿道及呼吸道感染,並引起之呼吸衰竭。轉入加護病房。家屬只能在早上十一點及晚上七點,二段固定的時間裡探視。看著爸爸從昏迷的狀態,到恢復了意識。但是全身插滿著管子,包括呼吸管、鼻胃管、導尿管、動脈注射管、點滴管等等;身上還貼著監測心跳及呼吸的導片。同時,為免有意、或無意識中,拉扯到身上的任何管線,連雙手都被束縛著。如此的景象映入眼中,好叫為人子女的我們心疼不已。媽媽更是別過頭去,不忍目睹;也怕哭紅的淚眼,讓爸爸也難過了。
 
  夜裡,如果因為過於躁動,而無法與呼吸器配合,聽說還必須施以鎮靜劑,讓爸爸安靜入睡。隔天,我們就只能看到沉睡中的爸爸。這是最讓人不放心的。一則是多施打鎮靜劑,畢竟傷身;再則,好不容易盼到的探病時間,卻看不到清醒中的爸爸,還要再等一天!叫人好不放心。幸好護士小姐也能體諒我們的焦慮與真誠,特別在爸爸清醒的時候,讓我們進入病房探視片刻。
 
  在爸爸剛恢復意識的前幾天,要讓他渡過漫漫的長夜,不只是寂寞的、更是殘酷的。往往在要結束探病的時刻時,爸爸會拉緊我們的手,好久、好久,都不放開。由於嘴上套著呼吸器,也無法言語。只是看著我們。及握緊我們的手,以他羸弱的力量,在微微的用力著。而一旁報時的護士,一逕的催促著我們應該離開了!那種不放也難、放更不捨的心情,只好不看著爸爸幽幽的眼眸,交待著我們是守在休息室中,且會等待著下一次的探病時間再來,而輕輕掙脫爸爸無力緊握的雙手,垂首轉身而去。
 
  往後,每一次進入病房,媽媽跟我們幾個兄弟,都會協力幫爸爸按摩雙手及雙腳,活絡血路及肋骨;手貼著爸爸的額頭,探知爸爸的熱度,是否還有發燒;以浸濕的棉花棒來潤濕爸爸因套著呼吸管無法閤上而乾澀的雙唇;梳理著爸爸淩亂的頭髮;並依循著醫師的指示,發出「呼」及「吸」的口令,讓爸爸練習配合呼吸器來強化自己呼吸的能力,以便早日能脫離呼吸器。唯有脫離了呼吸器,才表示自身的體力有了顯著的進步。
 
  口耳相傳,叔嬸、姑姑、舅甥,以及我們幾個妯娌的親家,也都抽空來探視爸爸。幾個孫輩圍繞著病床,摸著爺爺的手,相信是最得爸爸寬心的。爸爸的身體也漸有起色了‥‥‥
 
 
 
  爸爸並不是一個在言辭上善於表達父愛的人。既使做了爺爺之後,對孫兒輩也是一樣。但是,每一個家人的表現,都是他的驕傲,也是讓他一生無怨無悔的付出。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和爸爸參加在獅頭山的健行活動,一路跟著爸爸,不落後、也不喊累。爸爸的同事也許只是隨口說了︰「你這兒子,這麼小,就這麼會走,好棒啊!」,就可以讓爸爸開心得咧著嘴直笑。只要小小的一點不同,就可以讓爸爸的臉上浮現一股滿足的驕傲。
 
  而在那物資並不充裕的年代,有很多東西是家裡平常非必需買的,比如說,小西點附加一瓶飲料、高級餐盒附帶一點水果等。所以,每逢爸爸在外開會、應酬,有機會有這些東西時,爸爸一定是整盒整盒的帶回家來,給我們兄弟四人分著吃,嚐嚐這些平常吃不到的、或頗為新奇的組合的口味。這樣的習慣,可以延續轉換成,近年來,帶回家給孫兒輩們吃!即使到了退休前,爸爸已經步履維艱、不太方便行走的時候,在外列席開會回來,還是會挑個幾樣,塞在隨身的公事包中,辛辛苦苦的帶回家。勤儉成性的風格,並不表示爸爸會是一位吝於付出的人。台視開播沒多久,家裡也就有了一台電視機,也有大同寶寶擺在上面。而在民國五十幾年那個年代,家裡要有一台雙眼鏡頭的照相機,也許並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但是,可以允許一個還在唸小學的兒子,去玩相機的光圈、快門,並且帶去畢業旅行,拍攝下自己喜歡的鏡頭,可能就還需要一些寵愛與信任了!
 
  爸爸的責任,還不只是我們這一個家而已,還包括了整個家族。由於祖父早逝,身為長子的爸爸,自台北商專畢業之後,即肩負起照顧弟妹及祖母的責任。舉凡求學、就業,或結婚等人生必經的過程;尤其在祖母也走了之後,更是成為名符其實的大家長。所付出的,除了人力、物力,還包括財力,及時間等。而更重要的是,那不求回報的胸懷。所以,從來就沒有聽過爸爸自己提起,對誰的付出是什麼?或是希望誰能夠回報他一些什麼?對於我們這些孩子,爸爸也從來沒有強制干涉過我們的發展,也因此造成無一子承襲爸爸的衣缽,進入他所熟悉的銀行界來服務!
 
 
 
  每當加護病房開放,走在加護病房中通往爸爸病床的走道上,都會有一股莫名心悸的壓力,直到轉過彎角處,看到爸爸好端端的躺在病床上,才會有釋然的心情。尤其在轉過彎角,看到爸爸嘴上的呼吸器已經被撤掉的那次,最叫家人雀躍不已。那表示爸爸已經可以靠自己來呼吸了!
 
  撤掉呼吸器後的第三天,爸爸轉入普通病房。大家在心情上都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明瞭爸爸從現在開始是全天候交給我們來照顧了!我們開始學習如何操作鼻胃管來為爸爸進食、餵藥;不定時幫爸爸翻側身,以虛掌配合腕力來拍背,讓痰比較容易咳出來;協肋媽媽幫爸爸拭身、換紙尿褲等等。我們也一直都希望媽媽能回家裡休息,由我們兄弟四人來輪班。但是,媽媽總是寧願多留在醫院裡陪著爸爸。只有一晚,媽媽答應回家休息,讓大哥留守在醫院裡。
 
  又三天,辰時。純瑜正在廚房中做媽媽中午吃的便當。電話鈴響!
 
  電話中是媽媽的聲音︰「老么,趕快來,爸爸現在很危急了!」一方面聯絡大嫂、三哥;一方面趕快趕到醫院。爸爸已陷入昏迷狀態。醫生及幾位護士在一旁急救。旋即,轉入觀察室。爸爸開始有間歇性的抽搐,嘴角涎液也不自主的流出‥‥‥
 
  媽媽拭著淚水說起,爸爸昨夜夜裡痰很多,抽了一夜的痰。一早,用熱毛巾替爸爸拭臉。爸爸顯得格外的寧靜。凝視中,爸爸彷彿有點恍惚,然後似乎像是沒有出氣了。媽媽趕緊用指甲往爸爸的人中用力掐下。爸爸也似乎可以感應到,就回過神來!不過,不一會,又陷入恍惚中,又沒出氣了!等到醫生、護士趕來急救時,爸爸已陷入昏迷中了!
 
  還記得昨晚十點多,臨走的時候,媽媽還對著爸爸說︰「也讓老么早點回去休息了。」爸爸還點頭說好。心裡還想著,拍背的手法好像愈來愈純熟了,剛剛爸爸還咳出幾口痰來。明天一早再來跟爸爸拍背,以免爸爸咳不出時,又得用抽痰機。抽痰的痛苦,實非筆墨所能形容!連爸爸這麼能吃苦的人,聽到護士問說是否要抽痰,都一逕的搖頭說「不」!真的非得要抽痰時,爸爸雖忍著,但淚水已不自覺的痛得流了出來。媽媽也曾指著難得不咳痰、在小憩中的爸爸︰「從來沒看過你爸爸在睡中的表情,會像現在這麼痛苦!整個臉、五官都皺在一起!」可見爸爸雖不訴苦,但卻在睡夢中表露無遺。沒想到,這一夜之隔,孩兒們就已經沒有機會再為您拍背了!
 
  再入加護病房。等待的是一項 ── 奇蹟。
 
  爸爸再沒有醒過來了!雖然醫生們並沒有放棄治療,但是也言明既使救回來,也將是植物人了!一天、一天的過去,一樣的昏迷、對痛沒有知覺、對光沒有反應,完全靠機器在維持生命的跡象。也持續傳來報告 ── X光片顯示爸爸右肺已經有一葉塌陷了!尿毒也有逐漸增高的趨勢,可能需要在腹腔挖洞導流洗腎!我們牽著爸爸的手、摸著爸爸的臉,湊在爸爸的耳邊,一字字、一句句的哀泣著︰「爸爸,您可以放心的走了」、「家裡沒有您要擔心的事了」‥‥‥
 
  忍著悲痛之情,家人開始面對爸爸可能即將要走的事實。也不忍心再留爸爸在人間受苦了。由大哥代表簽下一紙協議書,同意在病危時放棄對爸爸採取任何急救措施,也不要再在爸爸的肚子上挖洞洗腎了!雖然爸爸已經失去了知覺。而病床一角桶中散落的抽痰管,想必爸爸還在忍受著無止盡的抽痰,再想起抽痰時爸爸那一臉的痛苦,心中一緊,就鼻酸了起來。
 
  媽媽說,爸爸一生勤苦,再怎麼樣,都要讓爸爸回家安息。
 
  這一晚,心是矛盾的。因為我們要帶爸爸回家了!其實,下午,爸爸就差一點走掉了。醫生用了兩針強心劑,才把爸爸留到晚上。到了約定的時刻,我們進入加護病房,為爸爸換上新衣。上了專門的救護車,沿路告訴爸爸,我們要回家了!走過三興支庫、轉過仁康醫院、彎進崇德社區,「爸爸,我們已經回到家了!」「爸爸,您辛苦了,喝口茶,好好休息一下。」口中喃喃的唸道,聲音早已哽咽。小姑與小姑丈在一旁幫忙。我們跪在爸爸旁邊,一遍又一遍的唸著『太上清靜經』、『心經』,及『彌勒救苦真經』。爸爸就這樣安祥的躺在木板床上。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的慢慢褪去,肌膚之觸也愈來愈冷。我們的心都酸了,強忍著淚,不能讓爸爸在天之靈看到我們的難過,他會捨不得走啊!
 
  我們一直唸經唸到子夜時分,特別護士才收起呼吸球,並動手撤掉纏繞著爸爸長達三週的鼻胃管、大動脈管、及導尿管等。我們兀自傻傻的問道︰「要怎麼樣才知道爸爸已經走了?」
 
  「你爸爸在你們唸經的時候,就已經走了!」我們才知道,早在信義路上,氧氣就已經因不容易輸進去而造成氣筒的線路爆脫;快到家門時爸爸也已經吸氣少而出氣多了。爸爸血色既失、寒意上身,那最後一口氣就在家中安祥的散去了。時五月十二日入夜十時三十三分‥‥‥
 
 
 
  一朵往生蓮,需要一百八十折、三十二翻,再加上八次的按捺。一百零八朵就要上萬次以上的折、翻,與按捺。每一朵都是我們的心意,讓爸爸往生遨遊極樂。也唯有心念寄於此,才能把悲傷之情暫時壓抑住。於是,我們拚命的做,大蓮花、小蓮花、大元寶、小元寶、碎銀等。每一張往生紙,透過家人的手印烙記,燒給了爸爸。
 
  一直不願意相信爸爸真的走了。雖然這幾年,爸爸過得很辛苦。但是有我們,尤其是媽媽,一步一個扶持。手心相交,暖意在掌中相傳。如今餘溫猶存,人兒已杳。我們不怕被爸爸束縛。只怕留住爸爸,對爸爸反是一種苦!他不必落在人間受此折磨。爸爸是從不言苦的。爸爸也從不求人的。就像我們希望,當他想要走動時,一定要說一聲,讓我們好去扶持他。爸爸是從不開口要求的!常常因此而跌倒了!他明知道自己是爬不起來的,也還是一樣不會去開口要求。沒想到,今年過春節時,爸爸卻興沖沖的提議家人一起喝個酒!這是爸爸身體不好、不再喝酒之後,第一次主動提起的。還想說,等到有了長假時,要帶爸爸回湖口老街去看看。像那次在關西做推拿後,暖暖的午後,依稀熟悉的舊街斜影,引發爸爸訴說著往日的情景。問他是否要繞道往竹東一行?爸爸謙謙說「不」,怕麻煩、耽誤了我們。如今,只能面對家中牆上爸爸的容顏。眼眸相交處,猶有一絲笑意在。再多看一眼,情更不堪!往事重重如畫在眼前,獨不見親人在!爸爸真的走了嗎?是否今生今世只有夢中可相見?
 
  慶幸的是,在您有生之年,親眼看到了所有的孩子們都有了美好的歸宿。孩兒不孝,卻來不及親口告訴您,您最小的兒媳婦也已有了身孕了,好看見您開心得咧著嘴直笑,臉上浮現一股滿足的驕傲‥‥‥

甘子煌於八十四年六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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