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幾時回頭

  午夜﹐醉歸。放上文成送的錄音帶。錄的是好友們的祝福。心思猶在半醉半醒間﹐電話鈴聲響起。
  話筒一抓。「喂﹖」沒聽到回聲﹗
  「喂﹗」不禁凝神細聽。
  良久﹐傳來一聲︰「是我啦﹗」是她﹖心裡一陣抽痛。恁是想念的聲音﹐也已不敢有期待的興奮。還有什麼可說﹖我無語的拿著話筒。
  「生日快樂﹗」她畢竟沒有忘記﹐輕聲的祝福著。
  「嗯。」
  「工作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為你選一張卡片。」
  「嗯。」
  「你不相信嗎﹖」
  「妳說呢﹖」我的聲音冷到極點。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但是我真的是很忙的。」
  原想知道她長久以來﹐忙些什麼﹖背還常酸痛嗎﹖話出口卻是︰「我管不著啊﹗」
  「心情不好嗎﹖」
  我反問她︰「心情好得起來嗎﹖」
  「為什麼這麼恩斷義絕呢﹖」
  「恩…斷…義…絕…﹖」我一字字的唸著﹐深深地吸一口氣。「是妳﹖還是我﹖」
  「我沒有不讓你來看我啊﹗」
  「在妳有空的時候﹖」不待她答話﹐我接著說︰「妳不會有空的。」
  「還在恨我﹖」也聽到她咬緊牙的口吻。
  「恨﹖連恨都是一種浪費。」誰知道愛恨的交纏是如此的緊密﹖
  「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真心的祝福你﹐生日快樂﹗」
  「謝了。」心中構築的堤防已逐漸瓦解。
  「拜拜﹗」最後一聲的珍重。
  「拜了………」我又何言﹖已是無法挽回的一段過往。
  掛上電話﹐閤上雙眼﹐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正緩緩流向脣角。多少時日以來﹐思念的情懷依舊在朝夕間輕易的湧上心頭迴縈。
  早知如此無緣﹐何必當初相識一場﹖若未有那次的豐山之行﹐自苦又何至於斯﹖文成一通告急的電話﹐註定我要改變﹗那時﹐我在楓城唸藥學﹐文成在總區唸生化。他辦了一個所裡的活動﹐缺在男孩不夠﹐邀我共襄盛舉﹐並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有一個人想認識你。」
  我不免好奇︰「誰﹖為什麼﹖」
  「我們所裡的女孩。想見見我們班的班刊主編﹗」
  「就這樣﹖」我何敢自居﹖不過是戀著東海及為了聯繫軍旅生涯的一班好友而已。
  「屁話﹗反正你一定要來就是了。」文成懶得跟我囉嗦。
  一行南下時﹐她先行返鄉。等文成為我們介紹﹐已是往阿里山的新中橫公路上。忘不了她那神色傲然的冷犀眼光直透人心。
  「妳不喜歡笑﹖」我蹙眉一問。
  「誰說的﹖」輕輕牽起嘴角。
  車窗外﹐田野連向群山﹐蓊茸鬱綠漸深。
  冷不防﹐聽她問︰「其實﹐你不也是冷眼看人生﹖」
  「我﹖」我摸著自己的鼻子。
  「你的筆已道出了你的情懷。有一份溫馨﹐也有幾許的悲觀。蠻能觸動別人的心。」
  「也許﹐是命定的悲劇。先置之於死而後生﹐又是一片的海闊天空。我會更知足地保有既使是極其微渺的快樂。」
  「我不會把生命浪費在短暫的快樂上。那是毫無意義的事。」
  「妳看那雲﹐可曾常留﹖」我指著山中纏繞的煙嵐。「美在不知雲深。縱使雲消霧散﹐心中依然有感。」
  她脣齒微露﹐淺淺一笑。
  直達車一路蜿蜒直上。
  阿里山上游客如織。一行人走過舊火車站﹐人潮漸少。長長的眠月線鐵道伸向紅檜林木中迤邐而沒。
  她環顧四周。「你來過嗎﹖」
  「大三時﹐走過溪阿縱走。阿里山鐵道值得再看。所以我又來了﹗妳呢﹖」
  「第一次。」她說。「不過﹐大學時我常參加山地服務隊。每每在山中待了一段時間。」
  「我也曾參加過學校的工作營。」我說。「一群相合的朋友在周末午後﹐帶著工具與炊具到鄉間的國小﹐為他們整理環境什麼的。當然我們也不忘在日落後娛樂自己一番。」
  「你知道嗎﹖山中的小孩都好可愛哦﹗他們總會膩著你﹐『大哥哥』﹑『大姊姊』的叫得你心花怒放。」她一步一枕木間距﹐調皮地說︰「我會唱歌給他們聽﹗」
  「好呀﹐妳唱啊。」我順勢要求她。
  「我只唱給小孩子聽。」一副自得的模樣﹐對我撇撇嘴。
  我聳聳肩﹐做個莫可奈何的表情。
  「你有沒有想過﹖像我們到山上去服務﹐到底給他們帶了些什麼﹖」
  「什麼﹖」
  「教育他們﹗甚至帶醫療品去治療他們﹗然後﹐活動結束。依依話別﹖讓他們愈來愈依賴我們﹖而我們只是偶而的過客罷了﹗」
  「妳別忘了人的創造性。今天妳埋下的種籽不必妳守成﹐只要來日有幾個因妳們的啟發而又願意回鄉的有心人﹐他們就不再需要依賴妳們了。所以只要好的多於壞的﹐那麼他就是好的。」
  「你真的相信會有人回去嗎﹖」
  「那是稀有動物。妳說呢﹖」
  山風迎橋而起﹐冷冷地貫入心頭。睥睨深谷幽情的蒼翠黛綠與漫山縹緲的煙嵐浮雲﹐心情又整個地飄然起來了。
  在往豐山與溪頭的岔路上﹐文成看著路標嘆道︰「要回阿里山的還來得及﹐只有 8.5 公里﹗走這一邊的………」一指往豐山的路。「 25 公里﹗」
  她毅然地走出人群﹐踏步走向往豐山的路。我尾隨而行﹐叫住她︰「急什麼﹖」背後傳來︰「我們要趕路了。不然﹐走到天黑都走不到的。」
  「我們不可能回阿里山的﹗那還猶豫什麼﹖」她回過身﹐邊說邊退著走。好像再沒有什麼是可以阻撓她的腳步的了。
  「是什麼時候了﹖」我問她。
  她看著我。我舉起未帶錶的手向她比一下。
  「快三點半了。」
  「不知今夜的床是不是在豐山﹖」
  一路上﹐一面山﹑一面谷。人在山谷間狹道上起伏。谷中情景漸漸不再清晰可辨。偶而牽她走過崎嶇險徑﹐總無法減輕她的背包。疲憊中﹐星月依稀透著幾許迷人的情調。入夜後﹐總算擺脫所有岔路的紛擾﹐踏在豐山的水泥路上。山水已無痕。
  山間數日匆匆而過﹐重返臺北都會。
  研究實驗之餘﹐常想起她。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她。天氣突地起風雨。陰陰濕濕地徘徊好幾天。眼看著又是中秋時節了﹗
  聽說有一個颱風要來﹗夜裡﹐獨守一盞燈。窗外急風勁雨狂瀉而下。聽到客廳傳來的一陣電話鈴聲﹗接起電話﹐沒想到竟是她打來的電話。「收到你的信了﹗」
  「喔﹗」
  「收到我的信了嗎﹖」她問。
  「沒有啊﹗」我說。「大概是颱風天郵差疏懶的關係吧﹗」
  「回來後﹐本來就寫了一封信要給你。可是又沒有你的地址。好巧﹗就收到你的信。」
  「你的信很別緻。」她又說。
  「因為是用中文電腦打的嘛﹗」我說。
  隔天﹐雨過天青。在餐廳靠窗的一角﹐我們暢訴著還未褪盡的酸痛。
  「你知道嗎﹖我睡不好的話就會背痛。這一次也痛了好幾天﹗」她挺直腰﹐用手輕撫著背脊﹐彷彿還在痛著。
  「看妳的背包﹐也該料得到﹗」
  「你只會說說而已﹗」
  「妳要不要試試看﹖」我直視著她。
  「你已經沒有機會了。」說完﹐對我扮個挑釁的表情。
  餐廳小妹端上餐後水果。她盡挑著楊桃吃。
  「這是妳最愛吃的水果﹖」以為是她喜歡的。不料﹐她卻說︰「不﹐這是我最不喜歡吃的﹗」邊吃還邊搖頭。「我想﹐你也不會喜歡吃﹗是不是﹖」
  「妳怎麼知道﹖」
  「你很挑食。所以我先把它吃掉﹗」她篤定地說。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我心想。
  然後﹐我也知道她在實驗室外藏置的第二把鑰匙。
  「以後﹐你隨時都可以來。」她說。
  「假如沒有妳﹐我來幹什麼﹖」
  「至少不會被關在門外。」她說的是事實。
  但是﹐我會嗎﹖一個人待在一間寂寥的實驗室中﹖做什麼﹖每一次夜幕下走過椰林大道﹐我總是企盼著那扇熟悉的窗後所綻起的璨然。
  「如果今夜無燈﹐我會給自己兩根煙的時間。抽完就走。當然啦﹗是很失望的了。」
  「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來﹖這樣就不會害你白來一趟了。」
  「我寧願就來了。賭它一下﹗」
  「連打電話﹐你都這麼沒有耐心﹖」
  「因為﹐有時候﹐我無法確知妳在那裡。」我要的是見得到的結果。
  伴著她做實驗的時候﹐也常是考驗我耐性的時刻。但總比空想得好。
  「想妳的時候﹐遠多於在這裡陪妳的時間。」當她怪我花太多時間在她身上時﹐我總是這麼說︰「在這裡﹐我可以不用想妳。因為妳就在我的身邊。而且﹐我還可以看一點東西。」我指著手邊有關『食品與製藥』的文獻。
  「你應該分一些時間給其他的朋友。我不應該佔據你那麼多的時間。這樣對我們會比較好的。」她在實驗室的那端﹐對我說。
  「妳說什麼呀﹖能不能把那吵死人的東西關掉﹗」我佯作不知。
  「好話沒說第二回的。」她不願多言。
  告一段落後﹐她關掉機器﹐取下圓底瓶﹐走過來對我說︰「你覺不覺得﹐該做而不敢做的事﹐有時也值得一試呢﹖」
  「那要看是什麼事。妳有事嗎﹖還是指我﹖」我想起她曾問我︰「相識是緣啊﹗但是﹐你為何要說﹐我們也許是緣淺呢﹖」我相信﹐緣起緣滅是心底自以為是的私心。在我沒有把握之前﹐我能驟然地向她說﹐我要的是緣起情深嗎﹖當時﹐我只能默默地承受她一再地追問。
  現在﹐輪到她默然了﹗
  窗外的燈火也是如此地靜謐。
  「很美﹗是不是﹖但是﹐比不上高雄的夜景﹗」我說。
  「那當然。」
  「景是故鄉的美。」
  「說得好。」她抿緊嘴脣﹐彷彿醉心在思鄉的情愁中。
  「男女之間﹐可能有友誼嗎﹖」她打斷我看她的思緒﹐對我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為何會無端地問起這種問題﹖「不過﹐就我個人而言﹐那是可以存在的。」我想了一想﹐說道︰「基本上﹐那是兩個不來電的人﹐已知彼此是不適合的。但是﹐又深為對方的才氣及談吐所折服。在生活中﹐也許可以藉重對方的思想與觀念﹐來調整自己的步調。」
  「我喜歡有才氣的人。」然後又追加一句︰「你呢﹖」
  「說什麼﹖對妳的企圖﹖還是什麼﹖」
  「對我的看法。」她目不轉瞬地看著我。
  「一定要現在說嗎﹖」我遲疑了。
  「你很慎重。」
  我以食指摩挲著下脣﹐緩緩吐出︰「對﹗」
  「過些時候﹐如果妳再問我﹐我會告訴妳的。」我接著說。
  「那以後﹐我們每一次見面﹐我就會問你一次。」她任性地覷著我。
  她果然沒有食言。每一次相見﹐總會適時地問起︰「你『現在』對我的看法怎麼樣﹖」
  「『剛烈………而不失溫柔』﹐可以嗎﹖」這是我整理相識後的感覺所做出的唯一表白。
  電話那端﹐有她片刻的無言。
  我抓緊話筒的手不免也有些吃力。「可以嗎﹖」
  隔天﹐她告訴我︰「你那句話﹐我想了一整天﹐虧你想得出來﹗『剛烈』是真的﹗後面那一句﹐恐怕就只是在安慰我吧﹖」
  「難道﹐妳一點兒都不溫柔嗎﹖」我調侃地說道。
  她狠狠地捶我一下。「果然一點都沒有了啦﹗」我一副冤情無處訴地喊道。
  「誰叫你認識我﹖後悔了吧﹗」她亦不甘示弱地強說道。
  「你會後悔認識我嗎﹖」這一句話﹐她已不像是在開玩笑了﹗
  「為什麼會後悔﹖跟妳在一起﹐是我情願的。有什麼好後悔的﹖」我直言不悔。
  「我不知道。」她說得呢喃﹐我聽得並不真切。
  「還想什麼。」她輕拍了拍我的頭對我說︰「我要回家了﹗」
  又是一個晚上的結束﹐也是匆匆﹗踏出校門﹐沁涼的夜風輕輕拂上﹐頗有幾分涼意。渾不似實驗室中的沉悶。精神也隨之一振。
  「今夜﹐要去那裡﹖」我邊開車鎖﹐邊問她。
  「隨便你﹗你要到那﹐就跟你到那。」
  「誰怕誰﹖」我說。
  她笑了。
  多少個夜晚﹐漫無目的地載她穿梭街頭。臺北彷彿小了﹗因為我們只喜歡騎在冷清的街道﹐如此才能共享一份兜風的清趣。我也才敢放心地讓初學乍練的她滿足一下騎車的心願。然而﹐臺北畢竟是繁華的都會﹐總是很難避開雜竄的車水馬龍。
  「還是中正紀念堂好了。」雖然依舊戀著她長髮在風中撩撥我臉龐的酥麻﹐我仍如是說。
  到中正紀念堂的路程是近的。倏忽而至。四處遊走﹐覓一處飽覽夜月下燈火閃爍的缺口﹐且談起一些湮遠的風釆。
  在一個話題的中止後﹐她舊話重題︰「你知道嗎﹖我妹妹以前有一個男朋友﹖」
  「而且已經分手了。」我接口說。
  「你知道為什麼嗎﹖」
  「好像﹖我已經忘記了。」
  「跟你講過的話﹐你都不好好記住。」她嬌嗔地說。
  「拜託妳就再講一次嘛﹗這一回噢﹗」我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它一定會記得的。」其實﹐我何曾忘記﹖只是不願提起罷了﹗
  「還不是因為不合我媽媽的條件﹗他不是閩南人﹐也不是醫生﹐比我妹妹還小﹐又剛好同姓﹐人也長得不怎麼樣﹗所以我媽媽至始至終就反對﹗」
  「後來呢﹖」
  「我是覺得那個男的太不夠獨立了﹗他們出去玩﹐都是我妹妹在帶他。他什麼都不知道﹗而我妹妹又是一個喜歡到處跑的人。」
  「那是妳妹妹把人家給甩了﹖」我啍著說。
  「後來﹐是那個男的先不理我妹妹的。」
  「我們不要提他們的事了。」我心中有莫名的黯然神傷。「走吧﹗送妳回家。」
  夜更深。寒意益濃。
  在她租屋的巷口前﹐我關掉引擎。她立在一旁﹐雙手環抱﹐看著寂靜的街頭。
  「你想抽煙﹐你就抽吧﹗」
  「妳怎麼知道我帶有煙﹖」
  「剛才手放在你的口袋﹐摸到了。」
  這的確是我想做的﹗深深地吸了一口﹐千愁百轉盡作一縷煙。
  「早點進去吧﹗」我示意她可以走了。「也許﹐還可以洗個頭﹐寶貝一下妳的頭髮。」
  她聽了﹐捉狹地用手撫弄一下頭髮﹐然後湊到我的鼻前。「還香不香﹖」
  「只有煙味。」我說。
  「你好無趣。」說完。頭髮一甩﹐轉身走進巷子。
  我也不等她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就發動引擎而去。一路闖過好幾處黃燈﹐猶不得盡興。
  一宿起伏的思潮後﹐上課是一個沉苛的負擔。下課後﹐自然地沿著羅斯福路而去。想望那一窗的暖色。一日架構的思念﹐在眼見伊人後﹐方得有所平靜。
  實驗桌上﹐擺著一顆褪了皮的青蘋果。
  「給你。」她說。「你會吃吧﹖」
  「我還不至於這麼挑食。」
  「你知道嗎﹖也許﹐我真的會去考後四醫。自己來當醫生。我媽媽應該就沒話說了吧﹗你覺得呢﹖」她看著我吃青蘋果﹐一邊談起。
  「好一個女醫生﹗」心底不期然地加深門第之見。
  「可是﹐自己又好怕看到血」她心有餘悸地說︰「那天﹐阿朱在做實驗時﹐試管突然斷了﹐插進她的虎口﹐插得好深﹗我在替她包紮時﹐都不敢看她的傷口。」
  「所以﹐妳常常可以因為一個念頭而改變初衷﹖」
  「我不知道﹗」
  「噢﹗對了」她順手抄起桌上的一張紅帖遞給我。「我們班小楊的帖子﹐你收到沒﹖」
  「什麼時候呢﹖」攤開帖子一看﹐就在這個禮拜。
  「你要去嗎﹖」她問我。
  「好像關係遠了一點﹖」不過是相識在豐山的那一段日子。「妳會去嗎﹖妳去﹐我就去。」我以她的行動為行動。
  「為什麼帖子都要印成紅色﹖然後寫上一些一成不變的字﹖」她顧左右而言他。
  「紅色是喜氣。文字是該有的交待。妳不喜歡﹖」
  「我要有自己的風格。也許﹐用一首詩寫下倆人的交往。也許﹐是一張恩愛的照片。我不知道﹗」
  「這就是妳要追求的﹖妳能得到嗎﹖妳媽媽會同意嗎﹖」
  「人往往知道某些事該做﹐某些事不該做﹐卻又偏克制不了自己﹐有什麼辦法呢﹖」
  「順其自然吧﹗」我說。「要我來載妳嗎﹖」
  「可以。」她用我的口頭語﹐笑著說。
  那是第一次看到上了粧的她。雖然舉手投足間依然熟悉﹐但是迷人的風華卻更叫人不忍釋懷。
  「不要這樣一直看著人家嘛﹗」她很快就察覺到我的癡迷。
  「能不能叫我不要看妳﹖」我雙手一攤﹐癡癡地說。
  小楊的婚禮是蠻傳統式的。席間同座者﹐大都不識﹐只有文成及幾個在豐山認識的。
  「唉﹗你有沒有女朋友啊﹗什麼時候結婚呢﹖」有人衝著我來。
  「你是指分開的﹖還是合起來的﹖」我說。
  「嗯──﹖」對方有一點迷惑了。
  「就是『女』和『朋友』之間的關係。」我補充道。
  「那當然是合起來的嘍﹗」文成說。
  「也許﹐我在等一個『驀然回首』吧﹖」
  「跟你講話﹐實在很累﹗」文成一勁地搖著頭。
  「那你要我怎麼說﹖有沒有﹖不是能一廂情願的。」
  「不過﹐看你最近好像是紅鸞星動了﹗」說著﹐對方眼中漾起一絲狡黠的神色。
  我把玩著手中的竹筷﹐看著身旁的她正低頭啜食﹐好像﹐有一朵紅暈泛起﹗
  「你說呢﹖」我回過頭來看著對方﹐然後順勢將話題導入他將出國的事情上。
  送她回來的路途中﹐我們都蠻有默契似地絕口不提方才之事。
  在她租屋的巷口停好車子後﹐我們相繼坐下。
  她賭氣地開口︰「我不喜歡沒話可說。」
  「說什麼﹖」
  「就談談你第一次對我的印象。」
  「有一次的印象特別深﹗那一次﹐在豐山﹐夜裡我獨自一人出來﹐看到迴廊下坐著有人﹐但不知會是妳﹗妳回頭嬌媚地對我一笑﹐那種感覺是好的。」
  「還記得嗎﹖那次跟妳要了幾張紙來抄地址。結果後來只用去了一張。剩下的﹐我一直保留至今。」
  「那你還不還我﹖」她低頭玩弄著纏在腰間的流蘇。
  我則看著遠方夾縫間的月色。
  「其實﹐看到你之後﹐我就蠻喜歡你的。」
  「一直都是嗎﹖」
  「也沒有啦﹗剛開始你也不常來了。看到你才會。」腰間的流蘇已讓她纏盡。「這些日子﹐明知道你不會天天來實驗室。我仍願待在實驗室中。至少﹐那還有一個希望………」
  「可是﹐也好怕你來。你來﹐我都沒辦法好好做實驗。不是打破瓶子﹗就是加錯試劑﹗在你面前﹐顯得好笨拙。都是你害的啦﹗」
  「怪我對妳的付出﹖」我蹙起眉頭說。
  「他們說﹐你的眼光很高。」
  「我只是愛其所愛。」
  「我是一個壞女孩﹗」她抿著嘴﹐不敢向我。「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
  「我不願錯過。」
  「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的﹗」她一直搖著頭。「答應我﹐如果你碰到了一個比我更好的女孩﹐請不要放棄﹗好嗎﹖」
  「既使是我能﹐我也不願意﹗為什麼要我錯過妳﹖」
  「因為我很自私。我只為自己打算﹗」
  「所以我就應該放棄妳﹗好奇怪﹖也許﹐我會包容妳的私心。也許﹐我可以改變自己。也許﹐對﹗我會放棄妳﹗可是﹐這一切都還只是『也許』而已﹗我們為什麼不能順其自然呢﹖」
  「你為什麼還不瞭解﹖」
  「瞭解什麼﹖」
  她欲言又止。
  「妳真的要我再找一個另一個她﹖」
  她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也很矛盾。」看我不發一語。「你又想抽煙了是不是﹖」她說。「如果﹐我也想抽煙呢﹖」
  「想都不要想﹗」我說。
  「你也很自私噢﹖」笑容再度浮上。
  「這是為了妳好啊﹗」我揚起眉﹐凝視著她。
  她起身﹐說道︰「時間不早了﹐該進去了。」
  我默默地陪她一段。
  回頭牽車﹐燃起一根煙。乍喜乍驚的心情﹐竟是這等紛亂﹖
  往後的相見﹐依然有歡笑﹐閒談著一些平常事。不讓我去找她的時候﹐她會在回家之後﹐掛個電話﹐捎來一聲安好的訊息。相見時﹐有時是陪她看一場電影﹔有時是共馳在臺北的街頭﹐啜一杯涼夜下的滋味﹔或者只是找一處可以忘憂的地方﹐閒散地度過。
  永遠忘不了那個假日的午後﹐天氣是出奇的清朗。是一個想飛的日子。
  我意興風發地約她出來。
  在餐廳裡﹐她意態闌珊地告訴我︰「昨夜失眠了。」
  我仍不知情地說起昨夜同學聚會的種種鮮事。等到我發現她的失神後﹐我不禁也感染到幾分的無趣。
  「我寫了一封信給你。」她說。
  「我沒收到呀」
  「我還沒有寄出去。」她現出一絲苦笑。
  「你要不要看﹖」
  「好奇怪﹖不是就是要給我看的嗎﹖」我說。
  她從包包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是一封很薄的信。抽出信一看﹐並沒有彼此的稱謂﹐只是短短的幾行字﹐寫著︰
   『昨夜失眠了
    我想我們還是嘗試著淡忘
    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
    就當是我們共有的一段小插曲』
我反覆再三﹐一字字﹑一句句﹐慢慢地看﹑細細地讀。讀到後來﹐我已不知道我在讀什麼了﹗彷彿天地已在這一剎那間崩坼了。
  我是存在的嗎﹖抬頭一看﹐她依然低垂著頭﹐咬著自己的拇指。至少﹐她是存在的。但是﹐她想告訴我的﹐卻是她已不再存在了﹗
  「為什麼﹖」才知道﹐此時發聲會是這麼困難﹗胸中的沉鬱滯積﹐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長痛不如短痛。」她的拇指依然留在脣上。
  「不會有結果的﹖」我不信地問道。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帶動的起伏。
  「怕我們會愛得太深﹖所以妳決定要分手﹖」難道情深會是離別的開始﹖
  她垂首不語。
  「妳要知道﹐此去﹐我是不會等妳的﹗」我痛心地說︰「也許﹐我也不會等誰了。」
  「為什麼要讓它開始﹖」聚散真容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她緩緩抬起頭來﹐只是看著我。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黯淡的愁顏。在失神的眼眸中﹐彷彿盈有一眶的濕濡。直叫人肝腸欲斷﹗
  「是不是要來個最後的晚餐﹖」我仍強露一絲笑。
  「我想回家了。」她披上外衣。
  兩個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地離開了餐廳。
  她按下往下的電梯。
  我對她說︰「我想──﹐就此分手。妳乘妳的電梯﹐我走我的樓梯。」說完﹐我邁步走向轉角的樓梯間。
  在轉角處﹐仍是牽掛地回頭望她一眼。她孤獨地依偎在牆邊﹐也失去了往日熟悉的笑顏。我到底是心疼﹖還是痛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邁開不捨的腳步遠走。
  當晚﹐嘗試收拾紛亂的心情。想把她想作為一個一無是處的女子。
  可是﹐知道是她打來的電話時﹐仍是毫不猶豫地接下。
  「你還好嗎﹖」電話裡傳來她熟悉的聲音。淡淡一句話﹐牽起更多的思念。
  電話兩端是一片的死寂。
  「對自己說過﹐如果是妳的電話﹐我要毫不猶豫地切斷。切………斷………﹗這不正是妳要的﹖可是………」
  又是兩邊的靜默無語。
  「為什麼不說話了﹖」我說。
  「回來之後﹐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了。」她說。
  「我也寫了一封信給妳。妳要看嗎﹖」
  「好。」
  「現在嗎﹖」我緊追一句。
  那端的無聲﹐許是她用心地考慮。
  「好。」
  這是什麼情結使然﹖
  我帶著寫給她的信去找她。
  「其實﹐不應該再見的。」我說。
  「我知道。」她說。「可是﹐總是克制不了自己。」
  看完我的信﹐她緊緊捏著。「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愛自己比愛別人更深。」
  「妳知道我不會強留住妳的。」
  「我羨慕將來能跟你在一起的人。」
  我心裡又是一陣刺痛。「妳很厲害﹗可以置身事外﹖只是羨慕將來能跟我在一起的人﹖」
  「你不要說了﹗」她哀怨地說︰「我的心情也很痛。你知道嗎﹖我現在連胃都在抽痛著﹗」
  「難道﹐我們不能克服嗎﹖」我心軟了﹐也企圖挽回﹗
  「你不瞭解。那是不可能的。我媽媽的觀念﹐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可是﹐我不甘就此失去妳﹗」我慨然地說道。
  「你不要試了﹐好嗎﹖不會有結果的。」
  「起手無回﹐只有勇往直前。」
  「你好霸道﹗跟我想像中的你﹐又有一點不一樣了。」
  「因為我珍惜這一段緣份。」
  「就當是我們人生中共有的一段小插曲。」
  「我不要。」
  「你好壞﹗」
  「也許﹗但我不覺得有錯﹗」我理直氣壯。
  「不是說好分手的﹖」
  「我反悔了。」
  「我試過。沒有用的」她依然心意不變。
  「可是我沒試過。」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己見。
  「還記不記得我曾說過﹐我以前的一個同學﹐個性與你很像﹖」她話鋒一轉。
  「記得。」我說。「那不是己經過去了﹖」
  「其實﹐至今我仍未忘記他﹗跟你在一起時﹐我常受到良心的苛責。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他。」
  我曾經心痛。到如今才知道心碎的滋味﹗
  「那天﹐他還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年後四醫雖然落榜了﹐但是他明年還要試﹗那時﹐感動的心情實在難以言喻。到現在﹐他仍然在為我做最後的努力﹗」
  我還能說什麼﹖我原來只是一個跑龍套的﹗「我果真是妳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決絕是妳不變的心意﹖」還記得往日實驗室中對著變色的溶液許下不變的嬌羞﹐終究抵不過多年的舊情纏綿﹗我畢竟不是她失眠的唯一念頭。「為什麼要提拔我呢﹖」我憤然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示對你的歉意。多次的暗示﹐只更被你執著的心所深深吸引著。以致於讓一個錯誤的開始發生了。」
  「一個『錯誤』﹖如果是﹗妳根本不應該讓它開始的。妳期望我說什麼﹖恨妳﹖恨不出口的。只是太不甘心了﹗」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嗎﹖」
  情何以堪啊﹖「妳從來就不是我的朋友。也永遠不會是的﹗」深愛的情份﹐豈能替代﹖
  「以後還有誰來安慰我﹖」
  「妳不是還有一個未曾忘記的同學﹖」我幾近諷刺地說。竟然已沒有痛心的感覺。我連痛心的感覺都痲痺了﹗「誰沒有過去﹖如果只是因為想起過去﹐就讓人良心不安﹐那人間還有美滿嗎﹖過去的﹐就應該讓它過去﹗」我可以戰死﹗卻無法忍受被戲弄。
  可是﹐多少日子以來﹐依然會在夢中被電話鈴聲驚醒﹗衝到客廳一看﹐電話還是冷漠地掛著﹗才知道原來是一場期待的夢而已。失落的心情﹐已然無法再入夢了﹗點起一根煙﹐打開一扇落地長窗。滿天星子在微曦的天空裡依稀閃爍。我知道她依然是我心中最明亮的一顆星子。
  也曾帶著想她的心情來到淡水海邊。一排獨行的腳印彷彿綿延向無窮無盡處。停下腳步﹐在沙灘上深深劃下她的名字。浪水不知情﹐熙來攘往地崩解了那昔日聲聲輕喚的名字。
  病原豈憐人憔悴﹖終究是病倒了﹗
  出院後﹐回到住的地方﹐看到她寄來的卡片﹐心中悸動。再也按捺不住。電話撥通﹐反而多了一份矜持。
  她亦察覺到這種生疏。「我們不是敵人。何必這樣﹖」
  「說得好﹗」尷尬一笑。「近來過得怎麼樣﹖」
  「你要知道什麼﹖」
  「妳知道我要知道什麼﹖」我反問她。
  「是不是有關他的事﹖」她乾脆道破。「其實﹐我們只是認識了多年的同學﹐很談得來而已。」
  「是嗎﹖」我怎能相信﹖
  「我們之間的事﹐跟他無關。他只是一個藉口﹗我不願你繼續深陷下去﹐又不知如何讓你停止﹐所以才這樣說。誰知道………」她不勝唏噓地說︰「還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理我了。」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心痛啊﹗」我說。
  「還說呢﹗你都不知道這段日子﹐我是怎麼熬過的﹖那時﹐我還有一個 Seminar 要講。每想起你對我的不諒解﹐整天都以淚洗面。室友們還以為我準備不及﹐急得哭了。好丟臉哦﹗」
  我不禁啞然了。這是我的錯嗎﹖
  再一次相見時﹐她帶來一束鮮花。告訴我︰「知道嗎﹖這可是我這一生送出的第一束花﹗」
  「我又何嘗不是第一次的領受﹖」
  兩人相視而笑。
  「你還是要跟我在一起﹖」她支頤著臉頰看我。
  我肯定地對她點頭。
  「我需要時間。」她說。「為什麼不讓我們做個最要好的朋友﹖」
  「妳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她垂睫迴避了我的眼光。
  「其實﹐我也可以騙妳的。是嗎﹖」
  「如果說──﹐我媽媽要我嫁給別人呢﹖」
  我用力地咬著食指關節﹐說︰「那麼﹐請妳記得來生我還是不變的。」
  「別說這些了﹗這樣只會害了你的。」聲漸細﹐語意更幽。
  「那妳要說什麼﹖」
  「這一陣子﹐實驗愈來愈忙。也許﹐正好給我們一個緩衝的餘地。」
  「可以。」我欣然同意。
  回到實驗室﹐忙碌的時間過得特別快。一整天就在忙著給兔子灌藥﹑抽血﹑分析含量中度過。配合緩效劑型的檢測時機﹐往往結束一段實驗已是子夜人靜時。她的生物活性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她通常都是在凌晨之後才掛電話給我。
  有一天﹐出乎意料地在實驗室中接到她的電話。「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做實驗了。」
  「那妳要幹什麼﹖」
  「去看電影。」
  我當然是拋開實驗﹐義無反顧地答應了。
  散場後﹐從電影院出來。一路談起實驗的生活﹐總是一些恆常的挫敗及心中難掩的焦慮。
  「假如妳付出了﹐就應該讓別人瞭解。」我說。
  「可是﹐有用嗎﹖我們老闆是很凶的。動不動就要你的結果﹗如果做不好﹐他甚至可以不讓你畢業﹗」
  「盡其在我﹗別太追求完美。也許﹐妳追求的完美﹐在別人看來只是一堆狗屎。」話出口﹐我才覺得自己言重了。
  她一逕地走著。
  「你知道嗎﹖從高中以後﹐我是每下愈況﹗我追求的﹐常得不到。」她低頭瞪視著眼前的一方路﹐幽幽地訴起。
  「不是也要畢業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唸書。」
  「人總是後悔另一條自己錯失的路。也許﹐多比較一下正面與負面的得失﹐會得到較理智的抉擇。」
  「我知道。可是﹐說得容易啊﹗」
  「的確。而且我說的話﹐也許別人說得比我更好﹗但是﹐重要的是﹐妳能聽進去幾分﹖」
  「我聽進去了啦﹗」璨然一笑﹐更添溫柔。
  「有什麼我可以做的﹖」
  「擔心你自己吧﹗」她指著我﹐一語雙關地說。看我眉頭一蹙﹐趕緊言他︰「儀分你熟不熟﹖我要學科考試了﹗」
  我一口承諾。「告訴我﹐妳要知道什麼﹖」
  「當然是愈多愈好。其實﹐我也有在看。只是實驗做不完﹐心裡很煩﹐看不下去﹗」
  教她的那一晚﹐她留了下來。隔天﹐喚她起床﹐她慵懶地賴在床上不起。
  「再不起床﹐上課要遲到了﹗」
  「可是﹐我腰酸背痛﹗你幫我按摩一下好不好﹗」
  「好啊﹗」我依傍在她身畔﹐順著她的背脊揉過。等她漱洗妥當﹐我問︰「是不是還要幫妳穿襪子﹖」她果真把腳伸了過來﹗「有沒有新的運動襪給我穿﹖」
  我找出一雙較新的。「這一看﹐就知道是男生的﹗」她嗤鼻以對。直到我幫她翻折一圈花邊﹐她才有幾分的滿意。然後從包包中取出一瓶香水﹐隨手撲了撲臉頰﹐問我︰「聞聞看﹐有沒有淡淡的香﹖」
  我湊近﹐用食指刮一下她的臉頰。「是什麼香﹖」
  「要你管﹗」她白我一眼。
  「說真的﹐我要是考過了﹗一定好好請你一頓。」
  「妳請得起嗎﹖」我笑答。
  結果﹐她如願考過了﹐我卻馬失前蹄﹗
  我自嘲地向她解釋︰「由化學到藥學的路﹐本來就比較艱辛一點。所裡頭還未曾有過外校且外系的能在兩年內順利畢業﹗」
  「可是你的能力不錯。給你教的人都考過了﹗」
  「也許在妳們生化所就不會這樣了。」我只能這麼說。
  「可是………」她言猶未盡。
  「好了。」我示意不要提了。「這樣也好﹐妳不是要我用中文電腦幫妳打論文﹖」
  「當初﹐你不是說有困難嗎﹖」
  「事實上﹐這個困難還是存在的。只是我已沒有旁騖了﹗現在﹐我只問妳﹐妳要我買 PC 嗎﹖有了 PC ﹐問題會簡單一些﹔沒有 PC ﹐用 APPLE II 會比較吃力一點﹗」
  「我要 PC ﹗但我怎能要你買 PC ﹖我想﹐還是用APPLE 好了。」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即開始籌劃論文的的作業進度。先處理數據﹐做統計圖表﹐並利用電腦繪製化學結構式。再由她寫論文的草稿。我幫她修稿﹑輸入電腦存檔。教授有意見的部份﹐再一一修改。
  在論文的一改再改中﹐我漸漸不耐地抒發對她教授的不滿。「連一個字都要改﹖又不是在作文﹗」
  「為了畢業﹐我什麼都可以忍。」她好聲地勸慰我︰「你一定要幫我。」
  「就當是發發牢騷好了。」
  「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不該要你做﹗」
  「還不是妳求好心切﹗我就不相信論文一定要用中文電腦打﹗」
  「你這是什麼話﹖」她也開始沒好氣了。「不做就不做嘛﹗何必這麼辛苦﹗」
  三天兩頭﹐就為了論文的事鬧得彼此不快。但是﹐說歸說﹐論文還是持續進行。偶而﹐朋友打來的電話﹐她會一把搶過﹐不讓我多說﹗有時﹐凌晨兩點還以電話追詢︰「做得怎麼樣了﹖」
  「妳可聽到敲鍵盤的聲音﹖我可是一面講﹐一面在做噢﹗」
  「沒要你這麼賣命﹗身體也要顧。有吃飯吧﹖」
  「還剩下最後的稿子沒有做完啊﹗」
  「不準你這樣﹗」她帶著命令的口吻說︰「我要你現在吃出聲音給我聽﹐不然我絕不掛電話﹗」
  「小姐脾氣又發了﹖不要這樣嘛﹗」
  「你不要讓我擔心﹗」
  「妳放心好了。」
  「我想抽個空回家一趟﹐好嗎﹖」她徵詢我的同意。
  「好啊﹗反正東西都在我這邊﹐妳也幫不上忙了﹗」
  在她回家的那幾天﹐第一晚還長談了一夜﹗若非她頻頻提醒這是長途電話﹐恐怕講到深宵以後都未必能了﹗再來幾晚﹐不是找不到她﹐就是要我長話短說。我猶不知風波已起﹗回來之後﹐她似有意無意地錯開與我相見。連論文種種也是託辭要我交給文成即可﹐因為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忙。至此﹐我方恍悟事必有蹊蹺﹗
  畢業前夕﹐細雨斜打。花季已殘。椰林大道上﹐行人三兩漫步雨中。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到她的實驗室。
  見到我﹐她有點錯愕﹐隨即展顏一笑。「明天﹐你會來嗎﹖」
  「這不是屬於我的日子。」我漫不經心地應道。
  「你不要這樣嘛﹗要不要看我穿碩士服的樣子﹖」她拿起桌上的長袍披上。
  我為她整了整衣領。「其實﹐妳畢業跟我畢業還不是一樣﹖」
  她臉色一變。「我知道我虧欠你很多。但是我也付出了啊﹗」
  「妳一定要這樣斤斤計較嗎﹖」我蹙起眉頭。「難道我們始終要分得這麼清楚嗎﹖」
  「我沒有承諾過什麼。」她別過身去收拾脫下的碩士服。
  「妳最近變了﹗」
  「我沒有變。」
  「妳離我愈來愈遠了。為什麼﹖」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喜歡你一天到晚纏著我﹗」
  「別忘了這是妳的論文啊﹗我只是希望我們能趕快把它做完。」
  「你明知道我虧欠你﹗我心虛﹗為什麼還老是要拿論文的事來壓我﹖」
  「說也錯﹗不說也不是﹗妳要我怎麼樣﹖」
  兩個人各據一角﹐誰也不看誰﹗沈寂片刻後﹐她開口道︰「不是說好的﹐讓我們做個最要好的朋友﹗」
  「妳行啊﹗」我反脣相譏。
  「你不要傷人好不好﹖」
  「我沒有傷人。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她向我大吼︰「事情的真相﹗就是你條件太差了﹗」
  從她口裡聽到這句話﹐我當場楞住。猶聽見她連珠砲似地說著︰「你知道嗎﹖這次回家﹐我媽媽又跟我提起那個她很重意的人﹗人家是國代的兒子﹐你是嗎﹖人家唸博士班了﹐你還畢不了業﹗何況他也比你體面多了。我媽媽會要你嗎﹖」
  一股氣血直往腦門上衝﹐我不假思索地向她大吼︰「妳賤啊﹗」
  空氣剎那間凝滯到冰點。
  我還不及措辭後悔﹐她眼淚已奪眶而出。「你好狠毒﹗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這句話。」說完﹐頭也不回地衝出實驗室。
  我沒有想到要挽回什麼﹗我悄悄地走入雨中﹐讓雨水爬滿我的臉。什麼是淚﹖什麼是雨﹖我已分不清﹗心中一片茫然且疲憊到了極點。回家之後﹐沖完一個熱水澡﹐靜靜地躺在床上。終於﹐還是做了一件傻事………
  重新回到生活中﹐好友的關心﹐無益於心中深深的愧疚。縱然紅塵已不相關﹐我心中唯一的結仍未解開。我藉口送回她所有的底稿。
  「這一袋都是妳的東西﹐包括………妳的照片。還妳﹗」
  她接過手﹐眼光停駐在我的手︰「帶了新錶﹖」
  「是啊﹗人是要變的。」我撫摸著新錶的錶帶。「已經很久沒帶錶了。不知會不會習慣﹖」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歷盡滄桑的女子﹐她………」看我一眼﹐續道︰「她終於結婚了。她的朋友都很想看她手上的傷痕。她卻始終纏著一條白絲巾。」
  「妳也不會有那個機會的。」
  「為什麼要這麼傻﹖要我背負一生的黑鍋﹖」
  「妳還在怪我﹖」
  「怪你﹖當然怪你﹐怪你一輩子。你知道嗎﹖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家這麼傷過﹗」
  「我傷得比你還重。」我抬起手﹐慘澹一笑。「我不是有意的。只希望妳能忘掉我說過的………」
  她不待我說完﹐截口說道︰「不準再說那個字了﹗」
  我嘆了一口氣。踱著方步。「想不到就這樣走了。」
  「你還是可以來看我啊﹗」
  「什麼樣的心情﹖」我心中明瞭今生已不再了﹗
  「我會得到報應嗎﹖」她落寞地凝望遠方。
  我走近她﹐伸出我的手。她輕輕地放上她的手。
  還有多少沒能實現的言語﹖滄海會成桑田﹐故事也可換作另一種語言。這到底是緣份﹖還是錯誤﹖無奈心中一股無處喧訴的傷鬱﹐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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