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白雲低

  中秋都過了!台北依然很熱。
  醒來後,他一直站在窗口俯瞰。中正紀念堂屹立在視野不遠處,沉穩裡帶點典雅的風範。與一旁幾棟高樓相比,更顯一份特立不凡的氣勢。棋盤般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大小車輛,順著指示的方向迅速地穿梭遁去。
  他卻不知去向那裡?
  昨天是研究生申請獎助學金的截止日期。他去找張教授,因為教務處說他的藥特成績,張教授還沒有送到,所以開不出他的成績証明書。而沒有成績証明書是不能申請獎助學金的!
  當他進入張教授的研究室,張教授正在大聲指責研究助理做壞他的實驗。這種情形他不是第一次碰到!他很識相地悄悄退出房間,在門外等候。
  看見張教授出來,他忙迎向前去。「老師,我的成績打好了沒有?」
  「你沒看見我很忙嗎?」張教授的怒氣猶末消,惡狠狠地瞪著他。
  「可是,老師今天再不送成績,我就沒辦法申請獎助學金了!」
  「那是你的事!跟我講幹什麼?我沒空!」張教授手一揮,連話都懶得多說。掉頭走了!
  誰能體會他當時心中的憤懣與羞愧?難道經過漫長的暑假,要求老師送出三個月前就該送出的成績,必須承受如此的羞辱與敷衍嗎?
  他用力彈出吸盡的煙蒂,看著煙蒂由11樓緩緩的墜落地面。
  身後的門突然被打開,他看到阿貴手裡握著一瓶沙士進來。
  「早上看你睡得沉,沒叫你起床。什麼時候醒的?」阿貴換上短褲,提著沙土爬上架設在半空中的床舖。
  「有一會了。」他咬著下唇,向著窗外凝視。
  「午飯吃了沒?」見他沒回答,阿貴續道:「餐廳快沒菜了,要吃就要快喔!」
  「我不餓。」
  「昨天晚上又跑去喝酒?」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阿貴很誠懇地說:「你愈來愈放縱自己!喝酒是傷身的。」
  「不,是慢性酒精中毒。」說完,他投給阿貴一個苦笑。
  「還說!喝到快兩點才回來。」
  「吵到你了?抱歉!昨晚去找大學同學。難得他為失戀所苦!兩個人天涯各有淪落,不免互相勸酒亂飲一通。」結果,不勝酒力的他,熬不過體內酒精的作用。趴在同學家中的盥洗室,慘痛地嘔盡胃中的物事。最後,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一陣陣腹肌的抽痛。心中的酸楚,是他臉上變形的表情。他不忍面對鏡中的自己,平日灑脫的憨笑。眼前竟是一抹牽強的慘白!
  「你犯得著為張教授的行為作賤自己嗎?」阿貴提醒他。「說不定他也會因果輪迴而自食其果。」
  他轉頭面向阿貴桌旁書架上的小香爐,蹙起眉頭說:「我不信那個!」
  聳聳肩,阿貴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抓起身邊的報紙,靜靜地翻閱著。
  他輕輕地放下百葉簾,走到寢室門口將電扇開關扭到最大。然後爬上自己的床。一寢室的嗡嗡聲響著。
  「和那種人有什麼好計較?」阿貴把報紙甩到桌上,重新拾起話題:「請所長去跟他要成績。你何必去招惹他呢?搞不好你這一催,他真馬上給你,給你69分,剛好不及格。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他語意幽幽地說:「我不敢相信他和我老闆之間的恩怨,會報應到我的頭上。」想起往事,又是一片唏噓。「第一個學期,他給我70分及格的分數,我心裡儘管十分不爽,也不會想到是他在故意刁難。我以為是自己程度差!畢竟大學不是唸藥學的,有許多基礎科目都沒有唸過,根本不懂。」
  他沒忘記第一次Seminar的窘態,幾乎摧毀他大學四年所建立起的信心。
  首當其衝的就是張教授問的問題:「你在講methods的時候,提到RIA。你認為除了你今天所講的digoxin外,還有那些drugs會有相同的反應?」
  站在台上的他,顯得很孤立。在他腦裡所有的drugs,絕超不出十個。因為他不是藥學系的。藥化及藥理他都沒有唸過。面對殘酷的現實,從何說起?
  轉念間,總算讓他記起事前查藥化裡關於digoxin的性狀時,似乎看過digitoxin的藥名。緊要關頭,他不及細想,隨口說出來。
  張教授點個頭,接著問:「還有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指示棒,收回茫然的視線,只能對張教授說:「不知道。」不願申辯自己不是藥學系的!
  「你看看digoxin的structure,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張教授提示他。
  他看一眼,的確似熟悉。「是steroid。」恨自己怎麼想不到!
  「對啊!」張教授嘴角一撇:「所以具有類似結構的,像sex hormone等,都可能會有類似的作用。」
  另外一位年輕的老師,提出另一個問題。「我請教你一下,關於統計學方面的問題。你能說明一下correlation和multiple regression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吐出,像是要把滿心的不爽吐盡。「很抱歉,我沒修過統計。不知道!」他盡量使自己的苦笑不帶苦澀的樣子。
  「喔!」那位老師輕攏著雙手,挪動一下身子。「其實這很簡單,主要的不同是在X變數。因為X變數是選定的,所以也叫做自變數。對correlation,X變數只有一個;而multiple regression的X變數,則在二個或二個以上‥‥‥」
  他眼中已沒有意象。他帶著沉重的心情下台。他知道以後若要出人頭地,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
  「而今的情況,如何自處?太讓人灰心!我雖然是唸私立的,自信成績也並不差!同年考進化研的同學,如今已在直攻博士,自己卻為這撈什子的恩怨虛懸在此!」
  阿貴問他:「你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
  他點點頭。想當初系上的人都有意瞞他,怕刺激他!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張教授和他老闆之間的恩怨,他也是幾個月前才開始知道得比較深入一些。更早以前,他也聽到張教授常常指桑罵槐地對他老闆作無情的人身攻擊。
  「某人喔!是學術界的敗類,從來沒有看過他親自在做實驗工作。」
  「某人喔!佔毛坑不拉屎。好好的一間研究室,寧願擱在那邊堆灰塵,就是不讓給別人使用。」
  「某人喔!成天忙著開會,搞些不實際的行政工作,十足的黨棍!」
  說這些話時,張教授總是昂著頭,眼光向著老遠,彷彿是隻鬥勝的公雞!
  而追溯恩怨的起源,都是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那一年,他們都才大二。他的老闆是屬於好學生那一型中的佼佼者。張教授則是個性很強,頗有小聰明的人,唯功課平平,在中等上下。
  他們的老師是一位不隱瞞對學生鍾愛的老教授。因為他老闆是品學兼優的學生,所以老教授喜歡在課堂上當面褒獎他的老闆,並且希望同班同學多向他的老闆學習。聽多了,張教授的心中自然不是滋味,遂激出昂強的鬥志!
  緊接的一次考試,張教授真的一鳴驚人,奪下最高分的榮譽。可是一樁原本很歡喜的事,在老教授的一句戲言下變質了!
  老教授說:「這一次考最高分的,我有一點意外!他前幾次的成績不過平平,這次竟然能夠考這麼高,我想他大概考試的時候,眼睛睜得特別亮,看到別人所不能看到的!」
  老教授自以為幽默的話,聽在張教授耳裡,確是無情的訕笑!張教授立意要洗刷這個恥辱!
  寒暑幾度更迭,臨了畢業,張教授是全班第二名,還是輸給他的老闆。原因是大一、大二的成績把他的總成績平均下去了!張教授可不這麼想,他認為是老教授有心偏但他的老闆。
  他的老闆當完兵,回到學校幫老教授做研究時,張教授逕往美國留學。等到他老闆出國攻得博士歸來,張教授已經在系上待了二年!昔日教過他們的老教授,也早已不在系上了。
  他們之間的恩怨,卻一直沒有被歲月所沖淡。
  不過,他從沒有聽到他老闆批評過張教授!他的老闆對人對事始終維繫著一副鄉愿般的熱誠,贏得系裡師生一致的愛戴!當然,張教授是例外的。
  「我想張教授是趁你老闆到國外開會的這段期間,擺你一道,讓他沒辦法施與援手!」阿貴將他老闆出國的事牽扯進來,也並非全無道理的推測。
  「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他點起一根煙。「像我老闆那種老好人,張教授不會把他擺在眼裡的。否則。憑我老闆的人際關係那麼好,真要叫張教授走路,還怕沒有手段嗎?」意氣之言,他愈講愈激昂!一口煙就這樣嗆在喉頭,連連咳嗽。
  「看你最近運氣這麼不好!」阿貴同情地說:「要不要明天帶你去聖堂給點傳師指點,看會不會轉運?或者有貴人相助?好嗎?」他一臉錯愕!將命運交給玄虛的神靈?正巧是他最無助的時期!他心裡不免有點動搖。
  他再度望向阿貴桌旁書架上的小香爐。小香爐所溢滿的陳年香灰,彷彿也代表著所有者陳年沉積的虔誠。
  每天晨起的一柱香,是阿貴一天開始前的早課。他聽說這已是好幾年的修為了!
  「這是緣份。無緣不度度有緣。」談起自己聞道的經過,阿貴總是這麼開始的。
  事情的發生,是阿貴唸高中時,寄宿在伯父家裡。有一晚他伯父住的那棟公寓發生火災。火勢始自一樓,並且蔓延上三、四、五樓。唯獨他伯父住的二樓安然無恙,連窗口的簾子都沒有被燒著!大家都相信是因為他伯父是聖堂的信徒,且平日行事不失大禮,所以無生老母會派眾神從旁幫助。於是阿貴在伯父的引保下,接受點傳師的開竅,一方面也是酬謝神恩,免去了一場災?。
  「另外一件事,是聯考那天,我不小心把准考証給弄丟了!結果有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拿著我的准考証來找我,問說是不是我的准考証?」阿貴把語氣加重了幾分:「你不覺得這不只是巧合所能解釋的嗎?」
  他知道阿貴是在試探他對神靈的信任程度!對著空中胡亂地噴了一陣煙。「阿貴,你能不能讓我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阿貴搞不清楚他的意思?
  「去聖堂開竅的事。」
  「明天是個吉日。如果要去,明天下午我帶你去。」
  隔天,一整天沒課。九點多,他想到醫院問問實驗所缺的藥品是不是已經送到?申購單是半個月前呈送上去的。算算日子,也應該來了!為了等這個藥品,他的實驗被迫停頓半個月毫無進展。他只能到醫圖查查papers、看看近幾年的期刊有關他的實驗是不是有遺漏掉值得參考的方法?
  藥管組的藥師在他說明來意之後,翻開登記簿。三頁、二頁,前翻後找了一會兒,抬起頭歉意地對他說:「還沒有來哪!」
  還沒有來?他心裡嘀咕著,摻雜幾分不滿。這幾天沒有什麼事是順他的意。連醫院裡福爾馬林的氣味都有令他作嘔的感覺!
  穿過校園一排楓樹,落葉在陽光下隨著微風輕輕顫動。他不知不覺地又走到醫師之像的前面。石塑的雕像依然是左手支著臉頰,靜靜地注視著身前的新生兒,表露出一份熱愛生命的沉思!他發現今天自己沒有被這一幅景象感動。
  「你為什麼要唸藥學呢?」好寄的人問過他。
  「為了更接近生命!可是自己似乎又不敢面對血肉淋漓的場面,所以選擇了這一門。」他豪氣干雲地說過。
  幾曾想過將面對的困擾,會是有如纏身的蠶絲?束縛得喘不過氣!
  「那個唸化學的,他會很累噢!他要唸三年。」
  「他跟錯老闆!是別人恩怨下的犧牲品,搞不好會畢不了業!」
  當初一展雄心的抱負,抵不過接二連三的人事變幻!其實他從來沒有後悔選擇走上這條路。他還是很喜歡唸藥學。只是這一條路比他想像中來得坎坷、複雜。他以為做學生的目的,不就是唸唸書、做做實驗。誰想到會被莫名的捲入紛爭之中呢?
  午餐幾乎是原封不動地送回收盤口。他意味索然地回到寢室,阿貴不在房裡。他想阿貴可能還在做實驗!這兩天阿貴為了想確知通氮氣時,整個反應系統是否含有足量的氮氣?著實費一番心思才將問題解決。所以一鼓作氣地把時間投入接下來的反應步驟。
  「忙碌是幸福的。」他無限落寞。
  在阿貴的書架上,他抽出一本關於介紹道學的書翻閱。
  「天道不是現在才有,從古以來就有。不過在以前,大道是單傳獨授,一人傳一人,不是普傳。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眾人駭然。獨迦葉微笑,得其正法。現在正值三期末劫,是為白陽期。老母道降火宅,大開普渡,拯救保護善良之人,以便做為下回重開天地的人種‥‥‥
  「現在各教門的教徒,不是求神託佛,便是講經說典。只想求仙佛神聖保佑,卻不想學仙佛神聖的行為。你若能慈悲、無為、忠恕、博愛、清真,你不必求仙佛神聖,自然他們時時刻刻會在你身旁護著你‥‥‥
  最後,他是被阿貴叫醒的,時間已過了五點。
  阿貴熱切地問他:「去不去?」
  他回說:「也好!」把身邊的書放回阿貴的書架上。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來到台北郊區的樹林鎮。阿貴像識途老馬般地帶著他穿過街弄,停步於一家並不特別顯眼的民宅,親切地向屋裡的人打招呼。
  二樓擺著三桌素食。阿貴和他找了二個位子坐下。阿貴附在他耳邊說:「你儘量吃!這會兒,齋戒是很重要的。因為人性原本至清,不容許有濁氣相混而亂失其真。所以必須齋戒以去濁,復明本性。」
  飯後,阿貴帶他到三樓的道場。進門右首邊是老母的聖像及神案。在老母眼中,信徒男左女右分列兩旁。
  阿貴以眼神示意著一位容貌端莊,腦後挽髻的女士,說:「她就是負責點玄關竅的點傳師。」
  他看到她走進走出,不時低聲關照左右幾句,他聽不真切。當她換上一件深色的袍子再走出來,請神的儀式正式開始。壇主及幾個各掌專司的信徒,在神案前隨著司儀單調的閩南語唱腔,不斷地重覆著上香、叩首、進貢、焚紙的動作。
  冗長的等待,在點傳師叩拜完後結束。阿貴告訴他該上場了!
  「開竅不要戴眼鏡。」阿貴除下他的眼鏡。
  沒了眼鏡,他眼中所見更添神秘。也不知老母在神案上是否微笑?他盲然地隨著眾人唸著不知其義的調子。點傳師走到他身邊,手比托如劍訣,快速地在他身邊兩側迴轉,分別重覆點向他的眉心處。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外力戳中,心裡產生很突兀的感覺,一時間反而愕住了!
  良久,回過神來,他想到他為什麼待在這裡?難道他真的想藉助這股神秘的力量,排除他所遭遇的困難?
  接下來的儀式,他已經不怎麼留意在做什麼了?
  入道的人,必先有入道的目的,才會產生入道的思想。其目的,當然是為了躲劫避難!但是,橫在他眼前的困難,豈是消極的躲避所能排除的嗎?就算老母當真遣神相助,又如何謀得兩全其美的圓融?必然會有人受到傷害的。
  而他還年輕!只要青山綠水永長存,五湖四海任他遨遊,何必枉在此間呢?
  「都結束了!你還待在這幹什麼?」阿貴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怎麼樣?」
  「從來沒有這麼好過。」他的神情平靜而莊嚴。
  他們走入夜幕下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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