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又是清晨。大地微透暖熱。
  窗外晨光,驅散昨夜一夜冷凝的沁涼。
  鬧鐘聲中清醒,精神依舊恍惚,彷彿是入睡前的情緒,他竟是失眠一夜。
  盥洗室裡,面對鏡中紅絲滿佈的雙眼,他仍然懷疑今天將要去參加婚禮?其實他寧願一覺睡過中午,讓時間悄悄地揮去!但是車票龍仔早熱心地為他預購好,是6:57分的早班車。
  「去台南有什麼不好?」公車上,他對著車窗上自己的映影思索著。不是已經和香齡說好,她回日本那天,不會去機場送她?
  最後一晚,在校園旁的一家咖啡專賣店,香齡問他:「為什麼不來送我?」
  「不喜歡面對分離時的無言。」
  「我知道。你總是隱藏著自已,就像你的文章,冷眼看人生。」
  「畢業典禮後回日本!真的?」他始終不願相信。太匆匆了!相識還如昨日。
  「難道要把飛機票拿給你看?」
  他笑著擺一擺手,自顧吸煙而不回答。
  「我會珍惜這一段緣。你不覺得我們的相識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嗎?」香齡以手支頤雙頰,笑盈盈地凝視他。他心為之一動,失措地將眼神移開,順手捺熄手中的煙,認真地掃淨煙灰缸中心突起平台上的灰燼。
  兩人無言的沉默,使他終於辨清耳畔的歌聲是AIR SUPPLY感性的磁音。聲嘶愛的情懷,確是叫人心醉!
  「有空的時候,記得給我寫信。」香齡說。
  「我‥‥‥,會的!給一個琦玉縣的朋友。」他想調侃地把心情化作平淡。
  「我會癡癡地等哦!」就是這樣!每一句令人心動的話,香齡總是說得這麼自然,即使是分離時!他想問香齡這是真的嗎?卻沒開口。
  「想什麼?」燃起另一根煙,看著陷入沉思的香齡,那種眼神是他熟悉的,清清澈澈有如一潭秋水,叫人不自覺地投入全心的關注。
  「沒什麼。」彷彿是深怕不能自圓其說,香齡續道:「你是個好人,很好的人。會有更多的朋友關心、喜愛你。不論你在那裡?真的祝福你好多!」
  好人?好人是不會寂寞的。他想。
  身邊嘈雜的變動,他驚覺車站已將到。潮湧般地魚貫下車。台北的朝陽在身後耀眼地煥發熱力的光芒。
  郭仔、阿中、阿費及老魏已在火車站佇候。
  待阿費臨時買好車票,火車即將啟程。他也顧不得尚未進早餐了!「復興號應該會供應早餐的。」郭仔很有經驗地告訴每個人。原來他們都還沒有吃早餐!
  誰知道復興號除了茶水供應,還是茶水供應。應該猜得出來的。
  臨時買票的阿費,座位並不是和他們同車,可是卻寧願擠在一塊,坐在他身旁的把手上。車上是不會無聊的,從唸書、當兵,到作事,支支節節並聯幾許熟悉的感觸。彼此消遣或自嘲一番,再加上幾聲隨興的歡笑,讓他暫時不想香齡就是在今天早上回日本。
  「上面交代下來,要我們在幾十秒之內把砲彈發射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出去再說。本來‥‥,結果我們『呯』地一砲,就把目標給打沒有了!」阿費意興風發連指帶比地說出他在澎湖演習的經過。
  這件事他聽阿費提過,於是轉過頭問郭仔工作的情況。
  郭仔以慣有權威性的口吻說:「這幾天忙著寫程式。寫程式是不困難,討厭的是必須考慮許多狀況。有的狀況根本難得碰到,但是我們還是要預先考慮好,免得萬一碰到時卡在那裡。」
  「的確。」和郭仔講話,大抵只有招架的份。然後,郭仔進一步分析電腦最新發展的機型及應用電腦的種種例子。
  「你可以修比較深一點的電腦課程。」冷不防郭仔問他這一句。
  「我也這麼想‥‥」想,修電腦‥‥。是的,他就是修電算程式認識香齣的。起初,兩個外系選修的人像飄泊的浮萍,游離在最後幾排的座位間,形同陌路。正式的交談是緣於打卡的相遇。
  「對不起,能不能讓我先打一張JOB CARD?」在他打得焦頭爛額,改不勝改的氣惱關頭,香齡翩然地站立身旁,以一種請求的口吻對他說。
  他挪出一個位子,比個讓她先打的手勢。一面繼續專心地拿著紅筆圈出卡片上的錯字。
  推出卡片後,香齡指著滿桌的廢卡。「不好打,是嗎?」他苦笑著點點頭。香齡接著說:「你不很會用打卡機吧!打錯要重打時,不必重頭打起。我們可利用舊卡保留沒有錯的字,改打錯的那個字就可以了!」
  「怪不得我會忙得一踢糊塗!謝謝妳囉!」
  「不必客氣。」揚一揚手中的卡片。「我們是互惠的。不是嗎?」香齡貝齒微露淺淺一笑,起身離去。等他順利地打完卡片,上機等報表時,想不到香齡還在那裡。兩個人遂一旁聊起來,發現彼此並不是完全的陌生。因為兩個人總是坐在最後面上課,不難留意到對方的言行。
  「我覺得,你像日本男孩,濃眉大眼的。」香齡蠻認真地覷著他。
  「妳的眼神很特別,不同於我所認識的其他女孩子。」他也不甘示弱地回應。
  「我的確是特別的,因為我來自日本。」香齡說得很有自信,連他都笑了。「妳是僑生?怪不得有日本男孩之說,而且會把『對不起』唸成『對不ㄐㄧ』。」
  他不禁啞然失笑。
  「怎麼啦!笑什麼呢?」阿費跟老魏和阿中說到一段落,剛好看到他莫名的失笑。
  「沒事。」他說。看身旁的郭仔不知何時開始打盹?
  隨車服務小姐二度推著販賣車經過。老魏鑑於上回的受寵,這次不等小姐推銷,主動向小姐買核桃果仁及魷魚絲。
  「是不是怕小姐又只對你一個人推銷?他們打趣老魏。「不是啦!反正買點東西大家吃嘛!」老魏忙著申辯。豈知人多嘴雜,愈描愈複雜!
  吃了一點東西下肚,他們的興緻熱絡了起來,圍攏聽阿中談當研究助理的心事。「做生化的實驗,以前沒修生化,實在很累!又不好意思說自己什麼都不懂啊!」阿中擺出一副很灑脫的無奈。
  「什麼樣的實驗?」有人問。
「關於toxin對呼吸鏈的影響。現在做的是in vivo的,以老鼠為實驗對象,測量其中的粒腺體。每天做完回家,都累得半死!」
  阿中的解說略顯信心不夠,這可能是不曾修習過生化所造成的影響。
  「你們看這是誰啊!」郭仔興奮地打斷他們的談話,指著車門進口處。
  原來姚騷在台中上車,先略休息一會;等車過嘉義,循車廂一節節尋來。話沒說上幾句,姚騷掏出三五煙各發一根,再敘別後軍中遭遇,直說到最近報名情報局的甄試。
  時間,無話則長,有話則短。台南市是近在眼前了!香齡與他的距離呢?他下意識地想望北方的天空。
  走出台南火車站,陣陣熱浪襲來,心情氣悶。沒有人曉得該在何處搭車前往佳里?折騰再三,決定還是不坐計程車。興南客運在躑躕地探詢下終得結果。可惜沒聽說過有軍人優待票那回事!
  再度上車,他們的話題轉向GRE、托福,及東海的人事滄桑。「出不出國?」的問話似乎有被「什麼時候出國?」取代。他從未用心想過這些事。
  「學藥的,可以到日本來啊!日本研究的獎助金是很優厚的。」香齡曾問他。
  「去日本為妳治感冒嗎?」他當時只是率性地反問香齡。
  因為自相識後,他發現香齡十分容易患感冒。幾乎都是毫無來由的一場病!香齡並不像柔弱的女孩。她喜歡運動,而且是桌球校隊。他想得到唯一的解釋是水土不服的變異。
  「你不是說感冒沒有特效藥嗎?我想,回到日本會好轉的。」
  這算香齡回日本的理由嗎?溫存的時光不再了!往事是香齡抓著他的手,要他感覺她前額是否真的發燒?燒?由他的手心一直燒到心深處!吃完他拿的藥,香齡還會調皮地給他一個飛吻‥‥
  「過橋啦!」郭仔在一旁提醒著佳里該快到了!好一段漫長的路程。艷陽高掛晴空。是中午了!
  在佳里喝完汽水,終於打算攔一部計程車趕往連長家。好不容易攔下的計程車,司機竟然不知道他們說出的住址在何處!唯有拜託店家幫忙招一部當地的車,而且知道「ㄨㄣ ㄚ ㄌㄞˊ」是什麼地方。
  「到了『ㄨㄣ ㄚ ㄌㄞˊ』,問一下姓『黃』的住那裡?應該不是問題。」有人說。
  司機老實不客氣地打岔。「那邊的人家都是姓『黃』的。」惹來一陣猜疑。
  「總不會同一天有兩家姓『黃』的結婚吧!」阿中的聲音自車後座傳來。
  還好連長家在馬路邊。到達時恰好是開席的時辰。連長親自出門迎接,臉上滿懷笑容。今天連長可帥氣!身著淺藍西服,襟上一朵紅花、幾片綠葉。似乎完全無畏於大熱天裡打領帶、著長衫、套白手套的滋味。
  一番寒喧謙讓,帶進內院。席上坐定龍仔、大胖及唐B三人。落座不久,閒話幾句後,即開始陸續上菜。菜似流水席、酒入無底杯。吞食之餘,忙碌的是收盤與端盤之間的協調。連蒼蠅都愛湊合這份熱鬧,四處遊動,挑撥每一樣可口的佳餚!連長則偶而分身過來招呼一聲。
  「你先去忙別桌,反正待會打通關少不了你!」大胖豪爽地擺下話兒。旁邊的人齊聲附合。
  席上一片開懷暢笑。酒入愁腸本是辛酸液,他那堪歡笑催化!「阿費,來乾杯!」舉杯碰杯,引頸而盡。一旁龍仔、唐B、郭仔三個少喝酒的人,遮遮掩掩地避開被倒酒,此其時實是一大憾事!卻見老魏的保護色漸漸浮現兩頰。若不是知心,豈不是又被騙了!
  「大胖,記得在別墅當老魏摩登保鑣的事嗎?」
  大胖不以為忤,笑著說:「又來了!為什麼每次喝酒都會有人提這件事?真糗!」
  阿費記起什麼似的。「喔!那次印象太深了!班上醉了好幾個。」
  由此不免牽扯出班上幾個喝酒的高手,逐一評頭論足幾句。遺憾梁孟錯失在此一展拳風的機會!
  酒菜輪迴數巡,客人陸續退席。連長過來交待大家再多等一會。
  「不急,我們會等著,你先去送客人!」阿中比手勢做送客狀。
  郭仔放棄趕回台北參加另一場晚宴!
  「今天一定要盡興!」姚騷說得篤定。「趕得上晚點名就好了!」
  客人散盡,連長出現,一身便服是往日熟悉的模樣。偌大的內院,如今除了一地殘餘物外,只剩重新舖陳過的這一桌了。
  半日的忙碌,連長依舊春風滿面!熬不過他們一再相逼,草草嚥下幾匙菜餚聊以充飢後,連長娓娓道出與新娘子相識的經過。
  「我與她的表哥本是舊識。畢業後的暑假常在一塊打球。有一次聊天對我提起他的表妹是如何的可人!引起我莫大的好奇!好奇隨著開學而暫時擱在心上。沒想到緣份來得這麼快!那年中秋,我們在一項露營活動中相遇了!」
  「然後一見鍾情!」
  「不知道耶!我是覺得她不錯。」
  「是不是很來電呀?」
  「對!有這麼一點。」
  「聽說你常常新竹和台南兩頭跑?就是回來看她?」
  「嗯!沒錯。‥‥差一點畢不了業。」
  「畢不了業?沒關係,值得啊!」
  他企待瞭解更多。局面吵雜得已不容控制。他們紛紛慫恿連長打通關!
  連長不愧是班上翹楚,一句話擺平場面。「你們誰是下一個呢?我敬他!」
  大家面面相覷!無以言對。他玩味著連長剛才的敘述,深深體會到平實的愛情就是永恆的幸福。他願為此乾一杯!「連長,來!」一飲而盡,不顧左右。
  隨後,新娘子加入席中。阿中出點子想向新娘子逼供,以考證連長的一面之辭是否真實?大胖及姚騷公推為陪審,與阿中共同主持會審。
  「聽說你們很早就認識了?你們是青梅竹馬?」阿中儼然一副主審的架勢,出言套話。
  新娘子何曾經歷如此陣仗?求助地望著連長。連長輕握她的手,安慰她:「妳直管實話實說,沒有關係。
  「我們是一年多前認識的。」
  「這倒跟連長說的一樣。連長說你們中秋節相識。聽說那天晚上,連長還對妳唱歌?妳說唱的是什麼歌?連長,你不准開口!」
  「連長以前在寢室從來不唱歌的喔!」龍仔以曾為同居人的身份發言。
  「這‥‥」新娘子又看向連長。連長溫柔地安撫她,示意無妨。
  他看在眼裡,不禁想起印象中的香齡。一副銀白絲框的眼鏡,掩不住清澈的眼神自鏡片後靈犀地透出。兩片櫻唇無言地相抿成一,在含笑時微露小小的酒窩。幾顆青春痘偶而滋生,俏皮地點綴雙頰。亮麗的柔絲削齊垂肩,更添一份活潑。
  於是又憶起為香齡剪頭髮的那幕‥‥
  「髮梢分叉,難看死了!」香齡邊梳理頭髮邊抱怨。
  「我來替妳剪。」他多少帶一點戲謔的口氣。
  「好啊!」香齡順口即答應下來。
  「你真的會剪嗎?」大毛巾披好,香齡才開始猶豫!「不要懷疑這些工具‥‥和我。」他幌一幌手上的工具。「妳是第一個女孩子!」
  「不准剪壞喔!」
  有香齡這句話,他自懂分寸,把重點擺在髮梢的撩起與修剪。在剪刀的參差聲中,他心裡無端浮現「倚天屠龍記」最後一頁的情節‥‥
  「你就像一座冰山。」香齡意味深長的語調,喚醒他的遐思。
  冰山?是說他的什麼?
  「妳真的知我!我懷疑?連我自己都不敢這麼說!」
  想到這裡,他舉起身前的酒杯飲盡。阿中他們的逼供還在進行著。
  「連長有沒有跟妳說這是他的初戀?」阿中的氣勢咄咄逼人。
  新娘子輕聲如藝語。「好像不是吧!」
  「不會吧!我們連長是很純的哦!這一點有問題!」
  「你看看,問題這麼多!連長,你要好好反省一下,寫一份自白書在同學會的時候交上來!」阿中聲色疾厲毫不饒人。
  「阿中呀!以後我們結婚絕不會發喜帖給你!」老魏目睹這幕逼供,未雨綢繆先下斷言,免得來日難以招架!
  阿中滿腹委曲抱怨:「總要有人扮黑臉啊!」
  「好,再問一個問題。聽說連長向妳求婚是在妳家附近的那個什麼廟?手裡還拿著鮮花。妳說是不是?」
  「他沒有跟我求婚。是‥‥」不待新娘子說完,阿中訝異地大叫:「難道是妳跟連長求婚?」
  新娘子又急又羞地說:「不是啦!我們是共同商量的。」無限深情地與連長眼波交流。
  而香齡從沒有給他任何承諾。他也不會承諾什麼!兩個人始終只是維繫著純純的情誼。可是為什麼知道香齡要回日本之後,會讓他有若有所失的情緒?香齡離開他的時候說:「香齡雖然只有一個,像我的卻不少!」他現在才知道這是不一樣的。誰能取代香齡在這一段時光所留給他的歡笑!
  多像無不散的宴席?再多的留戀亦終需面對離去的一刻。他只怨時光的短促!
  踏出連長家,拍了幾張照片,接送台南的專車已在等候中。他們不再多言其他。遠處斜陽映照,把大地染成一抹金黃。他想起前幾個月,阿添問他:「假如你碰到喜歡的女孩子,你會不會為自已製造機會?」‥‥
  他仰望餘暉,一群飛鴿正奔向落日。就算歸雁有期!今年花勝去年紅,來年與誰同?醉意陡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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