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鳳凰紅

  夏日裡長串的假期,學子陸續歸向家園。別墅透著人去樓空後的淒清。
  在一個小雨紛陳的傍晚,卯子提著行囊重回別墅小樓。這是畢業後的首次回顧。他計劃留在別墅小樓看書。遂打一通電話給小鬼,叫他回別墅小樓作伴,希望看書時能互相督促一番。
  卯子沒想到Jojo為了上班便利也留在別墅。適巧楊留給他的一台舊電視,正播演著「天長地久」的連續劇,而Jojo喜歡看,自然增加平日見面的機會,也為他趨盡炎夏的無聊時光。
  當系館S104的門前掛出卯子名字的卡片,助教生涯算正式揭幕。他心裡有說不清的滋味,才畢業月餘就不再是學生了!有點緊張。他不知道以後管不管得動學生?這時是八月。
  還好,日子在忙碌中度過。不是看實驗資料,就是準備實驗種種。慶幸有秋姐從旁協助,使他的實驗工作進行得份外順利。不懂的、不會的,都可以向秋姐請教,免去許多可能的錯誤嚐試。
  小鬼八月中離開小樓去當兵。寫來的信,直抱怨訓練中心的累人。又因為衣服常是黏人的濕透,皮膚感染接觸性皮膚炎!小鬼信中另外提到希望他能寫幾封「情書」給他排遣一下軍中的枯燥,像七月寄給龍仔的「情書」那樣。那是他聽說軍中喜歡拆閱別人的信件,一時興起,擬了一篇稿子,交給Jojo抄寫,然後再選用一張不相干的女孩的照片,寄去給龍仔,讓他爽一下。
  接著Jojo也離開了小樓,學校也開學了!卯子倏然發現這一季夏的殘盡,沒有唸多少的書。
  「你今天抽不少煙喔!」Jojo離去前的晚上,在他房間裡如是說。「以前你不是這樣子的吧?」
  「以後有空,我會去看妳。可以嗎?」
  「當然可以。」Jojo講肯定話時的表情,嘴角在撇捺間顯輕俏。
  時間不允許亂想。單為實驗第一堂課整學期課程的講解說明,他親動手編寫slides,並且到視聽大樓調借銀幕及投影機。等到準備工作處理完善,也到了第一次登台作秀的時刻!
  卯子比預定時間早個三、五分鐘姍姍上樓。實驗室裡零星散坐幾堆人,以好奇的眼神睥睨著他。他覺得有舉足失措的尷尬!學生卻仍沒有全到齊!不知是開始講解呢?還是待全到齊之後?卯子心想要全到齊沒那麼快,不如趁早作一了斷。
  開講不久,心裡落實許多。且不管他台下是三國之亂?或是五胡亂華?待著實按捺不住脾氣,索性閉上嘴靜靜的看著他們。一群大孩子隨即相互噓聲警示,實驗室頓時恢復劫後的寧靜。卯子懷疑自己花心思製做的slides能反應幾多代價?初次嚐到助教的苦處!為誰辛苦?他們乾脆要求要拷貝slides!失去講下去的心情,草草結束。
  緊接著的一週,正式進入實驗的實際操作。原以為可能產生問題的步驟,他們竟然能輕易帶過!反倒是一些浮面的注意事項一問再問。
  「助教,solute的濃度要配多少?」
  「講義前面的儀器與藥品部份不是有寫!」非要卯子翻出來指給他看。懷疑他的事前報告是如何寫的?
  「助教要燒到什麼時侯?」什麼話?
  「助教不騷,是你騷。燒到tip封住為止。」令人啼笑不得。
  認真的學生會問原理的來由及實驗後的數據處理,他心裡感到欣慰。然而碰上刁鑽的學生,尤其是女孩子,事情就不那麼好處理。
  「助教,我下午不想來做實驗。」理直氣壯的。
  「為什麼?生病嗎?」
  「也可以這麼說,人家心情不好嘛!」
  「心情不好跟不做實驗有何關係?」
  「助教,拜託啦!不要嘛!我事前報告都寫好了,不信你看!」說著,攤開實驗本給他看。話倒說的不假。
  「既然寫了,表示可以做,為何不做?」
  「本來可以,但是人家心情臨時壞透了,想回家。」
  「沒有前例!到時候妳最好來做實驗。」這是卯子最後的警告。
  結果是下午她的真的敢不來!
  是不是做學生的就可以不用為助教設想餘地?做什麼事情,但憑自己分寸之念!卯子要求她在一個禮拜內找出時間來補做,否則照章行事記曠課!
  十月,源自暑假的持續,系上幾個助教依然習慣在女餐吃中飯。地方近、氣氛好,而且菜的口味也蠻不錯。
  新生開學之後,難免會發生一些趣事。
  「教官不是說過男生不可以進女生宿舍嗎?」進入女生宿舍,往女餐的小路上,卯子幌蕩著走在最後面。迎面剛過的幾個女孩,在他身後傳出竊竊私議。
  吃飯的時候,卯子說給明兄他們聽。
  「不能進的是她們的宿舍區,不包括餐廳。懂不懂嘛!」明兄以很嘲諷的口吻說著,說罷繼續吃他的中飯。
  「一定是新生才會這樣。」有人說。
  「那是因為她們剛進來,一切都不熟悉的關係。不能怪人家。」秋姐的話中帶著同情的語氣。
  往後的日子,他們漸漸少去女餐用餐了!也不全然是擔心她們在身後指指點點。主要是學校後來規定進女餐用餐需要登記姓名、扣押證件。他們覺得為一頓中飯落得如此麻煩,不爽得緊啊!女餐自此少了他們這一批食客的蒞臨。蕭老師所特有滿足的笑聲,也連帶失傳在女餐的午時。
  然後東海進入起風的秋季,相思葉堆滿地。一陣風吹來,意蕭索、葉紛落。卯子像是頂適應安逸的助教生涯。平時改改卷子、批批報告、看一些閒書,如此打發日子。
  「GRE 準備得怎麼樣?」小胖閒來無事找他聊天,最喜歡一語驚醒夢中人。
  「嗯!這個嘛!有在看了。」他搔搔頭。「不怎麼有把握就是。」
  「看你忙哪!每次找你,房間裡總見女孩成群。」
  「小胖,話要澄清喔!她們是來看電視的。」
  聽在小胖耳裡,似是有意欲蓋彌彰。
  「不聽你的解釋。反正你是墮落了!告訴我,你要一輩子幹助教嗎?」
  怎麼能?
  卯子心裡千迴百轉時,曾搬到學校助教的黑官。誰知道黑宮的氣氛一天都待不下!隔天即刻搬回別墅。那時,有千百個理由慫恿他重回熟悉的別墅生活。此時,難道又要他找出千百個理由,迫使自己回學校去?他覺得自己不再有清教徒式的誠摯。
  告訴幾個當兵常回別墅的老友。他們幾乎沒有一個肯定他搬回學校的抉擇。他們可是有一點私心的。假如他離開小樓,往後他們重回別墅渡假,找誰投宿呢?
  於是在小樓,卯子很安穩的繼續待著。
  無意中聽樓上聊起,Jojo在剛開學那段日子,曾經回來找他,他都不在。他想這也好,何必強求相遇?
  「你是一個感性的人,而感性就是你的致命傷!」Jojo說過。
  感性是何物?他搞不懂。不過是選取自己喜愛的生命方式生活。聰明的人或能吸取前人的經驗,避免重蹈覆轍。至於愚笨的人,則在親身體驗中覺悟。
  當卯子決定晚上留在系館看書時,天氣一日日的轉冷。一個人窩在S104裡,最要懂得的是耐得住寂寞。窗外,除了圖書館的燈光在幢幢樹影間透露一絲光芒,餘下的是看不盡的夜幕。他不由得懷念在大學時,三兩好友躺在理學院前的小廣場,對著滿天繁星咒罵唸書的無趣,任許多美好時光,在系館的熬夜苦撐時白白流逝,並趁四下無人時,縱懷大叫以抒鬱悶。「他媽的,放小聲一點。女生宿舍都聽到了!」有人說,換來一伙的哄笑。
  往日的痕跡空留追憶!
  如今他連寂寞也耐不住!幾點星光掩映,收拾書袋子,終是回小樓溫暖。沖泡上一杯熱騰騰的牛奶,靜聽今夜星辰的旋律。
  是否一項活動的催生,總是需要憑藉某些名目以示正名?卯子沒想到他的生日可以是一個藉口,促成系上幾位助教有機緣聚在一塊,邊吃火鍋邊談天。由於吃火鍋的地點就在別墅小樓,對第一回合還未吃完的食材及生日蛋糕,順理為同住一棟的棟友點起第二回合。眼看熄燈後搖曳的燭火,卯子難捺心中的喜悅。燭光今夜為他垂淚二次,願望是雙重的期盼!人生的歡樂,就在有人共享喜悅。
  入睡前點數滿桌的生日卡及禮物,他把玩半天。隨手扯開小劉送的DUNHILL。一縷昇煙,浮纏起大四生日的盛況。那次,班上同學有三分之二參加他的生日烤肉大餐。虧得阿文當時細心,特意將每位同學說的祝福錄成一捲錄音帶送給他。雖然畢業數月同學各奔東西,這捲錄音帶記錄著他們對他的期望。
  「願你有更多的勇氣與力量。」每憶起阿良說的這句話,卯子的心像漲滿風潮的小風帆,激動良久不能平息。
  就在吃火鍋之後兩天,一票當兵的老友趁著選舉假,紛紛相邀趕回別墅小樓。他們把他的生日延長,祝福也延長了。
  重聚敘舊的話題,離不開在軍中生活的甘苦上鬥嘴。
  「受訓時誰的部隊最會整人?」
  「正拳伏地挺身的極值?」
  「黃埔八道菜吃了幾道?」
  「誰的部隊暗盤生意做得最過份?」
  「米蟲?」
  「今後的命運指向何方?」
  終歸一句話,他們皆羨慕卯子的助教生涯。幹他幹得要死!
  夜裡有5個人醉臥在他房間裡的地毯上度過一宿。其他的人則託身學弟們的住處。何妨?夜更深,曉氣輕籠。剩不了幾個小時東方即白!天明後又要各奔前途。
  當兵的老友,日子是以數饅頭熬過。他呢?算計的是吃過幾回的火鍋、看過幾場學校的周三電影?怪不得惹人羨慕。
  「幾時出國?別忘了老友!記得那時要梢信回來報告近況。
  「唉!如果你明年就走!我們的聯絡中心就此中斷,還真不甘心。不過我們不會為了這點私心而留住你,你要把握機會。看你的了!」
  卯子驚愕已是期末!他們殷殷的盼望,恐怕命定落空!GRE考得並不理想。莫非真如小胖所說的:「你墮落了!」還是從未用心考慮出國的問題?「你不出國可惜!」他是為他們的期望在出國嗎?
  既然明年沒辦法出國,卯子心裡湧出新的念頭,不妨考個研究所緩衝一下思緒。而期末的忙碌,僅容許卯子有此想法,實不容撥出時間看書。
  春節隨著期末考的結束而更迫近,卯子尚未來得及編派自己未來的動向,老闆輕描淡寫的交下幾件必須在春節前辦完的事。這些工作包括整理編寫個自負責儀器的所有配件,以及繪製儀器中心所有儀器的流程圖和工業用途。他一直忙到年廿九傍晚,仍是剩下一小部分無法如期做完。為此,年初五,別人還享受著年節的團圓及歡笑,他提前坐上往台中的國光號。一路無語。
  別墅自助餐的暫停營業,是早在他意料中的事。生力麵成為唯一的主食。
  老闆說他們辛勤的成果是要給中部企業講座提供一處檢驗樣品的場所。為學校立名、替系上開源。
  他認了!願老天有眼,此去節節順利,不負苦心人。
  再將下學期的實驗工作安排妥當,彷彿是因接二連三工作的積鬱,系上有人提議辦個露營活動調劑身心。馬上普遍受到熱烈的支持。但為何真正確定時間及地點,卻見幾人臉上掛看漠然的歉意!
  於是他一肩挑起。找不到女孩子,就沒有女孩子!樂趣雖確有不同,人生幾何值得浪擲於不爽的情緒?
  主意打定,春寒細雨霏霏時,一票男孩已踏在日月潭的馬路上,迎著風、迎著雨。沒有人提出打道回府的念頭。戲正上演!卯子不知道其他4人是否有和他相同的想法?「此番遊日月潭,需盡興而歸。」
  午後紮營青年活動中心的湖畔,景物依稀有大三那年的景況,唯湖畔不再清新如舊日夢。呆啊!那年年輕。記得硫酸燈還把女孩子的牛仔褲腐蝕了幾個洞!
  這次人少,凡事分工合作。忙完紮營、挖營溝,也差不多該準備晚餐。切菜的切菜、顧火的顧火、炒菜的炒菜。忙碌中不覺夜幕的低垂?德化社那頭幾時綻亮起點點燈火?倒映一湖湖水。卯子靠著斜坡松樹下,享用他們分工合作的成品,心裡漾著與山水同情的滿足。
  一陣山雨來,解決他們洗碗盤的麻煩!紛紛躲入營帳。耳邊響起的是風聲、雨聲、音樂聲。偶而有誰不耐,發出幾聲咒罵。
  八點多,雨歇!走出帳外,空氣沁涼,精神為之一振。有人提議趁此夜色泛舟遊湖,於是二條小船搖搖幌幌的擺盪向湖心、向黑暗的深處。雖然不覺風吹,卯子亦寒意深。黑黝的夜色像是要吞噬大地的一切,何況是二葉扁舟?他心裡浮現孤獨的無依!
  打光華島划回營地,夜露深重涼如水。他們就著星光重新燃起炊煙。綠豆上鍋、肉上架。高梁酒入喉間、一股暖意。似乎是上蒼有意催他們早眠,不待他們吃到爽處,略有七分,即山雨欲來。胡亂收拾,避入帳內。帶著酒後的醉意入夢,一覺到天明。
  隔天,薄霧中啟程。先到慈恩塔拍個紀念照,再回營地炊事日月潭的最後一餐。午後拔營,風雨中告別日月潭,結束這次難忘的露營活動!
  自日月潭歸來不久,卯子在日記裡寫下決意要考上研究所的字句。
  因此,開學不再是閒散生活的開端。他時常晚上待在S104裡,忍受無盡的寂寞。他心裡明白,如果想踏出東海一步,還是要付出代價,用力的。
  「助教不是要出國?」
  「助教GRE考得怎麼樣?」
  學生的探詢,成為他心裡的重擔,不能老是支吾其詞啊!
  「助教,我看你是出不去了!一天到晚跟女孩子混。」好錐心刺骨的話。
  「假若我明年還在東海,保證你還會再讓我帶到實驗。我把你當掉!」卯子是想幽默的應對,心底不期然的寒起來!難道真會?擺脫不掉東海。
  丫丫不敢無故跑來吵他。
  可人說他變了,變得很憂鬱。
  白天,他混在學生的系圖裡唸書。晚上則待在S104唸書。學弟們不知道他要考研究所的事,所以有時候他還得分出時間同他們聊天,聽他們的抱怨及生活心得。
  「老師考試的題目好難預測!」
  「班上同學不諒解當幹部的犧牲。」
  「被女孩子擺了一道,真『肚爛』啊!」
  「畢業之後,不會走學術的路子。最有可能是自己出去闖天下!」
  「找不到知心的女孩。一般都很俗,沒辦法深談哲理,發抒自己的想法。」
  「最近在研究社會模式。人都有一種既定的模式可循。」
  聆聽他們思潮的起伏,卯子一直是很好的聽眾。偶而提供他們一些他的想法。不過,卯子不會企圖說服別人照他的想法行事。人皆有個性!世間應該少有絕對的對錯,只有對峙的關係。
  因為不拒絕陪他們聊天,使得可利用於看書的時間自然相對更少。卯子不得不有意避開碰面的機會。可是有一件事是他無法避開的,一向體弱的,他不幸生病了!感覺不舒服那天,才從學校回來,他就回到別墅小樓,窩在被裡‥‥
  「你怎麼啦!」丫丫見他房間無燈光,進來問他。「還以為你仍留在學校K書。」
  「大概是病了。」他連睜眼的念頭都沒有。意識到一隻冰冷的手覆在他的額上。聽到丫丫說:「有點發燙哦!吃藥沒?」
  「我睡會兒就好,我不用吃藥。」
  「那你吃飯沒?」
  「沒有。」
  「我也沒吃!我們一道去吃。」
  「沒有味口。」
  「不吃怎麼行!我幫你帶點東西回來。順便買幾塊薑,晚上熬薑湯給你喝。」
  喝了幾晚丫丫熬的薑湯,卯子的身體漸漸好轉。丫丫勸他唸書不要太死心,身體健康才是最大的資本。丫丫擔心他吃得不夠營養,時常邀他一道吃飯,不讓他隨便吃吃就算了一餐。
  而日子幾時變得喜歡凝想可人的眼神?卯子自己都很訝異!和可人走得接近,大概是三月的事。可人負責編輯他們班的畢業紀念冊,要求他給她一些編排的經驗。那個禮拜,卯子常在唸書時抽空去看她編輯。
  可人事後請他在別墅街口吃宵夜。偶而也來找他談天。
  「是不是很多人喜歡找你談?幾乎每個禮拜都有你們班當兵的同學回來找你。他們跟你談些什麼?」
  「軍中的生活。」
  「你不會煩?」
  「當然也不全是。他們也跟我談感情的事。」
  「有的喜歡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本來蠻喜歡他,後來因為女方家裡誤認他太隨便,女孩子遂對他漸漸冷淡。於是跑回來向我訴苦,找我喝酒解悶。」
  「你就陪他喝?」
  「當然。朋友嘛!順便,勸慰他放開點。」
  「嗯!還有的是相戀多年的女友,最近喜歡上另一個有才氣的男孩,說要跟他劃清界限,各退後五十步重新回復朋友的階段。」
  「感情的事,確實是耐人尋味不解。」
  「你真好!有這麼大的耐性。」可人笑著說。「不打擾你看書,考研究所的人。說著,起身欲走。
  「妳不是也要考研究所嗎?」卯子記起不知聽誰說過?
  可人人已走到門邊。「反正考好玩的嘛!只是隨便翻翻看看。」說完,輕輕閤上房門。
  愈是逼近研究所的考期,學校的實驗卯子似是有還無的帶著。本來實驗是有規定的時限。若超過時限未做完,助教可強制結束。以前,他有耐心陪他們耗下去,直到他們做出結果。
  「還沒有變色啊!」再沒有耐性了!只因考期已近。
  「助教,我們已有幾組數據。這些我看就不要做了!好嗎?」
  「不行,我要看它的結果。這樣好了,你們帶回去搖,明天告訴我答案。」
  「你帶回去。」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
  「為什麼要我帶回去?」另一個也不傻啊!
  「我晚上有約會。你有嗎?不方便帶。」
  「為什麼不方便?帶去約會嘛!當它變色的時候,你可以對她說:『變了!它變了!我沒變哦!』」他試圖為他們打破僵局。
  「助教,你愛說笑!」
  「不管怎麼說,你們自己協調好。記得明天告訴我答案。」
  好不容易打發他們離去。他拉下二樓的鐵門,走下樓來。系館異常冷清。回到S104抽煙。桌上攤著一本中文版的生化,冷默的迎著他的目光。一個下午的實驗帶下來,心裡煩得很,提不起翻閱的興緻。
  書桌前貼著一張「燈的聯想」的圖片。
  「你在聯想什麼?」每回有人踏進S104,看到他在發呆,都會有此一問。
  他不由聯想去年此時,班上考研究所的幾個同學,正是霸佔系圖埋頭苦K的時期。那時系圖就是他們的家。讀書讀累,和衣往桌上一躺。餓了,抓公差到小福買饅頭和茶葉蛋充飢。口渴時,一罐紅豆罐頭加上系上自製的小冰塊,聊勝別墅何媽媽的綠豆湯。日子的緊湊,回憶那番滋味,叫人有甜蜜蜜的踏實。
  今年他的赴試,竟是落得單槍獨騎行千里路,心裡頗不是滋味!何況槍裡僅存一發子彈?
  丫丫和可人他們雖說會製造輕鬆的氣氛,或聊天、或吃飯、或調杯雞尾酒消遣一番。卯子總覺少了什麼?後來他想通其中的道理,他少陪他同舟共濟的伙伴 ── 像去年暑假找小鬼回別墅,也像去年此時陪他們考研究所,幾個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唸書,彼此有個慰藉,連失意時也可以相互打氣。
  考前兩天,小胖來找他,丟下幾張卡片,說聲:「不多打擾,好好K啊!」就走了!卡片上寫著:
      三更燈火五更雞,
      正是男兒立志時,
      少壯不知勤學好,
      白首反悔讀書遲。
  他已經好幾天拒絕上床睡覺,怕那舒適的溫暖。他只是躺在地毯上,承受晨曦初來的寒意把他驚醒,錯愕又是一覺到天明!
  日子像是火箭發射升空前的倒數!
  熬!熬!熬!熬得連感覺都遲鈍了!
  驀然回顧,卯子不太相信已脫離苦戰的時日。
  提著簡單的行囊回到小樓,丫丫碰到他的頭一句話是:「考得怎麼樣?」
  「我的感覺跟張艾嘉的「童年」相似。」他雙手無奈一攤。
  「什麼意思嘛!」
  「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後,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唸。」
  期待放榜的心情,並不叫人好受。他不是不知道交出最後一張試卷時,結果早已寫下。但是結果在沒有公佈之前,豈能不想?
  「應該考得上吧!」
  「可能考不上哪!」
  這兩種思緒糾纏在心裡掙扎。要不想!偏無端想起。恁是想起隨便那一種?都足夠讓他不得安眠。
  實在煩得緊的時候,他便到別墅街口切些滷菜,帶瓶竹葉青回小樓。獨自一人關起房門,對酒解悶。
  偏偏丫丫闖進來。
  「你一個人在喝悶酒!」丫丫瞪大著眼睛。
  「有事嗎?」他吐出一口煙。手中輕捻一顆花生。
  「請你過去看我們化粧化得好不好看?」丫丫拎著裙擺曲腿彎身,做個很淑女的樣子。
  「你們這是為什麼?」他以微醉的眼光,掃過她和可人。
  「謝師宴快到了,那天我們要化粧哪!」
  經一番刻意的粧飾,模樣兒整個襯出成熟的韻味。女孩子真是十八變!忘了她們是快要畢業的一群,也即將要離開東海。
  盼望中的放榜,如期來臨。
  第一次聽到上榜的消息,卯子的心是激奮的。聽多別人的賀喜,他坦然的接受事實,偶而還能放放馬後炮:「要是沒考上,我一頭撞死。」自我的調侃,掩蓋不住歷盡滄桑的疲憊。
  直覺這回真的能擺脫東海!沒理由再蟄居這兒,他曾經成長、榮耀、及一點心痛的地方。他更珍惜生活的點點滴滴,他要把這一切納入心中,帶離東海,走向前程。
  應是鳳凰花季,不見鳳凰綻滿樹的殷紅?猶記去年鳳凰盛時紅遍校園,約農路夾道所見盡是早凋的鳳凰。是否今年不忍離情?獨有蟬鳴聲吱吱,劃破層層相思林。
  可人她們畢業考後,邀請他下山吃牛排。當天丫丫從南部趕回台中。他們選擇餐廳裡僻靜的角落坐下。
  「今後有什麼打算?」丫丫問他。
  「還是可能出國吧!當初考研究所是作緩衝,或能培養思考及實驗的能力。」卯子撫弄身前的玻璃杯,說著一些並不是很肯定的話。「妳們呢?」從可人看到丫丫。
  「我喜歡美工設計,希望朝這方面走。」可人說。
  「我媽要我考高普考,好討厭!我希望當個國中老師。」丫丫說。
  「妳行嗎?那麼調皮!」
  「站在講台上就不一樣,我可以扳起一副凶巴巴的臉孔。」說著,丫丫收斂成一副很凶的模樣,把他和可人逗笑了!
  「你不會忘記我們吧!」可人托著腮看他。
  「很難說!我的意思是,你們說不定會先把我忘記。」
  「才不會哪!我以後會告訴人家,我認識一個歸國學人,他是我的朋友。他人很好。」可人正著身子,侃侃而談。
  「畢業考之後,打算繼續待在別墅嗎?」
  「才不待哪!恨不得馬上離開東海。」揮揮手,可人一副留不住的表情。「東海又沒留給我什麼?」
  「沒有?」
  「沒有。」篤定的回答。
  耳邊輕柔的音樂是熟悉的旋律,他卻想不起曲名。曲終人散的分離,卯子無力挽留。
  可人畢業典禮前回來一次,見到他時說:「你怎麼變得這麼憔悴?」
  「可能是忙著改考卷和算成績。」其實卯子未嘗不惦念她們。「妳回來做什麼?」故意裝出漠然的語氣。
  「回來找工作。暑假可能要在別墅一段時間。暑假你還在嗎?
  「不知道。可能吧!」
  丫丫一直到畢業典禮前兩天才回來。卯子在房裡看電視。幾日不見,丫丫的毛病不改,總是開門後再敲門。丫丫張著雙手說:「好想你哦!」
  「好嗎?別後的日子裡。」他迎著她的目光。
  「老樣子。」聳聳肩。「你來一下好嗎?為我在畢業紀念冊上留一句話。」卯子點頭答應。「要我寫在那裡?」丫丫的畢業紀念冊上,許多人的學士照旁邊都寫有字。「這上面沒有我的照片啊!」
  丫丫思索一會說:「就寫在我的學士照旁邊好了。」
  他凝思寫下:
      也許珍重再見最無言
      無奈鳳凰已凋
  「今年鳳凰未紅遍校園。」丫丫看了之後說。
  「落葉飄零嘛!」丫丫點頭表示她的明白。
  「看過嗎?」他搖頭。丫丫拍拍身旁的床沿。「我們一起看。」於是他和丫丫靠在一起翻閱這本擱在膝上厚重的紀念冊。
  「好胭哦!還沒看完哪!」丫丫打著哈欠。窗外夜深,子時已過。
  「算了。睡吧!反正又不認識他們。」
  何必要認識其他不相干的人?卯子心裡這般思索。夢啊!請慢慢的走。他負荷不了沉重的離緒。
  雨中的畢業典禮,驪歌依然輕唱。
  卯子眼睜睜的目睹她們提著行李坐上家人的轎車,溜煙似的消逝在巷子的拐角。此去南北相隔,想下次再相逢,不知又是何年何月?
  系裡助教不察卯子心中的煩悶,又有二度往日月之議。是他遮飾的像無愁嗎?再次肩負籌劃的細節,駕輕就熟。
  人是故人!景是舊景!為何日月潭與他偏有緣?前塵不過是事隔數月的經歷,一切的景象仍不為歲月所沖淡。連那夜來的風雨及晨來的薄霧都是依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境欠缺一份知足的喜悅。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對七月?屬於自己在東海的最後一段日子。
  幸好暑假的午後,系裡打網球的風氣,讓他重拾起網球拍,打殺時間兼並消耗體力。有多久的時間任球拍束諸衣櫥伴衣裝?多年矣!再次拿起,他們說他只配與牆壁對打,一個菜「ㄎ丫」!
  在與牆壁的對打過程中,卯子亦樂此不彼。因為有球的擊出就有牆壁的回應。一來一往,跑跳奔走場地間,心是雀躍的。不管汗濕背心後的黏膩何其黏人?幾次失手,球滑過身邊,滾向體育館的牆角,靜靜的兀立在那邊等他過去拾起。次數多了,才感疲累!心想休息。上到網球場邊,點起一根煙,觀戰他們的嘶殺,煙飄散晚風中。
  日暮西斜球賽結束,幾人一道回別墅吃晚飯、飲啤酒。正巧這天可人為找工作留在別墅。他帶著酒後的醺意前去看她。她靜坐桌前提筆設計圖案。
  「什麼時候走?」可人偏著頭問他。
  「月底。助教的聘期結束之後。」他吐了口氣,伸手往袋裡摸,才知道煙已經抽完。
  「妳呢?找工作嗎?」
  「如果這邊沒著落,過幾天要上台北。希望能有合適的美工設計。你也知道,文科出來的工作不好找啊!」手裡的畫筆停住,可人凝神窗外。
  卯子默默點頭。看向書桌上可人的設計圖案,一張黑白調的窗景,靈巧的揉合日與夜的角度。
  「知道嗎?我嫉妒你。」可人把嘴噘得老高。「為什麼你考得上研究所,而我卻考不上?否則,畢業後的日子不會這麼難過。」
  「妳不是考好玩的嗎?」
  「能考上不是更好!」
  「記得嗎?那段日子妳曾經咒我考不上。」
  「給你刺激!我知道你考得上的。」
  「當時督促妳唸書,妳不是要四處串門子,就是要到工業區看夕陽、騎單車。」
  「那人家的心情不好。唸不下去嘛!」
  「唸書於妳或許可以是情緒化的差事。我既做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話轉過幾回,可人向他談起她將來另一半的條件。
  夜深臨去,可人問他要不要她送他回住處?
  卯子告訴她!「看過楚留香嗎?千山獨行,不必相送!」
  當夏季邁過大暑的節氣,離揮別東海的日子已剩不多。卯子整天忙著打包行李,搜出許多積塵的往日文物。怕載不動這許多回憶!清理復清理,不得不割捨其中較不具紀念性的。什麼是較不具紀念性呢?他憑一時的心情!幾張素描,外帶一些斷簡殘篇的心事就如此撕得像垃圾一樣,隨手投擲。
  終於要走了!聽說有颱風要來?昨夜起風飄雨。
  再怎麼會想,也絕猜不到他的離去會在風雨中!十點,門外車子嘎然止住。看著行李一箱箱的填進車內,想慢都慢不得,雨正下著大!當車子緩緩駛離巷子時,卯子頻頻回顧。車窗外急雨斜打,泛凝著的是窗上的一片迷濛。小樓與他相隔著這層水氣,徒顯矇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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