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歸何處

  通往系館的石板路上,他和真姊併肩走著。沒有話聲,四周的靜寂襯出腳步聲的唯一,響在午後的相思林中。
  「安安,你消瘦了。自己知道嗎?」睽別多日後的再相會,真姊說出對他的印象。然後偏過頭定定的打量著他,說:「也邋遢了!」他看看自己,一件寬鬆的襯衫罩著瘦小的身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真姊的一句話,道破他滿心的苦楚,像是裡外合一的整個被証實了。
  「想是人已樵摔。」本是想瀟灑的回答,如今說不上幾字卻自顧看向系館前那片相思林。相思葉落滿一地,變枯變黃,由人踐踏。有一陣風輕輕揚起,又是幾片相思葉掉落,飄向圖書館的牆角‥‥
  「談談她?」真姊的話,抓回他的視線。「她知道你喜歡她嗎?」他早料定真姐從南北上東海,絕不會遺忘她的事。好個單刀直入!他還是錯愕得不曉得如何搪塞。他後悔曾經告訴真姊有關她的事。然而當時他的舉棋不定,真姊是他想得到能傾訴的對象。不禁冷哼一聲,包含多少的不能奈何,人生自是有情癡。
  「我不知道。」吁緩的口氣,說得是事實。落單的相思,他從何說起?
  「她曾給過你暗示嗎?」真姊毫不放鬆的緊逼一句。
  「我不知道。」如果對他友善就是一種暗示,他可以肯定的點頭。他知道事情不會如此一廂情願的。現在的女孩子把友善當作單純的禮節,對誰都像是好的一樣,叫他如何分辦呢?
  「她會拒絕你嗎?」
  「我不知道。」他不曾要求過什麼!
  真姊看穿他的毛病,鼓勵他說:「男孩子應該主動一點,暗示人家,不要怕碰釘子。假如她喜歡你,不會給你硬釘子碰的。」話裡顯然帶看責備。
  「我‥‥,嘖!」他聳聳肩,接不下話。說什麼並不恆等會做什麼。「我順其自然。」被逼出來的話,說得好勉強。他心想,順其自然,哼!那是無言的低頭畏縮,對自己的缺乏信心。人都有追求完美的權利,他也不例外。不幸的是,他比較會自責自身的缺點,產生對追求完美的猶豫而裹足不前。
  他不願話題繞著她打轉,深怕觸動塵封的心弦,故意撿些別後的鮮事誇大的訴說給真姊聽。
  真姊臨走猶掛念的問起:「我認識她嗎?」這種事誰能幫忙?他直搖頭,岔開的問真姊的工作情況,一路把真姊送走,不再談她。
  夕陽下,他長長的影子被拋在身後。獨自一人漫步回到冷清的住處,關起門吞吐一室的煙霧,企圖將自己湮沒在霧中。他自問:「為什麼要喜歡她?」無理可循,就是一味的喜歡,像是他的生命裡註定要有她的出現。在他感覺到對她有一份不能自拔的喜愛時,日子滿是矛盾的愁緒,一日日的加重他內心的想逃避現實。不會配不上她吧!
  嗆鼻的煙霧亦無法矇滅他想她的激盪。認識她是一個緣,他不甘心放棄,不管是屬於單面的付出,抑或雙方的共鳴。既不敢追求、又不願放棄,這兩種衝突的情緒,擾亂他一向自認平靜的生活。
  他回想去年秋天時的認識她,或許真的是機緣。秋意蕭楓的東海,如許的添加了遠離家鄉學子的寂寞。莫非前因就此深種?而事前他確也末曾費心期盼,誰知道會來得這般倉促,否則他會更用心的考慮取捨,像他每次準備考試前的用心,並能理智的跳過沒有結果的章節。問題是他捕捉住一對明亮清瑩的眸子,閃爍自一張巧笑明皙的臉龐,他遂無法自持的陷入。忘了是誰先注視對方,有印象的是對上的剎那。他一向相信直覺的靈感,假如眼神的交會沒有第一陣的心悸,感情的細胞不會延綿不絕,終是休止符後的長串空白。
  時間在他不再以別墅小徑匆匆碰頭的打招呼,目送她漸行漸遠隱入林中的身影為滿足時,他不計後果、硬著頭皮,跑去敲她住處的房門。門裡傳來她歌聲的中斷。
  「誰呀?做什麼?」門開處,一樣迷矇的眼神從她眼中露出。
  「想聽妳唱歌。」他靦腆的說出來意,雙手不安的磨贈臀後的褲緣。
  「好吧!」話中似不帶任何情緒。他則自足有一個開始。
  經過幾次冒昧的請求聽歌,他知道她是一位喜歡唱歌的女孩。整天吱吱喳喳唱個不停,像一隻快樂的小鳥。
  「唱歌可以忘掉煩惱。」說時,她抬起手把落在額前的幾綹髮絲住後撫一下。
  她有幾多煩惱?他想。莫非她曾戀過?她能否知道他忘掉煩惱的憑藉?是一根接一根的香煙,藉著裊裊青煙所帶來的苦澀眩惑心智。惟有和她相處在一起的時刻,他沒有煩惱過,尤其是聽她唱歌。因為聽她唱歌本身即是一種享受。歌裡她的聲音柔得迷人。他喜歡靜靜的側坐一旁,不發一聲的凝神欣賞她臉的輪廓。長髮自然的飄散肩際,遮掩住大半邊的臉頰,專注的神態呈現在她微翹發聲的嘴唇上。
  每每在他陶醉其中的當兒,她會倏然停唱,將一把吉他遞到他眼前,強橫的說:「換你唱!」愕得他一臉傻笑。
  「不會唱哪!」他聳聳肩,習慣性的雙手一攤,忙把吉他擋回去,加上一句:「很難聽的。」
  「你喔!最沒情趣,連歌都不會唱。笨唷!國歌總會吧!」連串的嬌嗔,聽得他又好氣、又好笑。
  糗多了,他偶而也會伸手接過吉他摸摸,彈出不太和諧的長串單音。獨缺他的歌聲。他依然保有這點固執。而一旁的她聽了幾個音節後就輕聲的唱和著。倒是一首曲子他彈不過半,為跟上她的歌聲而愈彈愈離譜。曲既已不成調,惹來的是她的開懷大笑,摻揉在歌聲裡。
  他曾經問她:「為什麼我彈的曲子,妳多半會唱呢?」
  「因為這些曲子我都喜歡,喜歡的我當然會唱啊!」她把微笑掛在嘴角。他聽了,滿心的欣喜。竟然有這麼多相似的喜好。
  從這時開始,他掉入自己刻意經營的幻想裡,無怨不變。時間的經緯自是以她為主軸而安排其他。想她、找她的夜晚,為什麼星辰轉移得特別快?催促他不得不告辭。
  踏著星輝,穿過寂靜的巷子回住處,他心裡的歡喜是無需言語的詮釋。似乎天上多情的月兒都是笑對他,叫他不要去留意將來的事實。事實是什麼?他自覺不夠完美,所以不該追求太完美的女孩。想到此,他的眉頭潛意識的又緊蹙在一塊。
  她曾經說過,與她同住的女孩說他是不愛笑的男孩,整天繃著一副死板板的老K臉。因為每回碰到他的時候,眉間少有不是鬱結緊蹙的,像是身負千斤重的煩惱事。
  「你有那麼深的煩腦嗎?」她偏著頭追問他。然後也學他的蹙眉。
  「妳認為呢?」他嘴角一撇,右眉上揚咄咄逼人的瞪視著她,同時想要看穿她的心事。她左顧右盼的以笑聲回答。他取出大學時的照片與她共覽。閤上相簿,他亦瞭然到真的不易見到幾張眉飛眼笑的鏡頭。怎麼說?鬱結,是寫在臉上的,是天生的習慣吧!
  「也許未曾充實過吧!」他聳聳肩,搬弄著手關節沉吟:「此時此地此人,留下的該會是另一番形象。」自言自語的語調,像是在對他自己自訴。
  她似乎沒有聽清他的話,瞅著他說:「你為什麼要抽煙?」
  「抽煙?」他複誦一遍,同時在思考:「男孩子戒煙和女孩子減肥一樣,很難!」他講得毫不相干。其實他抽煙是以為能忘掉煩躁。考前苦讀的壓力會使人煩、情感上的苦惱更使人煩,而當他發現抽煙並不能使他減輕煩惱時,煙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份了。
  「我能抽一支嗎?」聽完她的要求,他遲疑了一會。然後不拒絕的掏出一根煙,從桌上拾起濾嘴套上,遞給她。
  「這樣妳可以少吸一點有害物質。」他並未阻攔她,原因是他希望她在嚐試過程,也能體味他吸煙的感受。
  看她吐出膨鬆的一團煙霧,他冷然的向她解釋:「妳吸的是假煙。真吸進去的煙二像這樣。」他接過她的煙,表演給她看。「吐出來時,很有勁,淡淡的成一線。」
  「人家吸不進去嘛!」說完,她拿回煙作勢用力一吸,忙不迭的又嗆出聲來,連連咳嗽。他奪下她的煙。不忍讓她再抽了。
  「本來就不會抽。何必要逞強抽呢?」
  「好玩嘛!」
  她的話有力的烙在他腦海裡,困擾著他的思緒。什麼是好玩?他很少為好玩而做一件事。他做一件事,往往考慮再三,然後決定是否要實行。做得好是意料中事;做差了則不免責備自己的愚鈍。但是跟她的事,超出他的常理範圍。他無法明定這件事到底該不該做?難道憂鬱的人都脫不了愛幻想的毛病?凡事自圓其說。
  像想起每回她的離去,總是淡淡的留下一句:「我要回去了。」說時,她的眼光依稀放在遠方。他非常希望能再談點什麼以換來她能多留下片刻。畢竟沒有!他想不出適當的藉口可資挽留她。意猶未盡有何濟?恨是詞己盡。少一份心靈的交通吧!他想。他和她之間所欠缺的即是兩心圓融的默契。僅在送她離去閤上房門剎那時的互望一眼,彼此付諸一笑,能讓他覺得好像還保有某種虛渺的感覺。端賴此莫名的感覺,長久以來脆弱的維繫著他不甘放開她的意念。
  兩情不相知,那堪打擊!所以陳良找他談過後,事情有了明顯的轉變。
  那天,陳良進門劈頭就是一句:「聽說你最近心情不穩,煙抽得很凶。跟美芸?」
  「嗯!還會有誰?」
  「結果呢?」
  「還沒有開始。」他又是聳聳肩,帶點苦笑。
  「既然還沒開始,不如趁早斷了。我覺得你跟她不適合在一起。你們是屬於兩個不同環境的人。偶然的交會激撞出對她的喜歡,可靠嗎?準不會維持長久的。」陳良的沉言肅色,令他有點坐立難安。習慣性的掏出一根煙點起,煙霧裡吐出一句:「為什麼?」
  「她很任性,喜歡使小姐脾氣。」
  「我知道。」
  「她像個花瓶,太漂亮了。」
  「我知道。」
  「她是不受羈絆的野馬。」
  「我知道。」
  「最重要的是你沒有罩得住她的條件。」
  「我知道。」
  「你都知道!好!那你還沉迷什麼?」
  「抓住剎那吧!」陳良連珠砲似的詢問,他受不了,語氣也不由得激昂。說完這句話,他已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頹喪的盯著陳良。
  後來陳良還分析多項理由勸慰他。這些理由他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就從來沒有人像陳良,敢當面拆穿他也曾想過的顧慮。當局者誰不自迷?陳良的一番話,無異是塊攀石,刺激他自混淆中澄清。
  當夜,他躺在床上頻頻輾轉翻身不能成眠。兩隻眼睛骨碌的瞪著天花板,回想許多過去的點點滴滴。陳良的話要是沒錯,他錯在那!或許是喜歡的,末必是適合的。他也感覺得到她對待他的淡然,像是無所謂他的存在。他若不去找她,她不會回頭找他。他不屬於能厚著臉皮到招惹別人厭煩的人。直到現在他仍舊猜不透她心裡是否有他的份量?也探不入她心內深一層的思想?往日歡笑具是泛泛之談。為什麼還要癡迷?浪費自己的生命啊!他想。
  連著幾天的掙扎於自我矛盾中,他決定要離開她。又是幾天的恍惚熬過,果然得不到她隻字片語的關懷,似乎最後一線希望亦告破滅,無疑令他去意更堅。他硬以學業及前途的重擔,束縛住自己想見她的情懷。
  廣闊的世界,轉眼間彷彿倒閉得只剩一小塊天地,裡面含有許多與她相關的事物,像吉他、像她送的照片、甚至像長髮女孩的背影。睹物思人,他不禁會又牽纏起她的種種風情。足堪慰的是他的固執,逼迫他絕不去輕敲她的房門。雖然幾次,他人已佇立在她家大門口,癡望長窗後透出的一輪黃暈,她挑燈夜讀的角落。舉步再三,他最後還是縮回想踏出的腳步,緩緩轉身離去。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動不去找她。但是思念依然!
  念著她的時刻,順手拿起擱在案頭她的照片仔細端詳。他點燃一根煙,把一縷青煙纏向她,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甚至不需要翻看背面,他也能唸出記憶猶新的句子。‥‥相識便是緣‥‥。有何用?字跡早已模糊不清了,恰似他和她之間的關係。然後他就會好後悔當初她的送照片,為什麼要拿一隻會褪色的簽字筆由她簽字?咧嘴掛著一絲嘲解,他總會的。畢竟是沒有用啊!她的形像猶在裊裊青煙中若隱若現‥‥
  日前的雨水,回復了約農河的一片生意。他靜坐岸邊,一根煙,煙飄散風中。流水無情南去,他也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去找她了!抬眼處,一對情侶牽手走過教堂。莫名的衝動在他心中翻湧。他生氣的將口袋中的煙一根根拋入河中,任流水載走。多像遠航的小木船逝去!煙去了,還可以再購買,他想。伊人呢?一天、一月、一年,就算仍有掛念,難道記掛她一輩子嗎?風吹過相思林沙沙響,卻沒有給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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