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默默

  走上小路,不遠處宿舍的走廊,在黃暈燈泡有限的照度下,透著矇隴的美感。他心想,若不是要命的期末考祇剩一個多禮拜,料誰傻到半夜二點起來觀看此景呢?換成平常日子,便是月兒如鉤、星斗滿天、大地散發沁涼的氣氛,也比不上酣睡時的溫馨。
  人走近,聽到有談話聲,響自樓上寢室門前。當真有人雅興不淺嗎?他希望純出自疲倦中的幻像。否則,聯想到徐明他們半夜聊天的勁,真要他的命,整夜難得安寧! .
  記得上回,好像是考分析來著,在系館K了大半夜之後,拖看疲憊的身心,準備回到寢室好好休息。結果他們在寢室裡大擺龍門陣,談運動之道。渾然無視將至的考試!昏睡中,他耳邊依然似有似無的會傳進幾句‥‥
  「這你又不對了!」
  「胡說八道,打屁!」
  「聽我解釋嘛!」
  不巧的是,隔天早晨,他還搞不清到底人在何方?下舖不同系的泉仔,竟反常的放起『命運交響曲』。是抗議昨晚的吵鬧?還是為某種需要!他的鬧鐘還差二個小時才七點哪!毫無疑問的,那次考試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當掉!他記得那回他們的成績並不比他差。
  他的腳步聲,在靜謐的夜晚,格外來得突出而引人注意。徐明倚看門前的欄杆跟南生說得正起勁,抽空向他露齒微笑。他可無奈。笑不出來。 .
  進得門,迎面空氣污濁。近窗處亮著一根紅色的蠟燭,滴落桌面的蠟油匯聚有如一座小山丘。火舌一伸一吐的跳動,投影在小黑和阿東的臉上,更顯臉色的沉重。儘管兩人默默相對無語,他知道他倆心裡必有事,寧靜表示他們在思考,隨時都有可能再展開話題的。果然在他剛躺下來沒一會,小黑開口說話了。
  「阿東,我覺得徐明很不夠意思。」
  「事情不能完全怪他!」
  「怎麼不怪他!認識淑燕在你之後,而且明知淑燕是你學妹。」阿東沒答話。小黑接著說:「起先他要寫信給她時,我就對他說過,不要玩這種文字遊戲,阿東蠻喜歡他學妹的,說不定人家這回是認真的。他就是不聽!」
  「本來我對她,像是對妹妹般的關懷照顧,從來沒有想到什麼。」靜靜的沉思後,傳來阿東的話:「但是,那一次的下雨天,徐明陪她聊到十二點還沒回來。女生宿含早關門了。我關心她們,冒雨在校園內到處找他們。找到時嫌我多事,心裡亂不是滋味的。」
  「你到底喜不喜歡她?要說呀!如果你喜歡,我一定叫徐明打消念頭。」
  「算了算了!我不想和他鬧翻,畢竟也住在一塊快二個年頭。還是公平競爭,看她要誰!」
  「別孬好不!凡事該有先後。何況你又不是不曉得徐明最是三心二意!這次又能維持多久呢?」激動與不平,語氣顯得高昂。
  躺在床上經幾番周折的假寐,他硬是受不了這般聒噪的焚心。暗自決定不如睡在系館!
  起身披件厚夾克,轉身就走,隨手點燃一根煙。
  「阿寶,這麼晚了!又要上那?」徐明的話在他身後傳來。
  「嗯!」哈出一口煙,腦袋瓜子一片暈沉。「上系館。」省掉說「睡覺」兩個字。
  「K書的!」徐明對南生說。「還有,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她先寫信給我的。」
  他不瞭解事情有什麼好說的,值得犧牲他的睡眠!
  徐明是公認的風流人物。一年多來,女朋友換過四、五次。而每次要交有理由,是實在太欣賞她的氣質!要斷也是有理由的,是個性不合。積如此多次的經驗,這一次能有什麼好討論的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大地沁涼依然。在他心中卻是一股難耐的躁熱。


  聽說有一個颱風要來,天氣似緩還急的轉涼。讀累了書的他,爬上系館二樓,倚在欄杆旁,看著興建中的新系館及遠處的山脈。晚風悠悠的飄揚起,襯衫禁不住風吹而鼓鼓飄動,頗有寒意。前夜宿舍傳來的簫聲突地響自心底,挑逗起那塵封已久的往事,叫他無法自拔的陷入回憶中。
  四年前的暑假,小沁如同他的幻想世界一樣,很緣份的搬到他家的隔鄰。或許她是一個喜歡散步的女孩,且不管這,倒是如此不斷的出現在他的眼前,半個暑假下來,他已經熟悉她的身影。
  有一天,是一個颱風剛過境後的傍晚,帶著滿心的清新,踏在通往附近一所小學的小路上。走到半途,一條小小溝溪橫過小路。他被那激湍流水的萬千變化所吸引而駐足以觀。片刻後,又一次的驀然回首,正巧迎上她的目光,好令人心動啊!是那會說話的眼睛嗎?她垂下頭,像是她曾經在此失落一顆小石子,她此刻要找尋回。他說不出一句話。她走過去了,然後自然的把垂落眼際的髮絲輕輕的甩回原來的位置。那天回家,他吹著沒有哨聲的口哨,輕快的走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她還是常常一個人在散步。有時候,他會癡想她的散步是為了他,不然怎能那麼有默契的表演著一幕幕的羞澀。可是在夢中不曾夢過與她攜手同遊。而在現實的生活中,更沒有約她同往鄉間踏青。那是一處自己難得心怡的小地方。一彎溪水蜿蜒自遠處的山後,強烈地分割出危崖峭壁與平坦的河床地。溪水流到近處,山勢緩了,於是一座竹橋很自然的被安放在那裡。階梯像彩帶般的在山間忽隱忽現。階梯深處,矗立著一座古老的寺廟,站在廟前,又見一望無際的人間世。
  是沒有勇氣正視她的眼神,與她暢談第一次碰到她時的感覺,他很容易替自己找出一個藉口,像一層保護膜,將自己包容在裡面,不必擔憂受到外來的打擊。那時,他對自己說,身為高中生,並不需要女朋友,需要的是把成績考好,獲取使自己滿意的成績。如果要交女朋友,不急嘛!等到上大學之後再說吧!於是暑假就這樣溜走了。
  往後,為了避免與她碰面,早上他走不必經之路到學校,下午放學則留到夕陽西斜近六點半時才回家。如果偶而不小心碰了面,誰也不會說話,只是他心裡面自然想起好幾次不該錯失的機會而沉思良久。待回過神來,換來一聲傻笑。笑自己傻得可愛,搞不好她心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完全是自己一味的認可罷了!
  記得初到東海沒多久,徐明曾抱著玩玩的心理為同寢室的人算命。算到他的時候,說他是一個很專情的人。當時,他為這句話感到驚悸。是嗎?不是嗎?是因為小沁,使他不再想把其他的馬子?還是因為他不懂得把馬子,所以才會常常以她作為感情的寄託,使自己亦能得到一些虛無的安慰‥‥
  「阿寶噢!你死到那裡去囉?吃飯去吧!」小鬼在地下室叫他。
  搔搔頭,走下樓梯,他想起剛剛本是要上來想一道物化問題的,沒想到無緣由的岔開了思想。嗯!祇不知她這一向可好!


  「你們寢室有幾個要參加這個禮拜天的舞會?」老媽以點名的姿勢出現在寢室門前。「把握這學期最後一次哦!」
  「我去!」
  「我也要去。」
  附和聲此起彼落的響起。
  「你不用說什麼!我知道你不會去的。」老媽早把他看透了。他僅參加的一次舞會,是大一時全班性的。當時,全場他祇跳支布魯斯。還是被人拖下去跳的。
  「南生,借用你家一晚,沒有關係吧!」南生家在台中有一棟房子。
  「最好不要!」安排場地是麻煩事。「如果真的找不到地方,再考慮我那邊好不好?」
  「就你那個地方好啦!別墅不好,聽說教官抓得緊。」
  「我那邊可沒有音響!」
  「音響的事,我有辦法借到。」
  眼看他們興奮的籌劃,他猛地想起不久前,徐明和阿東在寢室內練吉魯巴時,南生說的話。「還跳!一天到晚就曉得跳舞。要是我?說不跳就不跳!」然後真的就不跳了嗎?何必說呢?
  另外一回,是學校熱門音樂會後。小黑說:「假如我女兒將來像台上那個女孩那麼瘋狂的跳!我一定打斷她的狗腿。」而他看到小黑,嘴裡哼哼哈哈時不忘扭動全身,這又算那門!不如不說!
  「吉魯巴要練習!來幾招過癮的。啊哈!太棒啦!」徐明已喜形於色,摩拳擦掌,坐在椅子上舞動起來。
  「小黑,歌就交給你排好不好?快的、慢的、吉魯巴都來幾條。」
  「交給我辦,一切都沒問題。」
  老媽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阿寶,一個人坐在裡邊幹什麼?寫信給小沁?」
  「是家書。告訴爸媽,暑假打算留在學校工讀。」
  「陪我到女生宿舍找人?好不好?」
  「我又不跳舞,幹嘛找我?」他很奇怪!
  「拜托嘛!」雖是央求,語氣卻很硬。
  「寫完信再去。」說不去也會被強拖去的!
  山上的夜晚,說是夏日,可依然涼風習習,沒有半絲燠熱的暑氣。樹林裡間或有螢火蟲,在黑暗中輕盈的閃耀。他走在老媽後面,看著老媽頎長的背影,他覺得他出來的毫無道理。
  「都快期末考了,為什麼還有舉辦舞會的心思?」他問老媽。
  「就是因為期末考快到呀!再不舉辦,學期就結束,還搞個屁!」等他跟上腳步,老媽很抱怨的說!
  「你知道嗎?我們這學期才開二次舞會而已。還比不上今年大一一個月所開的舞會呢!」


  步出教室,迎上刺眼的光線,他覺得眼睛有點不舒服。想起剛剛在教室裡考試時南生的作為,他好難過!
  考試之前,南生搶著要坐在他旁邊,他就直覺有事會發生。果然,南生告訴他,要他待會兒一定要罩他。 事情匆促令他手足無措!為什麼偏要發生?
  「阿寶,字寫大一點!」
  「移過來一點!」
  「手擋到了啦!看不到!」
  南生實在太大膽,不斷悄聲的傳話過來。好幾回甚至自己動手把考卷拉過去!
  這節課他考得渾渾噩噩的,怎麼結束的都不曉得。心中祇感到有點虛脫不自在,而手掌心也是溫熱黏溼的!
  此時他想,為什麼不當場讓老師知道?既而一想,這種人有的是一張利嘴,要是說不過他,自己反會落得作弊的幫手。除非自己有實力能爭勝!奈何自己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嗎?上回期中考的最後一個晚上,時間已經超過十二點,寢室裡還大放音響。拜託他們關掉,因明天他還有一科選修的要考,這是他們都沒有選的科目。不想反倒自討沒趣。
  「那算什麼,隨便考一考穩過的。」
  「寢室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你不能聽,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
  「我一直就有聽音樂的習慣。」
  這是他們嗤笑的答覆。
  也從此,他習慣在系館睡覺了!沒事儘量少回寢室。他竟變成以系館為家的人。但是,系館能為家嗎?不能的!照樣有人會特地從寢室帶收音機去聽!他欲哭無淚!嘆一聲「兒家在何處」!
  既使有同樣多的時間,他們寧願充分享受玩樂,也不願意太花時間在讀書方面。禮拜天的舞會,帶給他們的是,那個馬子最正?最會跳舞?最騷包?那個身材最美?
  他呢?泰半時間孜孜埋首書堆中,不耽於徹夜的長談,錯失幾段歡樂時光。可是,相對換得的成績並不盡理想。因為他的時間控制在別人手裡,他心裡一直不平靜!
  他不免要懷疑,將來誰最有出息?他猜想他們將來可能不走本行的路。但是憑著他們廣闊的人際關係,誰言不能夠吃香一方呢?今天這些事又能代表什麼?他反而覺得自己的孤獨自我,不但得罪一缸子的人,而且又讀不好書。成績不能代表什麼!是何必嗎?這樣做!
  回到寢室,把桌面收拾乾淨,挑出禮拜一要考的選修的經濟學,他準備到系館去。
  「阿寶,別忙著走,我下午要補考分析實驗。」他在門口碰到南生。「幫我勾重點,最後的機會了!」
  「可是我要準備下禮拜一的經濟學了。」
  「那是下個禮拜的事。我的今天下午就要考。幫幫忙嘛!」
  「我不想教你總可以吧!」他一肚子火,竟把門給帶上,在夏日裡,留下南生在門的另一邊。


  火紅的夕陽,滾過西邊的晚霞,照著鳳凰木閃閃發亮。偌大的校園,應和著知了嘈雜的鳴唱。此刻校園人影稀疏寥落,惟有少數剛結束最後一天最後一堂考試的同學,無聊的在校園內到處閒逛。是尋找知了?還是想碰碰那難得一見的野松鼠?
  他的系上也是屬於學校裡最後一批離校的學生。現在,大部份的同學都待在寢室,開始動手包紮行李,忙進忙出,找繩子、買紙箱、要剪刀的,四處奔波,好不熱鬧。
  沒想到平常看來小小的一間寢室,要裝帶回家的東西一包大過一包,甚至還有沒包包可裝的。而堆積在門口的垃圾,已經能對走路構成威脅!
  臨到晚上,為慶祝解脫考期,隔壁寢室的正文開了一瓶洋酒,是白馬的。他過去加入。雖然已摻入華年達,仍然叫人陶醉,喝多了心中火辣辣的。
  「阿寶,暑假想做什麼?」陳元問他。
  「留在學校工讀賺錢!」
  「順便看點書,對不?」
  「不,我想是看不下去的。」搖搖手上的杯子,實驗室中自製的小冰塊在杯中打轉。一環透明圈產生在杯內四周。他問陳元!「那你呢?」
  「我啊!上梨山打工,採收水果。說不定下來時,還可帶水蜜桃請你!」
  「好啊!一定哦!別給我黃牛。」
  「阿寶,你們寢室的三角關係,現在進展到什麼程度?」正文插嘴問他一句。
  「什麼三角關係?喔!你是說徐明和阿東他們!你們也知道!」
  「這種事不難知道的。」這是陳元的話。嘴角露出一絲很曖昧的微笑。
  「我想‥‥,阿東大概放棄!現在徐明跟那個女生常在一塊。誰知道呢?我對這不太清楚。」「難怪喔!那天我從系館回來,看到徐明和一個女生在相思樹林邊手牽著手呢!」老媽滿臉肯定的表情。
  「還有沒有人要喝?」正文揚揚手中的鋼杯。
  「我可要回去睡覺,再喝會發酒瘋的。」說完,他放下杯子,回到自己的寢室。
  「阿寶,你上那兒?我們在開檢討大會,談談對同寢室人的意見。最後一天了嘛!」小黑示意他坐下,然後繼續說!「我們剛說到徐明。我覺得他不夠朋友,搶走阿東的女朋友。」
  「別扯到我身上,好不好?什麼我的女朋友!」
  「徐明,我認為你哦!不夠乾脆,要一個就應該固定要一個!」南生拍著桌子叫道。
  「我現在不是就一個而已?不錯啦!我以前是有過幾個,但是她們不一樣的。當時,你們也知道,我喜歡跟名女人在一起。你們說,她們那個不是名女人?她們能滿足我的自信心,知道嗎?表示我很行,有辦法把得上名女人。」略喘一口氣,繼續說道:「現在不同喔!淑燕是乖女孩,我覺得跟她很談得來。跟她在一起,我不會感覺彆扭難受。」
  他醉酒了嗎?聽不清楚在講些什麼了嗎?反正他心裡明白徐明總講得出理由的。還把自己說得蠻透澈的嘛!可是,有什麼用呢?個性沒有改啊!
  「阿寶,我說阿寶啊!」
  「嗄!幹嘛!」
  「最近你老不在寢室,你對我們有什麼批評,儘管說好了!我們樂於接受的。如果你不講,我們怎麼知道?」
  「事情都已過去!說它還有什麼用?我想睡覺。」
  「你的意思是,既往不究囉!」說著,南生按下錄音機,錄音機迸出YMCA的旋律。聽在心裡,眼前空洞雜亂的寢室,益發叫他孤獨落寞。說什麼好?不是沒說過!
  「寢室熄燈後,嚴禁聊天與打牌的娛樂!」
  「讀書時間,要聽音響請戴耳機!」
  「請到宿舍旁的樹林裡彈吉他!」
  他說得出口嗎?因為他們似乎沒有這種習慣!而他可並不是會跳針的唱機,一天到晚老是要重覆嘀咕這幾句惹人心煩的教條!便縱是不無道理的!
  或許,摸一摸鼻子,揮一揮手,他應該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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