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放歌

  生活成了規律後,平淡得讓人無以苛求變化,這次藉口送回阿添的畢業証書,我在周末的午後,隻身前往桃園。
  當我把突湧的靈感,草草記在小筆記本後,中興巴士緩緩停駐在桃園站前,隨手將筆記本和隨身聽塞進袋裡。趁個空檔,起身夾入下車的行列中。
  街頭上,夕陽熱力末減,偶有幾許熱風迎面襲來,又是許多的烏煙瘴氣。我憑著年前的印象,向阿添的住處行去,途中並無耽擱。穿過地下道,三十公尺外,阿添狀若無事的立在路那端的角落,笑容滿面地向我招呼著。
  我說;「東西,我帶來了。」
  阿添說:「晚上請你見識桃園。」
  短短數言,使我想起老頭說過的:「百聞不如一見。」
  在夜市的圓桌上,我把青輔會的求才登記,扼要的與阿添溝通一番。所幸我越徂代庖的填寫,和阿添的意願並無太大的出入。唯有待遇一項,我低估了阿添的胃口。
  阿添說:「什麼?才寫兩萬塊啊:」
  「你現在不是一萬八嗎?」我比他還吃驚。
  「可是‥‥」一副懷才不遇的落拓。「算了,算了!反正我現在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
  「誰叫你人不在台北呢?我幫你填的時候,哪想得到這麼多呢?」
  「你噢!實在是‥‥」阿添舉手作勢,往空中一劈,算是無言的抗議。
  這使我意會到自己對金錢的價值,還欠缺現實的體認,我想的是,比方說,假如下學期能弄個兩、三千塊的經濟來源。就可以放心地做實驗了。
  話多了,啤酒在杯裡轉苦。望著一桌的殘餚,已無飢意。脫口聊些第二次同學會的盛況,今後可能再有?又是兩聲嘆息。旁人的羨慕,亦不過有如過眼雲煙。
  漸漸地,兩人酒意三分。竹籬外,暮色強掩。遂一口飲盡身前啤酒,結帳而出。回到阿添的住處,牽出鐵馬一騎,一路向市中心熱鬧處行進。為了時間的配合。我們只能選擇一家電影院欣賞而無關片名。阿添雖有意做好主人,唯劇情不堪深入。所以不到散場,我們就決意提前離席。
  夜,深了?還是桃園冷清?路上見不到幾個過往行人。於是一騎兩人,輕快地滑行於街頭,傲視夜色下毗鄰深鎖的重門。
  右轉左拐,又是穿過地下道。再度回到阿添住的地方。
  阿添的住處陳設簡單。典型出外單身男子暫居的窩。牆上一則座有銘,貼示在桌旁抬眼可見處。地上糾纏不清的電線,分別網狀地延伸向桌邊、床腳與門口。桌上層疊的是托福、英漢字典及一本「趣譚」。苦中取樂,別有一番深意。
  由於只有一雙拖鞋的緣故,等到兩個人分別沐浴清爽後,時間已悄悄走過子時。崔西的歌聲,正柔和地自錄音機中傳送出來,竟然很容易地勾起了感性的情懷。
  阿添說:「看你寫的東西,你心中一定有一段銘心的過去。」
  「有嗎?」我心頭一頓,反問:「你看得出來?」
  「一定有,假如不曾愛過,你不會寫的。」
  「為什麼一定要有過才寫得出來呢?」我睜視眼前天花板的一片白。「而為什麼總是有人愛關切地問我,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麼是永慎的真?我懷疑!
  片刻的沉寂後,阿添看出我無意作答,話鋒一轉,說道:「其實,我在研究所的時候,也有過一段。她是我的師妹,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靜待阿添的下文。
  「那一年,她大三。認識她,是緣於她也跟著我的老闆做實驗。我們常能在同一間實驗室裡碰面。」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確切地喜歡上她的!你不用奇怪:因為她不是一見鍾情的那一型,所以心中情感的滋長,不在那瞬間,而是長久綿延的醞釀。可是你也不要懷疑她不夠face!他們班裡。聽說就有好幾個在追她!」
  說到此,阿添語意更見鏗鏘,不容我有絲毫的懷疑。「可是她很少理會。照樣把書唸得很好。是她們班上前幾名的。」
  「是個蠻值得追求的女孩。」我附和著。「她對你如何?」
  「她對我很好。」很有把握。一句話,道盡世間無憾的情事:「她知道我喜歡打羽毛球,體育課她就改選羽毛球組。那時,她一臉欣喜地告訴我:『我現在改打羽毛球?!』」
  「有一次,在體育館,被我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同組打雙打。隔天,我故意不和她說話。她會很小心地刺探著向我解釋:『我根本不想和他同組。可是他們一定要我打嘛!好討厭噢!』」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在意。真的!她一直很在乎我對她的態度的。像那次,她和他們班那個追她的男孩在實驗室裡聊天。她看到我板著臉不說話。馬上就不和那個男的說話了!」
  「既然她這麼在意你,為何會‥‥」我不知該如何述說這段無緣的結局?
  「會沒有結果?是嗎?」阿添接口道:「我也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
  我隱約感到在阿添的述說中,少一份阿添對她的體貼。「你常陪她一塊出去玩嗎?」
  「不多!」阿添似乎沈緬在往事中。「在我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時,我曾經打電話找她出來。看一場電影什麼的。她說她沒有時間,我就算了。」
  「不該算了!」我不勝惋惜的說。
  阿添灑脫地說道:「反正她不想出來,能怎麼樣?」
  「就這樣讓它結束?」
  「畢業後」我寫了一封長信給她。她回信說:『‥‥我們有緣相識‥‥但是人生本多無奈的事。我又能說什麼呢?‥‥』這是什麼意思?我始終不瞭解。」
  我更是難解。「你信中說了什麼?」我想阿添的信中必然透露了一些引發對方感慨的訊息。
  阿添說:「我告說她:
  『師妹:
    認識妳後,我一直在注意你‥‥
    我知道我是喜歡妳的。對妳的冷漠,並非我的本意‥‥
    就算我們緣份已盡,也大可不必相見如陌路‥‥
    畢竟我們曾經師兄妹一場,難道妳連這個師兄都不要了嗎?‥‥
    妳如今的態度。我感到十分難過!還記得的是,實驗室裡,聽我說笑時,妳會心的神釆‥‥
          師兄』」
  記憶依然鮮活,顯然未曾忘情!
  我恍然有所悟,提醒阿添:「『師妹』是一個錯誤的代名詞!你可曾想過你對她的態度,是否一直固著在師兄妹的關係上?你說過她是聰明的。或許你在不知不覺中讓她誤解了你對她的感情,只是一份師兄對師妹的關愛而已?」
  阿添陷入思潮中而無言。
  好一會,阿添激奮地叫道:「對!難怪我始終不瞭解她的無奈!聽你這麼一說,讓我想起好幾次對她的傲然、對她的冷淡,彷彿就只當她是個小師妹,而無視於她對我的委曲求全!你看!我寫給她的那封信,也還在維持著一個做師兄的起碼尊嚴。」
  「怪不得她會無話可說。你噢!平白地辜負了一段情,我想她不會想去保有一份無法突破的感情。她怎能甘心呵!」
  思念總在分手後開始。阿添的情緒已難平靜!又斷斷續續地對我訴說了他對她的幾次無情、幾次無意!
  「你為什麼要待她如此呢?」
  「很奇怪!我是喜歡她的。或許是那時還不懂得如何把握既得的幸福。」
  「還是從一開始,你就錯待了她?你不該當她是師妹!這使得你在往後,已無法改變潛意識中既定的形象了?」
  「不要怪我:我是沒有經驗的。」
  「後悔嗎?」
  阿添說:「這輩子不可能再碰到這樣一個女孩了!我會懷念。更重要的是,未來的日子,我不會錯過!」
  崔西的歌聲早已中斷多時。
  下一次午夜夢迴,不知阿添是否夢中與伊人相對?枕畔無悔,依然令人心碎。只是,想問穹蒼,分離的滋味,為何總是幡然的情深與相思。(甘子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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