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０一室病房
ｘｘ醫院。二０一室病房。
黃昏時分，橘黃色的夕照，透過玻璃灑落一地的金黃。
一席病床上，躺著一位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的老人。病床兩旁各坐著一對男女，卻都倚身傾向老人身上。他們似乎很專心、也很關心地聽老人講話。老人氣若游絲，正待開口，兩旁的四個人湊得更近了！
老人終於開口，音量很小，斷斷續續地說：
「快……快，拿錄音機來。我有話說……說，咳！咳！」
兩旁那兩位打扮入時的貴婦竟不約而同地伸出纖細的有手，在老人胸口上輕輕地撫拍，口中竟也同時說道：「爸爸，您不要緊吧！」。左手也都很快地掏出一條細緻的手帕，往老人嘴邊送了過去，似乎搶著接住從老人口中吐出來的東西。
老人微睜著雙眼，露出微弱的眼光，看了看兩條精緻的手帕。遲疑了一下，竟一口把口中的東西嚥了下去。
此時，床左側，穿著一套咖啡色調西裝的男人很機警地轉過身來，桌上早已準備著一台迷你型的錄音機，他很快地按下錄音鍵。
四個人又不約而同地說：
「爸爸，您有什麼話就慢慢地說，沒關係的，我們都會很仔細地聽，您身體要緊呀！」
老人看錄音鍵已按下，又咳了一陣 ── 當然，那兩位貴婦是少不了先前的動作。
老人輕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往下說：「我從小生活窮困。十四歲就出外闖天下。好不容易白手起家。咳！咳！……。我省吃儉用，才能有今天這個局面。我今年才六十一歲。沒想到，三個月前賈醫師為我做身體檢查，說我患了肺癌，最多只有三個月的壽命。咳！咳！」
說到這裡，老人的眼眶都濕了！
病床右側，穿深藍色西裝的男人，好似不耐煩地接著說道：
「爸爸，這些事我們都知道了，您還有什麼別的話要交代的嗎？」
其餘沒開口的三個人也都微微地點頭，表示贊同。
隔了一會兒，老人又開口了：
「我這一生做了兩件錯事。第一，我不該過分地節儉，尤其是對你們死去的娘和你們兄弟倆太刻薄了，一分錢也不讓你們用。」
兩兄弟點點頭。同時，眼睛裡閃爍著希望的曙光。老人接著又說：
「第二件錯事，是我沒有信耶穌。更不應該把上門佈道的牧師轟出去。不過，上個星期我抱病去找牧師殲悔，牧師告訴我說：『沒關係，還來得及，只要信耶穌就能得永生。』現在，我是比較安心了，咳！咳！」
「現在，我想把身後的事，交代你們兄弟倆」。四對眼睛頓時一亮。
「我死後，你們要到ｘｘ公司買一口『永生牌棺材』。在棺材裡放一本聖經和一支十字架。這樣子我就能上天堂得永生了。」
老人呼吸變得短而急促了！四個人的心跳也逐漸加快！
穿咖啡色西裝的男人，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急著問：
「爸爸，您……」
就在此時，老人接下去說：
「我知道，我那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在我死後……」老人的呼吸更急促。四個人也更露出焦急的臉色。但是，卻都有著明亮的眼神。「……在我死後……把我所有的財產……全部都……都……擺在……棺材裡，我要帶到天堂去，死……才甘心！」
老人兩眼一閉，兩腳一瞪。
兩旁的男女卻都像受了什麼打擊似的，同時跌坐在座椅上。臉色蒼白、上身僵直，眼睛也無神地呆視著前方。
屋裡頓時一片死寂。
不知又過了多久，身穿咖啡色西服的男人喃喃自語：
「我不甘心！我實在不甘心……！」
「多可惜，太可惜了……」他身旁那位較豐滿的女人也喃喃道。
正在此時，坐在身穿深藍色西服身旁的那位瘦俏的女人，臉上突然顯出血色，嘴邊也露出了笑意，大叫道：
「有了，我有了。」
眾人被她這突地一叫驚醒。
「美琳，你瘋了？」穿深藍色西服的男人叫道。
「我沒有瘋，你們才瘋了！真的照老頭的話把白花花的鈔票放進棺材裡，埋在地下呀？」美琳說。
眾人精神一振，臉上重現血色，像有了新希望似的，聚精會神地期待美琳往下說。
「你們也不想想看，老頭把遺囑錄在錄音帶上。但他卻忘了這卷錄音帶只有我們四個人聽到，他更料想不到我們可以把錄音帶洗掉。哈！哈！錢還不都是歸我們所有。我們兩家二一添作五，平分這筆遺產！」
哈！哈！哈！
病房裡竟充滿著喜氣，好似病患獲得新生，死刑犯重獲自由。
哈！哈！哈！
「不！不對！」較豐滿的女突然叫道。
眾人大大吃一驚，笑聲頓止。
美琳焦急地問道：
「大嫂，這又有什麼不對的呀？」
「美琳，你也不想想看，我和你大哥是大房，我們應該多分一些遺產。」那豐滿的女人帶著得意的口氣說。
美琳被這突來的變故愕住了，穿深藍色西服的男人也止住了臉上的笑容。
另一對男女卻得意她笑了。
不多久，美琳臉上重現得意的笑容，說道：
「大嫂，你們是大房沒錯，可是，你自己也不想想看，你那不爭氣的肚子，生了三個都是女的。而我們呢？我們的兩個都是男的。況且，你不想想看，這個辦法是誰想出來的？你憑什麼想多分一份？該分多的是我們，你們不配。」
美琳夫婦得意地笑了！先前得意的一對卻失去了笑意。
不多久，那較豐滿的女人開始以溫和的語氣企圖挽回劣勢。
「錢……」，一聲低沈的呼聲，但卻沒有人注意到。
「錢……」，又是一聲。但他們四人正忙著爭取彼比的利益，誰也沒注意到。
「我的錢……」，這一次美琳聽到了。
「你們聽，你們聽這是什麼聲音？」美琳說。
眾人果然靜下心來仔細地聽。
「還我的錢來……」
這一聲把他們嚇呆了！因為這聲音好像發自老人口中。
他們仔細注意床上的動靜。
「呀！」是美琳的尖叫聲。她雙眼圓凸，左手掩住了嘴，表情極為可怕。有手指著蓋在老人腳上的白被單發抖。
「你們看！你們看！」
白被單慢慢地蠕動著。
其餘三人跟著嚇得臉色蒼白，一起都退至門邊。
突地 ──
老人上半身筆直地、迅速地坐起。
「鬼！」美琳驚叫一聲，首先奪門而出。其餘的三人也驚叫地跟著奪門而出。
老人伸出右手掀開被單，走下床來。
老人走到桌邊，拿起電話筒，撥了一通電話。
「麻煩請賈醫師到二０一室病房來一趟。」
不久，門開了，走進一位醫師打扮的中年人。
等不及醫師開口，老人先開口道：
「賈醫師，我們的戲演完了，你說的沒錯。」
老人眼眶又濕了，回到床邊，坐了下來。
賈醫師也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燃起一根煙，靜靜地聽著老人的談話。
「你說的沒錯！只可惜我到今天才醒悟過來。以前，圍繞著我，滿嘴關心我的人，其實他們真正關心的是我保險箱裡的錢。沒想到連我自己親生的兒子也不例外。」老人的眼睛更紅了，眼眶更濕了：
「………」
「賈醫師，我想麻煩你請曾律師來一趟，我想預立遺囑。等我死後，我想把遺產全部捐給慈善機關。」
賈醫師點點頭，起身走到門邊。此刻的安慰對老人是多餘的，老人已作了最有意義的決定。
「老伯，我會完全照您的話去做。但願您今後的生活會更充實，更有意義。」臨走前賈醫師說。
「會的，一定會的。」老人肯定地回答，眼中充滿了新生的淚水。(江錫銘)
1977-1981 © 2016
Design: TEMPLATED | Images: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