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於二一

  當他知道她復學回到學校的消息後,他的思緒中又出現了她!可是一年未聯絡,連空想都失去了藍本?像林達敏這樣謹慎深藏的人,即使是做一場夢,亦要有憑有據。於是老想起第一次撐著傘,手扶著她肩,相並過馬路的事。然而這種肌膚相貼的鮮活感不再新鮮時,就變成痛苦的回憶。如果再碰上老巴阿輝一缸人糗上他:「喂,胡夢葦回學校了,你們又可以舊調重彈啦 ── 反正藕斷絲連嘛!重溫舊夢,多爽!」這一類的玩笑就在他的痛苦中再摻些不耐和屈辱。
  說起來他真沒用!男女之間,好聚好散,誰也不欠誰的。人家常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雖不是恰當的比喻,卻頗正確。他,林達敏,都快大四了,這點道理不是想不透,只是放不開。他不相信她踏進校門時會想不到他?他不相信她天天到郵局時會不瞄一下他的信箱?他不相信的事還多著,卻全都投向寂然無聲的安靜中。就連原本與胡夢葦同寢室的室友玉珍們,與他都成陌路。原來親切的招呼轉成避而不見的扭頭,這一點最叫呻他猜不透!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畫了兩張卡片去賀她。畫卡片本是他專長。不知怎的,這一次足足花了一個晚上思量加上熬夜繪製。第三天才接到她的回條。一個晚上與三天的焦灼等待,換來的只是陌生的稱呼及不痛和不癢的感謝:「林達敏同學 ── 收到你的卡片,謝謝!」
  約她見個面,更是氣人。回條是:「我今天晚上可能下山。你有話請投box給我就好了。」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真的是疏遠了。
  在教堂前的不期相遇是出乎他意料可能見面情形之外的,更想不到是她居然沒認出他,就連擦身而過那一剎那也沒感覺出來,還是他叫住了她。
  「嗨!胡夢葦!」他一絲也藏不住自己的喜悅、興奮和緊張。他差一點叫出他們很親密時候,他一直叫她叫成「ㄨㄟˇ」「ㄨㄟ」的稱呼。
  「嗨,好久不見,你好!」她流利地道著開場白,也許她已想到此種情況,先練了好多回?
  「好久不見!」他笑,心裡卻難過起來。以前他們都坐得好近好近,像這樣站開了說話,是真的疏遠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看清楚了她,胖些、頭髮長了、也燙成小捲,難怪他也是走近才認出來的。
  「妳變了好多,我都認不出了。」
  「沒有啦!你也變了。」她笑著說。
  沒變!笑起來沒變!甜甜的酒窩、白白的牙齒,依舊可人!看得真切,好像拉近一點距離。
  「我要去郵局。再見了!」回頭就走。她真絕情。留下他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也忘了利用這難得的機會跟上去,多聊幾句。他是沒有事情要做的。
  她的脾氣,他最清楚。她那想要幹什麼別人說不動的「倔」,他領教多了。要不是她還有其他許多優點吸引著他,他們早就翻了!也正因為如此,在這  感情基礎上,他也不願意因此就破壞了兩年的成果。重新再找一個很難,他知道,能忍受就算了,慢慢她開導她、改變她最好。
  他失望了!她這個脾氣害了他,也害了她。若不是她脾氣倔強,她不會和系老闆發生這麼大的衝突!若不是她一意任性,也不會馬上收拾行李回家、更不會辦了休學,索性不來了!他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倒底誰犯了錯?就忽然冷淡起來!她的脾氣加深了裂痕!原本親熱的態度成了無由的冷漠。他實在不了解?他想到攤牌,事實上這個牌早在一年前就該攤了。要失戀也該在那時!卻拖到今天來反應,弄得他神情緊張,精神不寧,真是笑話。鼓起勇氣,到女生宿舍找她。
  她側著頭走出來,「是你啊?」好熟悉的聲音。「有什麼事嗎?」她很鎮定。
  「這裡人多 ── 我想跟妳講些話 ── 這裡 ── 不方便吧!」他雜亂無章的話語,兩隻手不住地在褲子上摩增,盼望她的應允。
  「唔,好吧!你等一下。我去加一件衣服。」她忙不迭的進去,又回過頭說:「去那裏?學校對我陌生了。」
  她坐在他前面,不停地左顧有盼。林達敏忽然不耐起來,他為這個約會已經慌亂了一整天。翹兩節課。物化課心不在焉,被老師刮了一頓!他誠懇地想與她敘敘別、談談話。她卻用無禮的態度回報了他。
  「嗯,我們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他想找些幽默的句子,說出來只是苦笑。
  她的眼光逼過來了。他反而心虛低下頭。想到他沒有理由退卻又抬起頭,直視過去。他們像兩個執盾的戰士,不能相讓。好在小妹此時端上冷飲,化解了冷戰,假裝專心地等待那杯子中騷動的靜止,不再說話。
  「妳這一年在家都做些什麼?」他試圖打開沉默,找些問答式的句子發問。
  「沒幹什麼!補補英文、學學打字,外文系的英文不能丟吧!」
  「學得不錯吧?」他這句話是蛇足,她果然沒再接腔。
  「我有時很想你!」他想甜蜜一點,想挽回什麼,心裡真的被哄得甜蜜起來,「我不曉得該怎麼辦,好緊張!」
  「我也是 ── 」她發覺講錯話了,趕緊挪挪位子,拉遠剛才因一句情話而縮短的距離。
  她似乎承認了他的感傷,也頗有共鳴,靜默了下來。婉轉的西洋情歌從他們身邊柔柔流過,與誰都不相干。
  「吳強他有沒有再找妳?玉珍她們怎樣?還跟她們一塊兒住?」一連串問了好多,卻是兩碼子事。
  她選了較沒有利害衝突的問題回答,「當然和玉珍住呀!她們那麼熟了,個性合得來嘛!」
  他認識她之前,吳強是她的學長。因為這種關係,吳強常常找她。這種事大家都明白,心照不宣罷了。認識達敏以後則常和他一起。吳強仍不死心,也常借機會找她,卻一直碰釘子!現在吳強一定在冷笑吧?達敏比夢葦小一個月。老巴阿輝常常打趣道:「畸戀一定悲劇收場,高射炮打不準的啦!」他們在一起時,不會有年齡隔閡。這不是他們分手的原因。達敏是重考。晚夢葦一年進來,現在夢葦休學一年,他們同年應更有機會相處。
  達敏手持麥管,不經意地擾動著果汁,掀起圈圈鏈漪,心頭也是陣陣波濤。他像溫習功課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們相交情景,將他和她的對話一句句背起來細嚼!他努力地想為他們這一段感情的終站找出一個更合理,至少對他合理的解釋。
  不知道沉默多久了,突然驚醒。她卻正看著閉路電視的長片。他的難過反而倏然減輕了許多。
  「什麼時候新餐放起閉路電視?不錯嘛!可以常來看。」她一年不在,當然不知道這裡的變化情形,包括他。
  她休學以後的日子中,他想了許多,她是不是值得他花這麼多心思去取悅她,換來的除了冷淡、還是冷淡!剛認識她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們兩個有說、有笑、有唱!她會唱、他會彈,從潘安邦談到查拉圖斯特拉。任何在他們身邊掠過的小事物,都成為話題。他們還為爭公羊有鬍子?還是母羊有?晚上拿著手電筒去牧場找羊,少不了又是親熱一番。漸漸地,他感到她的冰冷的一面。她絕對不會多付出一些,只等著接受。心裡喜歡卻絕不在嘴上撒嬌。兩個人並肩散步時,她從來沒有回眸對他笑過,雖然他可確信她那時很愉快。
  他開始認為精神戀愛太不可靠了。他後悔沒有來一次肉體關係。他知道他機會很多!回過頭一想,他不是那種人,責任心的驅使,使他不會這樣做。換了別人可不一樣了!班上阿昌及李偉德不都搞了好多次?經驗豐富,結果呢?他倒覺得多交幾個可以談心的女友,不要牽涉到私情,那多自然、多愉快,像和班上女孩子一樣。但是,他和夢偉為什麼不行?更何況他們曾經那樣的有默契過?
  不知不覺「吱 ── 」地一聲,吸到底啦!晚會也接近尾聲了!稍為正坐一下,「妳有什麼打算?明年就大四,今年大三會很快的,女孩子未來很重要喲!」他表示關心。心中鬱悶隨著果汁吸完而散去,他的語調又恢復輕快明朗,他本來就是如此。
  「唔,不知道 ── 」她感覺他的改變,胡亂應道。
  「我打算大三用點功。以前真是荒唐,浪費了多少寶貴時光。」他語中帶些諷刺,也是自嘲。
  她低下了頭,大概是認錯。他荒唐,她當然也跟著荒唐囉!
  「我覺得我們應該多充實自己,把握時光!」大道理,沒有錯,他終於醒悟了。「走吧,很晚了,宿舍門快關了,我送妳回去!」
  兩人起身付帳。他堅持請客,最後一次嘛!
  走下新餐的樓梯,迎面撲來一陣晚風,摻雜著淡淡花香,他感到精神一振,從來沒有如此暢快過,全然忘了身旁的她,以及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一段。(康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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