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地寬話禪機

  在梁武帝時,有一位傅大士,曾經吟了一首詩。被視為「超越有無境界,超越自他不二境界,超越動靜不二境界」的象徵。其詩如下: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乍看之下,您一定會被這短短的二十個字搞糊塗了,空手如何把鋤頭,步行與騎水牛豈不矛盾?橋流水不流更是滯礙難通,然而這正是禪家們悟道的痕跡,可說是大大的震撼了我們的心靈。
  「禪」這一中國的土產,自從應聘東渡。再被鈴木博士吹介到西洋後,詩人、作家、藝術家、哲學家、心理治療家,無不因走進禪的大門而欣狂萬分。英國詩人亨佛利在他所著的「禪佛學」中,開頭一句話就說:禪是生命的精華與價值,使生命有意義……等。英、美的作家、哲學家,於是大寫有關禪的書,大家都公認禪是充滿智慧的。
  可惜的是,今日西方人士所接觸的禪,多半乃來自於日本的「東洋禪」,而日本從中國所輸入的禪,已是中國的末流;加上日本學者在美國傳禪,寫了適應西方人的心理,又把日本禪加以西化,成了所謂的「西洋禪」。我們不能說日本學者對於禪學沒有貢獻,例如他們把禪道普遍化,影響到生活各方面,像插花、茶道、禪畫、箭術、武士道等,但這些只是禪意境的運用,比起中國「南宗禪」那種雄厚、純樸的境界來,顯然已走了樣,變了色。
  禪起源於印度,卻發達於中國。相傳佛教的始祖 ─ 釋迦有一次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其時眾皆默然,唯有迦葉尊者破顏而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屬摩訶迦葉。」於是迦葉成了禪宗第一代祖師。其後傳遞至第二十八代菩提達摩,於中國北魏時東渡中土,是為東土禪宗初祖。其後慧可斷臂求法,得達摩付與衣,是為二祖。自此以後,禪宗在中國燈燈相續,衣法相承。慧可傳三祖僧璨,僧璨傳四祖道信,道信傳五祖弘忍,弘忍再傳六祖慧能,這是禪宗的單傳時期。六祖慧能以後止傳衣而有南頓北漸之別。禪宗自慧能起是一個轉捩點,以後便逐漸發揚光大,如日中天。
  慧能以後,禪宗支系漸繁。有所謂五宗七派,法雖一味,而風格自殊。此處暫不加以敘述。大體上說,從印度剛傳來的達摩禪,還帶著相當濃厚的印度味,印度禪一般講是相當抽象的,是以哲學的方式作表現,不像中國的禪 ─ 即如今流傳的那樣,落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種種事物上。
  在唐初波瀾壯的文化潮流中,有人擺脫了文字學術的韁鎖,融了中印文化的大系,陶鑄了浩如海的經論和疏鈔,脫開文人學士的習氣,只以民間平凡的語句動作,溝通了形上形下的妙諦,綜合了儒、道、佛三家的要旨,這實在是南宗禪的創作。這個創作,固然由慧能六祖開其先河。但繼之而來的,應該便是懷讓禪師的傑作了。他用一塊磚頭塑造出一個曠代的宗師 ─ 馬祖。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懷讓禪師退居到南嶽以後,看到山中一個年青的和尚,天天在坐禪。那時候,並沒有什麼參話頭。所謂坐禪,只是小乘禪觀的傳統方法和止觀法門的流緒。
  他看到這個年青和尚一表人才,專心向道的志氣可嘉,認為是可造之材,因此拿了一塊磚頭,當著他打坐的地方,天天去磨磚。
  年輕的馬祖和尚好奇了,他看了幾天,覺得這個老和尚很奇怪,為什麼天天要來磨磚呢?便開口問他說:「老和尚,您磨磚做什麼呀?」
  「磨磚為了作成鏡子用。」老和尚說。
  「真好玩!磚頭那裏可能磨成鏡子用呢?」馬祖有點憐憫老和尚的愚癡了。
  老和尚說:「噢!你在這裏做什麼呀?」
  「打坐」,年輕的馬祖很乾脆的回答。
  「打坐做什麼呀?」老和尚問。
  馬祖說:「打坐為了要成佛。」
  老和尚笑了,笑得很開心。馬祖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瞪著眼睛看老和尚。
  老和尚說:「你既然說磨磚不能作鏡,那麼打坐怎麼可以成佛呢?」
  馬祖迷惘了!便很恭敬的問老和尚:「那麼,怎樣才對呢?」
  老和尚說:「譬如一輛牛車,要走要停的時候,你說應該打牛?應該打車?」
  這一棒打醒了年輕馬祖的迷夢。
  身子等於是一部車,心裏的思想等於是拖車的牛!打坐不動,好像是車子剎住了,可是牛還是不就範的在心中亂跳,那坐死了有什麼用?
  懷讓禪師輕輕易易地運用了「磨磚作鏡」,表達了南宗禪的教授法和佛學精要的革新作用,開啟了後來馬祖一直「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特殊風格。真是妙絕。而後馬祖以他秉賦博大閎深的氣度,充分發揮了活用的教學法,更使極高明深奧的佛法妙理,顯現在平實無奇的日常應用之間,開放了中國文化特殊光茫的異彩。
  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
  莊子所謂的「道在矢弱」。
  維摩經所說的「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淤泥,乃生此花。」
  所謂中國文化儒、道、佛三家的密意,統統在馬祖的言行和舉止中表達無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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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講師寫了一本書,名叫「跳水的方法與訓練」,書中將跳水的起源、種類、方法及如何訓練等,解說詳盡。插圖齊全,資料豐富,洋洋洒洒,是一本極獲好評的書,他也因而由講師升為副教授了。
  豈知偶然機會,將他從跳板上推下水,卻是蛤蟆掉井裡,「撲通」,差一點沒把這位老兄嗆死。
  原來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跳水專家,就稱他為跳水「學家」吧!
  禪宗的主旨既在「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側重「以心印心」。所以它反對抽象思考、概念分析等等世俗觀念,因為這樣徒然增加心靈的負荷,並將事物蒙上一層撲朔迷離、失真不實的色彩。要體悟禪心,惟有突破理性的束縛、文字的障礙,直超頓入事實的本來面目才行。因此禪宗主張「不立語言文字」,講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親證功夫。
  「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沒有親身體驗的證悟,那有佛性的開發?未經深刻的自我鍛鍊,何來大徹大悟的自覺?因此青原惟信禪師說: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其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舊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未參禪前,山水是尋常景物,這時山是平凡的山,我是平凡的我,這是自我執著時期。既參禪時,了達萬法皆是如幻假有,緣起性空,因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超凡入聖時期。及至參禪之後,經過一番「寒徹骨」的證悟功夫,從空出假,與萬物合一,將山水融合在自己生命裡,也把自己融合在山水之中,這時山水才是有生命的山水,我也才是有生命的我。山水不再是無意義的外境;正如桃花不再是無生命的花朵,因而能令靈雲志勤禪師見而悟道。這是由聖返凡的時期。
  前後同是「見山是山」,但前者是自我執著的平凡時期,後者卻是經歷了「見山不是山」的自我鍛鍊而達到不執著、無分別、清淨自由、了了分明的境界,獲得豁然開朗、海天空的大自在、大法樂。這時山水並未減少一分,我也未曾增多一分。山河大地,人我宇宙,仍舊一如往昔;但萬物已被賦予新的生命,自我心靈也獲得再生的意義 ─ 這是禪家不可言詮的真如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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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宗在原則上是不說話的。是要言亡慮絕的。但為了應機與法,不能完全離絕語言文字。但此種語言文字不過是一種權宜的方法,有如捕魚之筌,標月之指,其目的在於明心見性。如果真正能明心見性,便可以把這種文字拋棄而不為其所困。後來的人,把禪師們證悟與開示的內容,用語言文字記載下來,就成為吾人所謂的「公案」。此種問答機緣之公案,真正地表現了禪師們內在的經驗記錄。而後輩的禪師們也每藉此作為初學者修學參禪的教本,使弟子們能夠藉著文字般若(註:凡是佛所說的一切教法,或是佛弟子所說的一切言教,不論是聲教或是文字所印刷的經典,都稱為文字般若),以證悟於正覺。往往一句「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就令學人朝夕參究,行參臥參,參到智窮力竭,昏天黑地,六識全斷,一剎那間,豁然大悟,身心脫落,如釋重負。當然啦!時至今日,此種參法似乎已不適用,故研究古人公案只能作為幫助求解之參考資料而已。
  禪公案中具代表性的根多,像達摩初祖的「安心」,三祖僧璨的「誰縛汝」,六祖慧能的「風幡動」,從諗禪師的「狗子佛性」,以及前面所提懷讓禪師的「磨磚」等,為數逾千,琳瑯滿目;如果欲窺究竟,可以從五燈會元、指月錄、景德傳燈錄等單行本中詳讀。在這裡,僅僅摘錄幾則、以說明公案的真正精神與意向之所在。
  第一則 安心法門
  二祖慧可問達摩祖師:「弟子心未寧,請師與安!」達摩曰:「將心來與汝安!」慧可良久曰:「內外中間覓心了不可得。」達摩曰:「與汝安心竟。」慧可大悟。(傳燈錄)
  這則公案說明心是恆久存在的,但慧可卻拼命去尋找,就已經把「心」與「我」做主、客的對立了,更何況連心都找不到,又那來的「不安」?因此只要放心任運,沒有人我、是非的分別,此心何必求安?它本來就自安了。
  第二則 洗解粘
  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學人乍入叢林,請師指示!」州曰:「喫粥了也未?」曰:「喫粥了也。」州曰:「洗盂去!」其僧言下大悟。(傳燈錄)
  在這則公案裡,趙州問僧:「吃粥了也未」,是問他悟了沒有,而僧答吃了,是說已悟。但這種悟還是有執著性(聖解),不能真正證入本體界。趙州用粥(一種粘性的東西)來比喻之,目的是為破斥僧人這種聖解,因此教他「洗盂去」,意思要他解粘,不住一(聖)邊。這時此僧才得到趙州的心印,真正地是無住無縛證入本體界。
  第三則 丹霞焚佛
  於慧林寺遇天大寒,師(丹霞天然)取木佛焚之,人或譏之,師曰:「吾燒取舍利。」人曰:「木頭何有?」師曰:「若爾者,何責我乎」。(傳燈錄)
  在這則公案裏,丹霞以一禪師的身份,居然親自燒木佛以取暖,在一般宗教眼中,無異是叛教的行為。可是在禪宗的文獻裏卻大書特書,變成了一則著名的公案。究竟是何原因?如果我們照這則公案的對話來看,問題似乎很簡單,因為木佛沒有舍利,所以可焚;也就是說木佛只是偶像,沒有佛性,所以能燒。這種行為在禪宗的文獻裏,並不希奇,像呵佛罵祖的事,經常出現。其用意並非對祖師的不敬,只是要打破我們心中的執著。
  不過這種焚木佛的舉動,畢竟也只是一劑劇毒的瀉藥。如果能對症下藥,當然可以針砭沉。但如果吃得不當,或多吃了,反而變成了催命的毒藥。所以這種焚木佛的境界固然很高,但其行為卻只許丹霞有一次,丹霞自己用多了,或後人盲目的模仿,都將變為「狂禪」。
  第四則 佛法大意
  慈明禪師問翠嚴:「如何是佛法大意?」嚴曰:「無雲生嶺上,有月落波心」明瞋喝曰:「頭白齒豁,尤作這個見解,如何脫離生死?」嚴悚然求指示。明曰:「汝問我?」嚴理前問,明震聲喝曰:「無雲生嶺上,有月落波心。」(指月錄)
  有些人向禪師陳述悟境,禪師們故意說不對,致學人發生疑慮。禪師們卻叫學人反問他們,他們乃複述學人原說過的話,這樣學人的自信心就加強了。
  在這則公案中,無雲生嶺上喻真空,是理法界,有月落波心喻妙有,是理事無礙法界。翠嚴的話是對的。但只是一種泛常知識,經慈明一番震喝。就更入木三分了。
  關於問「佛法大意」,「祖師西來意」等,幾乎已成為禪宗公案中的一種特殊格式。如: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庭前柏樹子」
  臨濟:「恰值老僧洗腳」
  洞山:「待洞水逆流,印向汝道」
  雲門:「青天白日,寐語作麼?」
  慈門:「三日風,五日雨。」
  青原:「廬陵米作麼價?」
  同樣的問題。答案卻是各異其趣。其實禪師們根本無意回答這些問題!問題提出之時,他們只是把他當時所看到與所感覺到之事物直接了當地說出來而已。處於這種原始、純真而自然狀態中的俗世「平常心」,便蘊藏了禪的整個秘密。這個平凡而又不可思議的感覺正是禪最珍貴之物 ─ 它有時被稱之為「當下一念」或瞬間的思想……由於不離此種永恆的「瞬間」,禪宗們在由柏樹子到乾屎橛的每一件東西中,都能看出大道。
  除了用言句的間接方法外,祖師們也往往用峻烈的作風和手段,如棒喝、掌摑、或踏倒等直接方法,來達成他們的目的。例如:
  一. 洪州水潦和尚初問馬祖:「如何是西來意?」祖乃當胸踏倒,師大悟,起來撫掌呵呵大笑曰:「大奇!大奇!百千三昧,無量大義,只向一毛頭上識得根源去。」便禮拜而退。
  二. 定上座初參臨濟,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禪床擒住,定擬議,濟與一掌,定佇思。旁僧曰:「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作禮,忽然大悟。
書經上說;「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有些禪師們採直接法教導學人,雖然作風迅厲,手段猛烈,但他們的動機是更加慈悲的。效果也往往來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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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以上這幾則公案就可以約略看出禪的精神與意義 ─ 消極遁世不是禪(出家並不是因為一個人失掉了什麼,而應該是因為他得到了些東西);神通不是禪(學禪可能有些副產品,神通也許是其中之一,但如果把神通當作禪,就是不折不扣的邪禪了);終日打坐參話頭不是禪(若不在心性上下功夫,也只是枯禪罷了);禪學不是禪(跳水學家和跳水專家畢竟還有一段距離)。在禪家眼裏,整個宇宙都是生命的流露,山高水低,花紅柳綠,莫不是禪;熱即取涼,寒即向火,無非是道。所以表現於日常生活上,思想行為中,那種不執著、無分別、清淨灑脫、了無罣礙的自由心境,才是禪的旨趣。
  更清楚地說:禪的妙用是既不離開塵世而停滯在那未臻理想的意識狀態中,也不在日漸超脫、日漸漠然、日漸減少差別心的境界中遁世。習禪的中心旨趣是將永恆帶入現在,擴大智慧的門戶,以便在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中感受從悟境中得來的喜悅和奇妙。
  我每天工作如常,
  但我與他們和諧相處,
  一切不取、一切不捨,
  好也罷、歹也罷,永無障礙、,亦無矛盾……
  汲水、挑柴、都是神通、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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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有助於文人心靈的復甦,在廿世紀已是個不爭的事實。倘若我們仔細研究觀察,不難發現,學禪的人首重腳踏實地,從做人開始。那些學禪有成就者,在做人做事方面都具有多種美德。他們雖然身居鬧市,但出污泥而不染,可以說很難在壞人群中發現他們的。
  講一句笑話,那些瑯璫入獄者,上至江洋大盜,下至跳樑小醜,有沒有一個禪師或學禪的人?還有那些叛國賊,漢奸之類,可有那個是禪宗大德呢?
成見、固執、自滿、自驕,都是你的障礙。想喝一杯咖啡嗎?甜的也好,苦的也好,先倒空你面前的杯子再說吧!(唐闢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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